最近,衡水中学高三学生张锡峰在《超级演说家》节目中的演讲,引起了广泛的关注与争议。
我带着一点好奇,点开了张锡峰的演讲视频。最初,那过于激动而略显浮夸的语气,让我忍不住想要跳过进度,可是听到后来,我的心情却越来越凝重——我想到了自己的一些事。因为中考严重失常,我去了一所比分数线比我预想中的成绩低了几十分的高中。本来我可以考虑复读,班主任和一些亲戚朋友也这样建议我,但我实在难以忍受读“初四”,于是放弃了。我的家人原本对我不算太严苛,家长从小就给我买各种各样的“闲书”,中外历史文化、世界奇观、动植物,还不时带我去旅游……虽然开拓了我的视野,却也可能让我更加难以适应单调的、只有备考的生活——事实上中考之前的几周,我的状态就不对劲了,完全看不下书。这也是我决定不复读的原因——说不定复读后成绩还不如这次。然而,中考的失利却给我敲响了警钟——没能考上理想的高中,就意味着我考上理想大学的可能性降低了,届时,我的这些“见识”,可就不能当饭吃了。除了不惜一切向前,冲过独木桥,我已经别无选择了!“那天我正在做作业,忽然听到客厅的电视里传来这样的声音——你曾见过什么样的中国?听到这,我手中的笔掉了下来,我直接傻在那里……北中国的雪,南中国的风,姑苏城外的寒山寺,和月满神州的廿四桥……”
也有时,我像高中之前那样,和家人兴致勃勃地聊着与考试无关的一些话题,聊得正上头时,心中忽然响起“聊这些有啥用,能让你考上好大学吗”这样的话(有时家人也对我这么说),顿时“咯噔”一下,回到现实中来,只好把心给收回。我曾幻想,这三年,我要在空中的阁楼里度过,阁楼下是万丈的深谷,谷底乱石嶙峋,没有人能进来,我也出不去。我就在这样一个无人干扰的地方苦读,直到高考放榜,我拿着理想大学的通知书,一瞬间,阁楼和深谷同时消失,我在欢天喜地中重返人间。然而高中的校园毕竟不是那个阁楼,我不得不应付各种各样的人际关系。然而,我原本就不善与人来往,喜欢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里,自从立下了那个志向后,我更加离群索居,见了谁都爱搭不理。各种人际的苦恼,甚至延伸到家庭中,不足为他人道。不过,这些苦恼在当时反而成了我的动力:只要冲过了高考的独木桥,一切就美好了。每当有时我丧失信心,我的家人也这样鼓励、鞭策我。“他切断了一切无用的社交,不再逢人便说自己的故事……”
为了不被落下,我的家长给我报了不少课外班。有时我和在课外班上认识的一些同学讨论题目,聊着聊着话题转到了各自的学校。每到这时,我都会默默地从人群中走开。也有几次,我鼓足勇气说出了我高中的名字。那些来自省重点、市重点的同学们,就说一句“哦,没听说过”这样的话。
他们大概确实只是随口一说,因为之后他们对我的态度并未有什么变化,没有排斥过我。不过在当时的我看来,却是不加掩饰的轻蔑——其实我当时未必不明白这一点,可我就是要故意往这个方向去向。“等我考上了好大学,可有你们瞧的!”我无数次暗中立誓。“我就是一只来自乡下的土猪,也要立志去拱了大城市里的白菜!”
