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读梁晓声:从安平街到光字片 这是怎样一个人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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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作者:梁晓声
出版社:中国青年出版社
出版年2017年12月
梁晓声是一个知识分子,一个思想者。我想他有这样的自我认知。
今天交流的话题是作家梁晓声和他的作品。起因是刚刚播完第一轮的热剧《人世间》。这部剧是一部好剧,热度很高,人气很旺。我因为看了剧,才看了小说《人世间》。由小说《人世间》,重读了之前读过的几部梁晓声的小说,比如《雪城》《今夜有暴风雨》《年轮》等,顺便也读了他的其他一些作品,比如《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忐忑的中国人》《中国文化的性格》,还有一部分他的散文集,比如《愿余生随遇而安》《我心灵的觉醒》《人间清醒》《读书是最对得起付出的一件事》等等。大部分是快速阅读,有些部分可能读的细致一些。我今天的分享分为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是,从《人世间》到《人世间》
就是从电视剧的《人世间》到小说的《人世间》。电视剧当然是一次非常成功的改编。即使如此,就我个人体会,我还是觉得两者之间有些区别,这种区别可能带给我们不同的对于人生的感悟,或者说,从一个观剧者的角度来说,我们喜欢电视剧的处理,但是从一部严肃的文学作品的角度来说,我想小说赋予作品的力量可能要更强大。
第二部分是,梁晓声的“人世间”
之前我对梁晓声了解的不多,所以借着这样一次阅读,也了解了一下作家本人的经历。或者说,我想跟大家分享的是我从他的作品中,特别是散文作品和其他一些采访中了解到的作为一个人的梁晓声,他的人生经历,个性特征。
第三部分,梁晓声岂止《人世间》
《人世间》这部小说是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而且是当年得票最高的获奖作品,当然可以称之为梁晓声的代表作。但是我的感觉,梁晓声用作品构建的那个人世间,要丰富和广大的多,所以我说梁晓声岂止《人世间》。这是就作为一个作家,他的作品所体现出来的深度和广度而言的。
第一部分:从《人世间》到《人世间》
电视剧《人世间》是一部制作精良诚意满满的好剧,也是这些年来少见的现实题材的电视剧。这部剧集让我们重温普通中国人所经历的那段岁月。从文化革命到改革开放,特别是东北作为老工业基地经历的阵痛。我虽然不是东北人,但是那些几乎从历史中翻刻到屏幕上的生活场景是我熟悉和亲切的,那些剧中人的经历也让我不时地回想起自己的父辈和兄长们。
不过我们要比照小说去看的话,可能还是会有一些不同的感觉的。就我自己来说,有这样几个体会。
第一就是对于时代背景的处理。如果我们去看小说的话,小说《人世间》中对于时代变迁和那些关节处做了更详细的描述。时代和人物的关系,时代对人的命运的影响可能也更凸显一些。他对时代背景的铺陈是非常充分的,对一些重大的历史背景对于城市,对于百姓,对于普通人的生活的影响,有些是直接叙事的方式表达的。这可能是很“梁晓声”的表达。电视剧对时代背景的处理是比较柔性的,大部分没有非常直接地去呈现,而是将其隐藏在了人物命运的后面,点到为止了。一些年份,电视剧可能就是在某一集的开始字幕打出来说某某年。
当然这可能和长度有关。小说115万字,剧集最后是58集,按照导演李路的说法,粗剪了88集,精简是72集,送审是66集,最后压缩到了58集。这里面压缩掉的内容是很多的。
这种处理,对于人物的塑造当然也是有影响的。比如说秉昆。他是底层的老百姓,但是在小说中,他可能也并非是只关心自己身边事的一个人。当然小说和剧中的人设本身也不一样。比如说小说中他还是个杂志的编辑。所以在小说中,他的反对“四人帮”的行为是一种自觉自为的行为,他觉得应该那样做。他和编辑部的两位老人不约而同,共同策划、刊发了那组作品(天安门诗抄,他的师父还专门跑了趟北京收集素材。秉昆的东西是吕川托朋友交给他保存的)。剧集中他并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只是因为看着老编辑约稿,一趟一趟跑,出于帮忙的想法,把姐夫的诗稿给了编辑——是好心但也是无心之举。但是梁晓声在小说中这么写,跟他一以贯之的对于那个时代的认识是相关的。如果看过梁晓声的其他一些作品,我们知道他那样写的理由,知道他对这段历史的态度,对文化革命,他的立场鲜明,绝不含糊——他在一部作品的序言中专门写到这个,也在很多作品中有表述,大家可以找来看看。
