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苏里:书店是个瞭望塔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经济观察网 Author 秦蓓蓓
(图片来源:图虫网)
图书出版和销售,是社会心理脉动的晴雨表。它也是我观察世界的一个独特的窗口,通过它,我能估摸到一个广大人群的兴趣、偏好、担忧、向善和愤怒所在,这很有意思。
对于爱书的人来说,走进万圣书园就像哈利·波特走入对角巷:一踏上那条咯吱作响的木质楼梯,迈进书籍错落的殿堂,似乎就进入一个魔法结界——外面的嘈杂悄然遁去,纸墨与咖啡的香气中时有低语传来,店员踩着梯子忙上忙下,读者在分类独到的书架间安静地翻阅着手中的书籍。
这种宁静而又不失生机、在自己的领域里各得其所又互不干扰的氛围正是我们所期望的,可惜,许多同样以此为理想的书店与书店人,却倒在了疫情、流量、商业模式面前。
如何让一家书店在风吹雨打中一直保持着它原本该有的样子?万圣书园的负责人刘苏里做了概括:一是热爱,二是专业,三是要成体系。对于体系二字,刘苏里认为“很多人的理解都太简单了。”他说:“如果不是出于作为读者对书的痴迷,我早就做不下去了,当人家专门来找某个领域的书,而你却没有,还能叫专业书店么?”
我们和刘苏里先生聊了聊。
访谈
“元素周期表”
经济观察报:坊间传闻说,您30秒就可以判断一本书的质量,是真的吗?如果是,面对那么多不同专业的书籍,这项绝技是怎么练出来的?
刘苏里:这件事确实是个真事,是在前互联网时代锻炼出来的技能,甚至有时还不需要30秒。这跟彼时的状况有关,那时的订货会就是出版社摆地摊,两天的时间,你要看几百个出版社的几万种书,不仅要看完,还要下订单,我猜,这件事的处理速度不比当年的计算机慢吧?
怎么做到的呢,我们心里有一张类似“门捷列夫化学元素周期表”的知识图表,订书时只能看书名、作者、译者、目录,少部分品种会停下来了解它在该学科、领域中的位置。作为一个卖书人,要知道哪些“元素”是已经被发现的,哪些元素是未知的,未知的便是采购目标。比如有一本书叫《黄郛传》,写蒋介石幕僚黄郛。这本书不怎么样,但之前没有,填补了这段历史知识的空白,聊胜于无,如果是《蒋经国传》,那就另当别论了。
要做到这点,一方面是要对书有天然的亲近感——看到书眼睛放光。另一方面就是通过业务训练——当时订货有一个词叫“隔山买牛”,很多时候看不到书的,只知道书名、作者、开本、定价,就要判断订不订,订多少。
经济观察报:这套功夫大概是看了多少书才练出来的?
刘苏里:其实我没看过坊间传说的那么多书,浏览的多些。此外,我跟很多作者、译者、编辑和营销负责人相熟,他们都是很好的信息来源。现在到了互联网时代,似乎不再需要这套技术了。对于一些不知名的新作者,我们仍然要去鉴别和发现他们,判断作品价值、担负相应的风险——退货成本相当高,占压流动资金,增加库房压力。但万圣有个确定不移的原则,有些学术类的书,明知不好卖,但必须保有它。
经济观察报:并不好卖但必须保有的书,在万圣的书籍的种类里,占比有多大?
刘苏里:60%左右。坦率说,我们每年有30%的品种的书1本都卖不掉,还有30%的品种,一年只能卖1本。但没有这些书,就不是万圣,读者为什么到你这儿来,你的存在价值,就在于有些书偶尔卖掉一本。对万圣来说是偶尔卖掉,对读者来说,则是来这儿总会有收获。总的概括下来,这个“偶尔”有时促成的销售,可能不是一本书,而是一堆书,哈哈。
经济观察报:这算是你们的营销策略吗?
