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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尘手抄本,陶渊明有多种解法

湘人彭二 经观书评 2022-05-17

图源ICphoto


在很多人心目中,陶渊明是一个永恒不变的存在、中国最著名的隐逸诗人代表。但田晓菲通过《尘几录》,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更复杂、更矛盾、也更充满活力的陶渊明。


这也许是一个更真实的陶渊明。



据田晓菲自述,写作《尘几录》这本书,来自于2000年春天,她在康奈尔大学东亚系任教。在为一个研究生班备课的过程中,她重读陶渊明的诗。她用的版本是山东学者逯钦立编辑校注的《陶渊明集》。她评价这本书,“这个版本的好处,在于收录了大量异文。一般来说,这些异文没有受到古往今来的学者们太多的重视。”

田晓菲这句话对我刺激也很大。数年来,我读陶渊明,用的是不同于田晓菲的另一个版本:袁行霈写的、由中华书局出版的《陶渊明集笺注》。这本书也同样收录了历代以来有关陶渊明的异文。很惭愧,当时的我并不觉得它们有多重要。


但田晓菲注意到了。在《尘几录》引言里,她回忆往事:“在阅读的时候,我偶然注意到,在不止一次的情况下,采取异文而不是采取普遍接受的正文,不仅会改变整行诗句的意义,甚至可以使整首诗篇截然改观。那么问题来了:既然作者亲自校订的原本已不可复得,那么,是什么促使一位编者选择某一异文而拒绝另一异文?从晋到宋的五六百年之间,多少异文由于抄写者和编者无心的忽略与有意的排除而失落?而开始提出和思考这些问题,究竟意味着什么?”


正是怀着这样的疑问,田晓菲开始像一个侦探似的抽丝剥茧,在历史和文字造成的迷宫里不断寻找、甄别、调查,试图发现真相。她最后发现:在文本平滑稳定的表面之下,律动着一个混乱的、变动不居的世界。这就是手抄本文化的世界。这个世界,一般读者无缘知晓,因为它只在少数残存的早期异文中留下些许痕迹,而就连这些痕迹,也常常遭到编者无情地删除。


这个发现如此重要,以至于包括笔者在内的很多读者都忽略了。而如今,它正被越来越多学者注意到。另一本书《有诗自唐来:唐代诗歌及其有形世界》(此书去年在国内出版)也同样展现了和《尘几录》类似的、少为人知的世界:在这里,每一首诗都因其抄写者和读者的差异而变得“独一无二”,而诗歌正是从这样纷繁复杂的抄写文化中一步步向我们走来。


《尘几录》

田晓菲 著

出版社: 中华书局 

2007年8月



回到《尘几录》,田晓菲用充分证据证明:手抄本世界存在着大量的错误。作者完成作品之后,就对原作失去了控制。在流传的过程中,它不断被改写,被演绎,甚至有的变得面目全非。


就拿陶渊明那句流传最广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为例,田晓菲发现,现存最早的《文选》抄本和初唐类书《艺文类聚》里,都写作为“悠然望南山”,而不是“见”。而且种种迹象表明,在苏轼提出“望”乃原文之前,没有哪一种陶渊明的集子是作“见”不作“望”。


那么,苏轼是故意欺骗大众,不想给读者一个真实的陶渊明吗?答案恰恰是否定的。田晓菲说,苏轼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寻找一个真实的陶渊明,但他也陷入了一个悖论:苏轼觉得自己是陶渊明的异代知己,最懂陶渊明;但矛盾在于,苏轼对陶渊明的理解只能来自那些讹误重重的抄本,想要回到陶渊明的“本来模样”,得从不完美的陶渊明的抄本里寻找理解和答案。


所以,我们并不知道苏轼是寻找一个真实的陶渊明,还是一个在他心目中理想的陶渊明。


除了诗文,就没有别的旁证了吗?田晓菲在书的第二章便举了历史上有关陶渊明的最权威的四种不同传记,通过分析和比较,我们惊讶地发现:陶渊明是一个模糊的形象,他原来固定的模样,在真实中有点站立不稳。


为什么会这样?


第一,陶渊明在他那个时代并不有名,他的出名是在唐宋以后。所以,陶渊明的生平事迹流传很少。第二,即使是陶渊明的四种不同传记,主要素材也都来自陶渊明自己写的文章《五柳先生传》。但这是不是陶渊明真实的自己,目前学界还存在争议。于是,在各种有意还是无意的包装和宣传中,陶渊明变成了一个超拔的、非比寻常的、扁平化的形象。


在《尘几录》里,我认为最有意思的是第六章:实丨石证。田晓菲有意把读者的注意力转向江西庐山一块叫“醉石”的石头。据说,陶渊明某次喝醉酒,曾在上面躺过。这个子虚乌有的事情,后来逐渐被演绎成一件真实的事:有人发现了醉石,有人发现醉石还不止一块,有人在上面题字刻诗,有人则庄重地把它写在《庐山志》和各种文集里。


于是,醉石就变成一个寓言:哪怕像石头这么坚固、可触可感的实物,也可能在历史长河中变得充满谬误,变形而不可琢磨。


而这也是田晓菲想提醒读者的。


尽管陶渊明不知道一块醉石因为自己而产生那么多的故事,但这种无常,是他所熟悉的。他亲历过各种各样的无常,又把这种无常写在诗歌里。因此,我们才能在陶渊明的诗歌里看到无常,也看到对无常的超越。


对此,如果有人想问,今天的我们已经远离了手抄本的时代,还会重复相似的境遇吗?田晓菲的回答是肯定的。她的理由是:“虽然互联网文化缺乏物质实体,它却和手抄本文化具有根本的相同之处:它们都是多维的,都缺少中心,缺少稳定感,缺少权威。这种变化令人不安。但是,它也可以给文明带来前所未有的自由。无论手抄本文化,还是互联网文化,其实都是人类处境的寓言。”


田晓菲看到了互联网文化和手抄本文化的问题,但也没有否定它们的优点和长处。这是一个严谨学者治学的应有态度。


在《尘几录》里,我们看到一个世故的陶渊明,一个天真的陶渊明,一个矛盾的陶渊明,一个单纯的陶渊明。但这就是真实的陶渊明吗?


需要提到的是,在这本书里,田晓菲对陶渊明的诗歌文本做了许多精彩的分析。但有些分析,笔者仍持有保留态度。陶渊明真是田晓菲说的那样的吗?也不一定。一个真实的陶渊明仍在寻找的路上,《尘几录》不是终点,也不是结束。但没有关系,这不妨碍此书的魅力。


田晓菲曾解释,为什么她给这本书取名《尘几录》。这是借用了北宋名臣、学者及藏书家宋绶的一句话,“校书如拂尘,旋拂旋生。”


在尘几之上,在落满了灰的桌子上,学者不停地拂拭覆盖其上的尘埃,想看到真相。而更多的尘埃正在生成,正在落下。但学者并没有放弃,擦拭是他的使命,他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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