但是就秉昆而言,对于这个细节,剧集中的处理其实一样精彩——可以这么理解吧:他只是一个一心想过好自己日子的小百姓,哪里管得了国家大事。即使如此,也没有所谓的岁月静好。暴风雨来了,他一样也躲不过。借用一下那句话:时代的一粒灰,落到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
第二呢,是对于作品底色的处理。在剧集中,我体会着最大的善意和温情,在烟火味道中,品味善与爱,品味所有人性的光辉,这种光辉因人生的苦难磨折而更显其珍贵。作品的善意不仅是对周家、对周秉昆的哥们姐们。
我的体会,这种善意体现在,对于其中一些人命运的改变。比如说小说中赶超的妹妹去南方后来得了艾滋病,回到当地之后觉得人生无望自杀了。电视剧中她回来了,选择了新的生活,日子也过得不错。比如对周家老大周秉义的结局的处理,电视剧的处理是含蓄的,以秉义给家人的一封信结束他的戏份,当然这封信也可以看做人生的总结以及大哥对全家和对后辈的嘱托。小说中,秉义离世后,他的妻子很快找到了另外一个可以依托的人,她将和那个人度过余下的岁月。冬梅和秉昆在街头相遇,匆匆作别。秉昆流泪了。作者在这里写道:“……因为哥哥周秉义的离世,他们和曾经的嫂子再不会有持续的往来了。如同两条道上的车,扳道工任性地搬了一下道岔,互相挂行了几十年,而现在分开了。各上各的道了”。
比如对“六小君子”,其实小说中这些朋友有聚有散。比如小说中的向阳跟着女老板,但是公司出问题了也牵连了他。比如德宝夫妻和大家伙儿的友谊。小说写,2015年正月初三的聚合,说想通知德宝聚会,可是德宝和春燕都换手机号了。然后郑娟说,别管他俩,总有他俩想咱们那一天,会来找咱们的。其实秉昆知道是德宝写举报信举报他大哥。秉昆心里明白咋回事。当然小说没有写他们就此断绝了往来,但并没有给个大团圆。
电视剧是团圆的结尾。春燕德宝两口子看到大家伙儿在秉昆的小饭店聚会,他们不好意思进去,可能有些惭愧也有些伤心地走了。过了几天,秉昆两口子上门去找德宝夫妇,主动和解,接续那段从年轻的时候就开始的友情。看过电视剧的朋友应该记得那个场景。我想,虽然我们也都喜欢剧中的结尾,但是即使以我们有限的生活阅历,也会明白有些失去无可挽回,有些曾经的朋友会越走越远,甚至也讲不出什么道理。
甚至也包括骆士斌这样的角色——小说中的骆士宾出场的次数不多。笔墨很少。基本上他是一个小老板的角色,因为有日本人的投资,赚了钱,有车有房。小说里他在当地的投资就是成了杂志社搞的饭店的大股东,后来搞起了物流。小说里当初杀了人的不是涂志强而是骆士宾,涂志强是喝多了自己也闹不清谁动的手,也有哥们义气的味道。但是电视剧里,他是一个后来南下深圳,敢于冒险,大胆改革,救活一个濒临死亡的工厂,又通过创新做大做强的企业家,而且他以事业为重,早早把股权托付给了副手,而不是留给他的女友或者妻子。
对于周家和老友们的第三代,剧集也是带着满满的浓情和暖意的。他们如同父辈一样的善良懂事识大体,懂得体谅父辈的苦心,乐于成全别人。
比如蔡晓光,电视剧中跟情圣一样,对爱情忠贞不渝。但是小说中的蔡晓光当然也忠于爱情,但更是一个现实的人。
这当然和导演的想法有很大关系。电视剧《人世间》的导演李路说,剧中人物命运的走向,最终是由我来把握的。我的原则就是要更多地传递一些温暖的东西,让观众感觉到生活的希望,感觉到社会的温暖。编剧和导演其实有同样的共识,就是说,在小说原来的基础上,底色要调整,一定要调亮。
实际上骆士宾的角色设定也是导演的要求。他说要有这么一个人,一个商人,改革开放起来后的一代商人。
对这样一种温暖的底色,梁晓声表达了同意的态度。比如,在作协参加研讨会时他说,“在电视剧中,秉昆和郑娟后来还是主动到了春燕家,去敲他们的门,去看他们。我个人对于这一种表现是尤为赞成的”。比如他也说,对于周秉义,电视剧开拍后,他也在想,就是他非得死么,如果重新可以写这个作品,我可能确实会认真考虑这个问题。那么一位好的同志,我为什么要那么样处理呢?