刘苏里:不是,这是专业。万圣号称专业学术书店,问这个没有,问那个也没有,学科体系缺胳膊少腿儿,那专业性体现在哪儿?现在网络发达了,人们也不可能摆脱专业人员的工作,还要听他们的意见。这么说吧,作为一个专业独立书店,有些必备的书能卖不能卖还在其次,但学科体系要努力健全,这是专业书店追求的目标。
经济观察报:如果从读者的角度考虑,我当然希望可以在万圣找到任何一个知识板块的书。
刘苏里:我们尽可能做到吧。万圣有物理空间的限制,地方还是小了;其次是沉没成本,60%的书一年卖1本或卖不掉,这种商业模式多少人敢做?如果它真是营销手段,为什么大家都不干?不是半疯根本就干不了这事儿。天赋当然很重要,但天赋是给你锦上添花的那一块,重要的是你对这件事的痴迷程度。
我不焦虑
经济观察报:有个词叫信息焦虑,面对海量的知识与信息,人们往往会觉得茫然无措,您会不会也有这样的感受?反正我每次到万圣来,都有这种感觉。
刘苏里:这是一个特别好的问题。我从来没有这种感受,信息量再庞大10倍我也不会焦虑。第一,你有没有获取和处理信息的方法和系统?第二,信息无穷无尽,你是不是有无穷无尽的热情?对很多人来说,做到第一点就很难。
我持续不断跟大学里的人交流,觉得国内的大学教育存在很大问题,从教授方式到内容再到体系,都有很大的欠缺,这导致大学生“成品率”太低,学校辜负了他们。“系统”这个东西就像燕子垒窝,也像盖房子,是一层一层积累起来的,如果你的基础有问题,鸟窝是搭不起来的,楼也盖不高,甚至会垮掉,那你能不焦虑吗?如果有你一个相对牢固的知识基础,能达到什么程度,是有定数的。
拿我来说吧,我在该读小说的年龄读的很少,因此长期对小说无感,万圣的文学区全是我太太焕萍建立起来的,最近几年才开始注意这个板块。为了掌握文学板块动态,我的一个简便办法,是打电话给作家朋友,跟他/她聊韩少功怎么样?张承志怎么样?余华怎么样?阿乙怎么样?谁是罗伯·格里耶?勒卡雷啥地位?等等,他们先给我说一轮。
第二点,对无穷无尽的新信息,你的热情能持续多久?其根本在于方法和系统,我个人经常强调,你脑子里头有没有持续思考、要解决的问题?解决掉一个问题后会不会生出新问题,你的问题是不是系统化的?如果你的系统是有效的,它自动屏蔽掉无关的信息,让你不必为此焦虑。
你大概率会在某个时段特别关注某件事,但关注本身也要有知识框架,否则不知如何进入,如何思考和分析。有句话可能会让很多人接受不了,甭管在哪儿,真正喜欢知识和思考的人,不会超过5%。
从书籍到产品
经济观察报:您面对这么多的信息与书籍,是如何条分缕析,把它们打造成板块条线清晰的产品的?
刘苏里:这件事不是我一个人完成的,我们有一个很优秀的伙伴团队,比如将近10年中,我们都设有学术总监这样一个职位,体系成熟后,这个职位的职能演变成主要负责上书和调整书。我太太焕萍是学图书管理专业的,不仅熟悉书,还熟悉分类,万圣的图书的分类完全打破了传统的分类原则,很多分类别处见不到,比如“主义之争”、思想家、三农问题、边疆问题……我们没有古代史、近代史、现代史这些分类概念,有的是中国革命史、中国建国史、美国、俄国、日本、以色列等国家的研究。你看,这就是一张“门捷列夫周期表”,采购员要了解,要会往里填东西,不断丰富这张表。
经济观察报:除了周期表,问题意识也是您提出的,一家书店怎么寻找解决问题的书?
刘苏里:一般来说,你想看什么方面的书,就会有意识地搜集,我的任务,是尽其所能了解学术研究各大门类的历史以及其前沿研究,还要追踪前沿学科,比如意识研究,脑科学,宇宙大爆炸……听起来有点儿可笑,但没办法,这是职业要求,兴趣不大也得看,也得跟人聊。比如,我最早听说“区块链”是在2015年,那时候很多人还不知道这个事儿,我到处打听什么是“去中心化”,为什么各国政府都反对它……有意思的是,每个人说的都不太一样,到今年才有年轻的才俊彻底给我讲明白了这件事,七年哪!
何谓体系
经济观察报:您似乎很早就说过一句话,打倒一个书店很容易,但打倒一个体系很难。这个体系是什么?这个体系是怎么来打造的?