且不说“白菜”指的是什么。这句被目为“偏激、充满报复心理”的话语,何尝不曾在某一瞬间,回荡在我的心里?三年宛如弹指一挥间,我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回报——我顺利地考上了一所让自己满意的高校。正是因为这番有点相似的经历,我不忍用“心灵扭曲、阴暗、充满怨恨”这样的语言,来指责锡峰同学。
我开始在微信上分享自己忙里偷闲拍到的风景照片;时常对一些社会的热点问题评头论足一番;我急切地向周围的人——不论是在大学前认识还是大学后认识——证明自己绝不是除了考试什么都不会的机器。然而,新的冲击很快就到来了。在入学教育的那几天,我见识到了一些优秀学长学姐们的事迹:有的在全国甚至国际的辩论大赛中,夺取荣誉;有的参与国外的志愿活动,得到了盖着某国际组织公章的志愿证书;也有的本科尚未毕业,就在核心期刊的论文中署上了自己的名字……我真正体验到,什么叫作“天外有天”。高中三年,我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扑到课本上,果然还是耽误了。当天晚上,我和家人诉苦,得到的回答是:“那也怪你,谁叫你怕苦,当时不肯复读?吃了一年的苦,上个更好的高中,不就不会这样了吗?”我沮丧无比,却不得不承认,这很可能是对的。
心理学上有“延迟满足”的说法,能忍得一时的苦,就能得到百倍的甜。我就忒别不擅长这点,宁可把读“初四”一年的苦给“分摊”到高中三年。现在看来,我的“苦”还没有吃完,大学四年还要接着吃。学习不能落下,课外实践活动更是要加倍地补。于是,在不久后的“百团大战”,我一口气报名了4个学生组织,经过面试后留在其中3个。此后,每一周有三个晚上要参加各组织的例会,再加上布置给我的任务,几乎把课余时间给排得满满当当。那段时间我的朋友圈里,不时出现“清晨的教学楼”、“月光下的活动室”这样主题的照片。在同学和朋友们的点赞中,我稍微有一点得意——三年没白过,只有经历了这样的三年,我才能够承受住这样紧凑的时间安排。然而,人的能力总是有限度的。可能是因为社团活动占用了过多时间,也可能纯粹是状态不佳,我的学习状态出现了一些波动。大学第一个学期的一节必修课绩,我的成绩排在整个专业相当靠后的位置。有一次,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家里,连参加活动时穿的一件文化衫也没有来得及换,房间也是乱糟糟的没有收拾。已经记不清那次被家人数落的具体原因了,只得一句话:“你披着这层皮儿,能有几年……”是啊,我作为大学生,只有四年的时间,四年的时间转眼就过。在大学里,每个科目只要结课考试,出了绩点,就没有任何弥补的机会,不像中小学,期末成绩不会影响中高考和毕业,一旦绩点低了,未来无论求职求学,都会受到影响。经过这次之后,我继续在学业与学生工作之间取得平衡,我退掉了三个组织中的两个,专注于剩下的一个,并在学年末的换届大会上成功留任;学业成绩也得以维持在全级的中上水准。整个大二年级,我竭力维持着经过一年的探索终于找到的节奏,家人对我的表现很满意,可是我已经隐隐有了一点“一鼓作气,再而衰”的体验。
我开始尝到的不善于社交的后果,与学生组织的同学们屡次闹矛盾。有一次,因为工作中的一件小事,我与一位同学大吵一架,闹到了主管老师那里。老师了解情况之后,对我说:“你的业务能力确实不错,但人际交往的短板太严重!”虽然老师只是让我道歉,没有给我实质的惩戒,让我继续任职,但我明显感受到,部门的同学都对我冷淡了。我很清楚,我在学生组织的前途没有太大希望了——这意味着整整一年半,在学生组织上花的时间,最后完全是一场空!我付出这么多,到底有什么意义?有这时间放到学习上,我的成绩说不定就能更进一步了!最后的导火索,是在这一学期的期末的一场病。第一个考试周结束后,我忽然高烧不退——上一次病倒印象中已经是不少年前了。所幸经过去医院检查,结果没有大碍,打点滴几天就能恢复。家人建议尽快把剩下的考试参加完。“我相信你这一学期是认真学了的,不差这几天复习。”他们说。