其实梁晓声也说过,写《人世间》,是因为相信好人多。创作《人世间》时,他要求自己,应表现出多数人本能地希望做好人的心愿。但我想,作为一个思想者,他可能要更理性一些,他对人世间的那种残酷的东西保持了敬畏,所以我想,小说的底色仍然是温暖的,但有些地方却仍然是冷峻的——这当然是作为读者的个人理解。
小说和电视剧的差别,可能的确如导演李路所说,1000个人眼里有1000个哈姆雷特,每个人都可以对《人世间》做出不同的解释。当然我们看,大部分观众其实是接受这样的改编的,它符合我们对美好生活,对大团圆的期望。在一部剧里,我们喜欢这种温暖。希望好人都能活着,家人都能团聚,朋友永不离弃。等等。但是就我个人的理解来说,我会觉得小说更有力量。或者说,当我们想说这是一部平民史诗的时候,也许小说的表达,可能更具平民史诗的厚度,因为我觉得他更直接地面对了人世间的那些我们可能并不喜欢的真相。特别是在一个大的历史进程中。其实过去50年吧,正是中国社会经济生活经历了大变动的50年,那些平凡的小人物,底层的平民,他们在时代的起伏波澜里被掀起或者摔下来。小人物总是无奈的,但是他们依然追求美好生活,不懈努力,所有这些都让我们尊敬也让我们感同身受,我们也是他们的一份子。不过我们会清醒地意识到,生活的残酷时时都在,很多东西是善良和温暖无法改变的。生活的无奈也无时不在提醒我们这一点。
这是个人感受吧。
第二部分:梁晓声的人世间
梁晓声1949年9月22日,生于哈尔滨市安平街一个大杂院,一个半低矮的苏式房屋。祖籍山东,父辈是闯关东过来的。原名梁绍生。我觉得小说《人世间》中的光字片,就是他小时候生活场景的还原。小说开篇就讲光字片那一片的人和建筑怎么来的,俄罗斯人怎么来,苏联人怎么来,闯关东的人怎样聚集到那里,等等。
某种程度上,他的父亲就是《人世间》中的周志刚,他也是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做的是建筑工人里面最苦最累的抹灰工。投入大三线建设,常年不能回家。每个月64元工资,40元寄回家。当时梁晓声6岁。我想这些也都影响着梁晓声。梁晓声家中排行老二,有一个哥哥,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
他家境贫寒,甚至可以说是穷困之家。他自述父亲寄来的钱无法维持家中生活开支,五个孩子经常挨饿,所以母亲就向邻居借钱。即使如此也还是挨饿。父母亲都不识字,但是母亲一直支持他读书。在那样的生活环境中,他张口要钱买书母亲还是会给。他在1968年高中毕业主动去了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第一师,原因是可以赚钱养家了。1974年,他上了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时候有留校机会,但是他坚决要求回哈尔滨,好像是因为哈尔滨没有教席名额,所以就去了北京电影制片厂做文学编辑,后来去了儿童电影制片厂,再后来到北京语言大学中文系任教。
看的出来,他的一家人感情都很好。梁晓声和哥哥,弟妹们的感情很好。在我看来他真的是一个很有责任感的儿子、弟弟和哥哥。说他是有责任感的儿子,因为他是孝顺的。毕业分配后一个月工资49元,20元给家里补贴生活。后来他的爸爸看病都是在他的身边。母亲也是在他的身边,弟弟妹妹们工作生活遇到问题的时候,都是他帮忙。特别是上个世纪90年代末弟弟妹妹下岗之后,他照顾更多。哥哥很聪明,是文革前的大学生。中学毕业考上大学,上了唐山铁道学院。一年后,学校说哥哥得了精神病,被老师护送回家。回家休养了几年,后来返校,没多久又一次退学。哥哥的半生都是在医院里度过的。哥哥的医药费也是他承担的。梁晓声写过一篇散文《兄长》对此有非常深情的讲述。梁晓声后来接他哥哥到北京,方便照顾他。
看他的散文再读他的小说,就知道他把很多个人经历不露神色地写在了他的小说里。比如写到摆摊儿出租小人书被警察没收,妈妈带他去讨要的故事。没记错的话,类似的故事也出现在《年轮》里。比如他讲到下乡前叮嘱母亲安置好自己那个放书的箱子,这桥段在《人世间》里有相似的片段。类似这样的小细节俯拾皆是,对他来说也可能是信手拈来。比如秉昆开始是木材厂的职工,他的很多小说的主人公都有木材厂的经历。实际上他说,《人世间》中的秉昆和“六小君子”,就是照着小弟弟和他的老友们写的。不过小弟弟在电视剧播出前去世了,这成了一个遗憾。
梁晓声大弟弟梁晓文也是作家。他这么写:我的二哥梁晓声能成为作家,贫穷的功劳是第一位的。如果不是在贫穷的苦水里长大,他又怎能有那么多关于贫民的感受及形成的作品呢?甚至今日他仍念念不忘“贫民”二字,视己为“贫民作家”,我想这一点是最为重要的。
所以能够理解,他那种与生俱来的草根情结。当他身居北京,面对居住地门前那条看起来脏乱堵的街市时的态度,“有人也要求我这个区人大代表应该履责,我却从没向区政府反映过这条小街的情况。我的看法乃是——每一处摊位,每一处门面,背后都是一户人家的生计、生活甚至生存问题,悠悠万事,唯此为大。”
他写这样的文章大概是20多年前的事情了。今天能这样想的人也未见得多,无论是所谓的知识阶层还是官员们。所以这也反映了他的特点,就是永远接地气,有朋友说他有与生俱来的草根情结。这并非偶然。其实我们也知道,不是说出自贫寒之家和底层的人都会有这样的特点。
我觉得他是一个真实的,不会藏着掖着的人。
一个真实的梁晓声。这种感受是从他的散文中来的。他写自己和父母兄弟的情感,甚至他面对亲情的种种纠结,有时候是带着深深的歉意解剖自己的灵魂。这可能是一个作家和他的读者建立一种情感联系的最简单也最难的方式——一个写作者首先要忠实于自己,直面自己的心。大部分人是做不到这一点的。他的朋友也说,他很念旧,一直与哈尔滨的发小,穷哥们保持联系。
比如他写给哥哥的那封信,说自己“提笔给你写此信,真是百感交集。亦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他写兄弟情深和一个穷到极处之家庭里的哥哥“愁苦”出来的病,这个聪明善良的哥哥坎坷的命途。
他对哥哥倾诉:“哥哥,自我大学毕业分配在北京以后,和哥哥的通信就中断了。其间回过哈市五六次,每次都来去匆匆,竟每次都没去医院探望过哥哥!这是我最自责,最内疚,最难以原谅自己的!”
他在信中这样说:
总之,我不要亲爱的哥哥再住在精神病院里!
总之,我要竭尽全力为哥哥组建一个家庭,为哥哥积攒一笔钱,以保证哥哥晚年能过无忧无虑的正常的家庭生活!
当然如果知道他和大哥的感情,他为大哥做的一切,我们会说梁晓声是不用愧疚和自责的,这个世界上能做到他那样的恐怕很少很少。哪怕是兄弟之间。有一篇文章《梁晓声与他的大哥》,梁晓文写的。这是从弟弟的视角看两个哥哥的感情,一样深挚动人。
他这么写:多么令人敬佩,—个社会活动频繁,一年要写几十万字的作家,二哥梁晓声;一个起早贪黑,非常热爱自己的工作岗位,又能精心照顾好自己的丈夫、孩子的二嫂焦丹;竟能无怨无悔,竭尽全力地让一个疯大哥体验到生活的美好,亲情的温暖,鼓起重新生活的勇气……使大哥那颗冰冷的心开始融化……
梁晓声是一个真性情的人。我看他的散文和熟悉他的人的讲述,就是说梁晓声平时应该是个性情温和的人,比较随和,待人亲切,但是他也是那种路见不平一声吼的东北男人。有时候可能还是暴脾气,有点儿犟——这是我看他作品时候的猜想。我看到他一位知青朋友的总结,很传神。说晓声平时很和蔼,第一句话总是,亲爱的同志们,慢声细语的。可一旦发起脾气来可就是排山倒海,多大领导也不怕。
梁晓声住在北京某个小区,门外就是街市,道路很窄,时而被乱停放堵死。有一次一辆小汽车横在一个小区的进出口,里外连街上堵了十几辆车,车里却没人,有人告诉他车主就在对面人行道上看热闹抽烟,一看就是成心使坏。梁老师怎么做的呢?他写到:那时的我真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倘身处古代,倘我武艺了得,定然奔将过去,大打出手,管他娘的什么君子不君子!然我已老了,全没了打斗的能力和勇气。但骂的勇气却还残存着几分。于是撇掉斯文,瞪住那人,大骂一通混蛋王八蛋狗娘养的!