可是我依然担心因此影响绩点,于是坚持要先申请缓考,等到再开课时重新选,然后补考。
于是,借着这次生病,我彻底休息了一个星期。之后暑假,不知道为什么,我一会咳嗽不停,一会拉肚子,没有几天身体舒服(这几年也从没有过),于是借着身体原因,我一再延长我的休息时间。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甚至不想再回到紧张的学业中。瞬间,我有了某种冲动:大学以来,我苦心经营,把自己折磨得筋疲力尽,还没有什么成果,不如得过且过,好歹能够舒服一点。我心里悚然,心想我当时坚持申请缓考难道是因为这个?赶紧把这个想法给压下去,但我的心态从此有了微妙的变化。开学后,我体会到,当时申请缓考是多么愚蠢的决定——在学习大三课程的同时,我还要复习之前没有考的几门课。更可怕的是,我的精力始终没有恢复到生病前,仿佛“再而衰”后,就是“三而竭”了我没有精力再维持人际关系,仿佛又回到了高中时的状态,渐渐不修边幅,同学们渐渐远离了我。我似乎潜意识里,想象出所有人都在孤立我的画面,希望以此获得动力——就像高中那样。还有几次,我似乎是故意激怒我的家人,好让他们骂我,越狠、越刻薄越好,希望能让我提起精神。可是都没有用。我开始出现严重的焦虑和强迫症状:写自己的名字时要检查好几遍;走在路上被石头绊了一下要原地徘徊几分钟;好不容易能够稳定下来复习一会课程,头脑中也会不由自主地时不时冒出各种恐怖而荒谬的想法,有时半个小时也看不下一页教材……就这样勉强支撑着自己,考研自然是没考上,唯一比较幸运的是,我顺利毕业了(常听到有家长哀叹孩子,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毕业/考试前生病,和他们相比,我还算是个于幸运儿)。之所以能够顺利毕业,是因为,我在症状恶化到极点之前,修完了全部课程,基本写完毕业论文的大部分内容。论文答辩那天,我强打精神,总算顺利过关,之后就彻底进入“躺平”状态。大学毕业的那个夏天,是我状态最为糟糕的时间。每当自觉精力稍有恢复,我在家人的软磨硬泡下试着投简历,可是每次都只能做一两个月就被辞退……除了一张只能代表自己一年多前状态的大学文凭,我仿佛一无所有。幸好,在家人和一些朋友的帮助下,第二年的春天,我的状态有所好转,虽然至今没能恢复到巅峰,不过总算可以做一些事了。反思一下,高中时的我,最大的动力是没有考上理想学校被人瞧不上羞辱感,以及“不努力改变就完了”的恐惧感。它们诚然在一定条件下可以成为动力,因为它能够让人生出一种除了努力,一切毫无意义的感觉;从而提升专注力。但是,这样的动力是缺少可持续性的,当人开始摆脱原先的处境后,羞辱和恐惧给人的动力就会大为减弱,甚至陷入空心、虚无。而且,当我们把它们当成主要动力时,常常会以“只要撑过去就是一片坦途”来鼓励自己,难免忽视“一山放过一山拦”,这时一旦遇到新的困难,我们就很容易被幻灭感所吞没。
羞辱和恐惧,它们毕竟是负面的心理。如果没有热爱、兴趣等正向的动力作支撑,要将它转化为前进的力量,要耗费,甚至透支能量。
更可怕的是,这些心理还可能会让人忽视正向的力量,使人沉迷于此。过度的刺激,不仅会导致人趋于麻木,还会把所剩不多的精力,加速耗竭。其实上大学后,我无论选择大学的专业,还是参加学生活动,一开始都有兴趣和热情在支撑。然而,当我开始遇到瓶颈后,因为高中时的成功经验,我转而通过那些偏于阴暗的事物,寻求动力,最后,反而把当初的热情抛之于脑后。那次在学生组织和同学吵架,现在看来,纯粹是无聊的意气之争;在学习专业课程时,我也过度沉迷于绩点,也好久没有被课程内容本身所感动过。这怎么可能把事情做好呢?所以,当看完锡峰同学的演讲时,我稍微为他捏了一把汗——不是担心他走出象牙塔,走向社会后,会不会心灵扭曲,给他人、社会带来什么负面影响影响,而是,他可能即将面临诸多心理问题的考验。虽然前者可能是问题,但后者毫无疑问更为急迫。高考在即,但愿锡峰同学能够考上理想的大学,也希望他能够比我顺利地迈过这个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