这样的事情梁老师做了不止一次。有一次他抄起了拖把和人家对峙;还要一次,也是因为有人无理用自行车堵塞交通,他“管闲事”,对方从车上取下链锁威胁地朝他扬起来的时候,正好被看到这一幕的他的同事冲上去扇了对方两个耳光,而对方也竟然一声不吭乖乖地推车走人了。想想看,那时候他其实已经算是一个老年人。这些故事写在那篇《紧绷的小街》里。
他去火车站排队买票,因为觉得管理不好,排在他前面的一个人随口唠叨了一句,结果负责管理秩序的人不依不饶,梁晓声气不过跳出来跟人家论理,最后被扭送车站派出所,直到人家翻出他的证件,才说是误会。他到某地出差,看到打群架他也拦架,差点就被暴揍一顿,幸亏当地政府的人正好跑来找他,才解了围。
散文集《人间清醒》中有一篇文章“我如何面对困境”,有这样一段回忆:一次,因我说了一句对“四人帮”不敬的话,一名同学指着我道:“你再重复一遍!”我就当众又重复了一遍,并将从兵团带去的一柄匕首往桌上一插,大声说:“你他妈的可以去汇报!不会判我死刑吧?只要我活着,我出狱那一天,你的不安定的日子就来了!无论你分配到哪儿,我都会去找到你,杀了你!看清楚了,就用这把匕首!”
所谓文如其人,梁晓声是个有血性的汉子。所以当我知道,梁晓声最喜欢看古装武侠片的时候,就觉得很能理解了。他说北影厂的资料室里的所有古装武侠片他都看过了。
这种个性也体现在他参政议政方面。他曾经是海淀区人大代表,北京市政协委员,全国政协委员。俞敏洪前几天在老俞闲话中写了这么一段,说两人在全国政协同一个组十年,“我十分尊敬梁老师的为人,他的任何一次发言,都是仗义执言,来不得半点虚假。”
他自己也写过一篇文章,《不甘于当“花瓶”的政协委员》。文中说,我属于两会上每每出言激烈的委员。故我的发言,记录员通常很难整理。往往我说了五分钟甚至十分钟,他们最后只打出几行来给我过目。我的话常带刺,不那么中听。他们出于对我的爱护,自作主张替我删除。我理解他们的好意,难为死他们了。我拍过桌子,甚至骂过娘,甚至与我们民盟的领导也针锋相对地辩论过。但凡是接触过我的人都会承认,生活中我是多么言语温和的一个人哪。
对于当政协委员,他有这样一句描述:我的体会是,政协委员者,国家的复眼而已,重耳而已。社会观察员而已,警报员而已。将民间实况带到两会上的民间良心的使者而已。
作为作家,我想他还应该是一个知识分子,一个思想者。
当然我觉得梁晓声还是一个幽默的人。这种幽默是一个作家的那种比较高级的幽默。比如说他有几篇文章就是很幽默但也很深刻的。有篇文章叫做《阿Q生活在当代》,阿Q是鲁迅的小说《阿Q正传》的主人公。梁晓声的文章说,那么假如阿Q当年没被砍头,他以后的人生又会怎样呢?文章假设了公社化后,文革期间,文革后,阿Q的人生际遇。很有意思,但其实也是很深刻的洞察。这让我想起有关鲁迅的一问,据说是有人问当时的领导者,如果鲁迅生活在今天的时代会怎样?
第三部分:梁晓声岂止人世间
《人世间》当然是梁晓声的代表作,但就我的理解,如果仅仅看这部《人世间》,我们可能就低估了梁晓声。梁晓声自己说过,他的小说创造,从内容上看基本可以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就是知青文学,作品有很多,特点之一就是反思。这种创作一直延续到《年轮》《知青》《返城年代》等,他的作品的特点是书写在特殊年代下的人性的美好,如善良正直诚信等,所以也有人说他的作品是宣扬“好人文化”。当然他说,好人不是说老好人,而是对自己的善良心有要求的人。
另一部分呢则是当下性比较强的。年代上从1990年代到现在。他的关注视角和创作动念也在发生变化。后一部分的小说,我读到的不多,比如读过一本《政协委员》也是很有意思的作品,反映当代生活的。他也创作过很多剧本,比如写闻一多从青年时代到慷慨赴死的《缪斯之子》。
如果从小说和散文来讲,我想他所构建的这样一个人世间,肯定是超越了一部长篇小说的,当然《人世间》是集大成者,毫无疑问应该是塔尖上的。但是他让我们看到的那个世界要广阔丰富得多。我很喜欢他的散文,文风质朴,近乎白描,很少铺陈,娓娓道来,特别是讲述自己家庭,自己的父母兄长,自己的生活经历的那些散文,我想都可以作为人世间的经典。
可以说他写作很苦。如果我们想起路遥写的《早晨从中午开始》里面描述的他写平凡的世界时候的场景,可能也差不多。他在北影厂一间11平米的宿舍里写作,没有合适的写字桌,是趴在暖气片上写。从开始写作到现在,他都是手写的,不用电脑。他从80年代进入文坛,到目前为止作品2000多万字。可以说他是用生命写作的作家。梁晓声说,小说家应该成为时代的文学性的书记员。我想他是一个真诚的实践者。
从写作类型看,他又是个双枪将。一手小说文学,一手时评——如果可以这样归类的话。所谓时评就是类似《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还有如《忐忑的中国人》《中国文化的性格》等等。这方面我看的也不是很多。但是感觉上,在这些作品里的梁晓声思维活跃而敏锐,从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他是直言不讳的。有时候他小处着手,娓娓道来,敢于触碰社会中的敏感神经。有时候又大开大合,好像立于高山之巅,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有那种气魄和胸襟。
我觉得需要提到的一部作品就是《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他将中国的阶层分为资产者阶层、买办者阶层、中产者阶层、当代知识分子、城市平民和贫民,农民,农民工,黑社会和灰社会。
我读梁晓声这本《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的时候,觉得这真的是一部神奇的作品,特别是它出自一个以小说散文名世的作家。我所惊讶的就是一个作家缘何关注这样一个命题,并且是以类似时评的方式直抒胸臆。他的思考不乏感性但也颇具理性,他的思考是诚恳的也是深刻的。在书的再版序言中谈到了他对WG的看法。这本书写于1996年,出版于1997年。13年后的2010年修订再版。不管你是否赞同他的这种思考,哪怕根本就认为他的分析自以为是经不起推敲——实际上梁晓声是自省的,在再版序言中他说,这本书,“它的情绪色彩太浓了”,“也缺少了一部好的时评书应有的理性庄重”,当年就有人批评他“不务正业”,甚而又“仇富心理”。为此,他对这部书的很多内容有了新的思考。
就我个人而言,我觉得值得珍视的首先是,这样的表达是稀缺的。曾经是,今天也是。或许这更能佐证,梁晓声是一个知识分子,一个思想者。我想他有这样的自我认知。在《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中,他有专章讨论知识分子,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找来看看。其中有这样的表述:对于知识分子,如果不以攀权做官为一等人生前途的选择,那么证明知识分子的确开始凭着知识实力而自信而自立了。
作为梁晓声自己,他曾这样说:但我以我的眼,在中国知识分子们认为是“高”层次的刊物上,越来越看不到对另一半中国的感受了。那另一半,才是中国的大半!并且,每每因而联想到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的诗句——“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挂卷长林梢,虽高,不也还是茅吗?我倒宁愿入塘坳,毕竟和泥和水在一起,可以早点儿沤烂,做大地的肥料。(出自散文集《我心灵的觉醒》2019)
在《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的附录中,梁晓声写到对“体面而又尊严的生活”的理解,他说,“体面而有尊严的生活”,并不意味着是二十一世纪人的高标准高品质的生活描绘;恰恰相反,是起码的。“公平和正义比太阳还具有光芒”;在此前提之下,人民才能“过上体面而有尊严的生活”。
我想这适用于秉昆和他的老友们,对于我们所有人也适用。
(写完前篇,正好有机会和一班同学交流,又做了点功课,比此前的内容丰富了一些,算一个更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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