刘苏里:这话说的很早了,大概2007年,中青报记者采访时说的。这件事有些复杂,以前谈过一些,都不系统,今天我也只能简单说两句。
我六七岁开始买书,知道一个读者怎么看待一个书店——最好的状态是,进书店时没人打扰,需要的时候,会有人帮助我。作为读者,我曾有过非常不愉快的经历,从此不再进一家著名的书店。万圣的店规,是不允许店员没事儿盯着读者,不能阻止读者抄条、扫码比价。万圣曾长期不允许安摄像头——进店的100个人中,假定偷书贼只有两三个,那为什么要监视另外97个读者,让97人为那两三个人付代价?后来丢的书实在太多了,还主要是以此谋生的专业偷书贼,没办法才安上监控设施——这是典型劣币驱逐良币的例子,我们为此一直惴惴不安。
面对供应商,如果你的付款信用不好,采购频率不均衡等等,都会对一家书店形成长期影响。你总有遇到困难的时候,像现在,谁来帮你度过难关?跟房东的关系也一样,平时信誉好,疫情期间房东才会为你着想。对支持我们这么多年的供应商和房东,一直心存感激之情。大家都是相互的嘛,这一点在遇到困难时特别重要。
此外还有跟作者、生产者、编辑之间的关系,更不要讲跟企业经营有关的一大套外部环境。我们发布的文字,店里的装饰、布局,以及卫生清洁,都透露出不同的信息。万圣内部有分工,主要员工各管一块儿,友善协调。总协调是张焕萍同学,她躲在幕后。哈哈。
所有这一切的总和才叫体系。多数书店恐怕没建成体系,或者说,那些可以支撑起大厦的关键部件有所缺失。再者,一栋好的大楼一定有抵抗风吹雨打的能力,但前提是你要做好日常维护。
相忘于江湖
经济观察报:有人说对于读者的态度是既不迎合也不拒绝,那么最近这几年来,他们对你们的期待有什么变化吗?
刘苏里:我们之前讨论过这个问题,60%左右的书,一年都卖不出去1本,或者只卖1本,要是只想迎合读者,万圣早不在了。我们是想尽量把一件和读者的兴趣、偏好关联密切的事儿,做成它原本该有的样子,比如把那张知识体系的周期表补全。
将近30年,我们几次迁址,我们搬哪儿,读者跟到哪儿,都成老朋友了。但读者就是读者,“老朋友”这层关系并不带到书店经营中。还有,即便你是我们的私人朋友,我们怎么卖你的书,也有原则,否则丧失掉一个书店的公共性和客观性。坚持住这点很难,它一直是万圣持守的原则之一。我们与读者的关系非常密切,但有一点,谁对谁也没有必然的义务,相忘于江湖才各自轻松。
我希望万圣给人的印象,是它的专业性和持久性,最好和我、和我们无关。举一个例子,“醒客咖啡”将近三年才做到营收平衡,就因为开办的目的是想跟书店的气氛相匹配。生日聚会、毕业典礼之类的热闹活动,一律不接待,因为那会打扰读书、码字、小声讨论问题的人。正因为有些钱不挣或少挣,才使万圣更长时间地保留下来。
晴雨表
经济观察报:您经营书店时间这么长了,读者对知识的需要,随着时代的变化,是否会有比较明显的变化?20年前的读者、10年前的读者、现在的读者,他们的阅读诉求会有什么不同?
刘苏里:长时间看,这个变化还挺明显的。普遍说,读者的阅读趣味和时代变化有很大关联。我的口头禅是,图书出版和销售,是社会心理脉动的晴雨表。它也是我观察世界的一个独特的窗口,通过它,我能估摸到一个广大人群的兴趣、偏好、担忧、向善和愤怒所在,这很有意思。
最近两三年,有两类书的销售变化非常明显,一是中国古代经典和传统文化的,显然跟官方引导造成的气氛有关。一类跟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运动相关的书籍,像工人运动史、马克思主义、代表人物传记等等。有趣的是,它们本来是万圣一个较大的“产品”,买的人少,却从不缺少,现在被这样关注到了。
对国别史,读者的兴趣也在增加。这跟中国走向世界的进程关联得特别密切,一些很大部头的书出来,专业人士买,普通读者也买。我觉得这与两个因素相关,一是一些人有商贸、文化交流、旅游、留学的需要,他们要了解世界。那另一个因素,我感觉我们的读者有一部分人产生了大国国民意识,注意力不再只局限于旅游、做生意,而是转向了解世界的发展趋势,希望了解它是怎么走到今天的。
最明显的是日本主题的书,从现在往前推15年,日本的书还很少,大概在2013年前后,日本主题的书在出版的数量上、宽度和深度上大大加速,仅次于美国。
中国开放了很多年了,为什么直到十几年前才出现这个现象?书籍是社会心理脉动的晴雨表嘛!更多的人开始关注大门的异动,才珍惜起一点点打开的进程,才知道跟整个世界的沟通、理解,这并不一定是个想当然的事情。这种体察,有很强的私密性,别处不是随处可见的。于我个人而言,重要性不亚于每天读书。
经济观察报:开放的问题,其实是涉及与西方交流的问题,通过书籍的相互了解,肯定是一个重要的渠道了。从这个方面说,现有的书籍能满足读者需求吗?
刘苏里:跟西方如何交流,我感觉这个问题现在不但没解决,还有回头的迹象。我们最直接的感受,是引进版图书数量上的萎缩。
从80年代开放初期,我们经历了一个对世界从不了解到了解的过程,图书引进持续了30多年。引进版图书占到万圣销售量差不多六七成吧。同时,也要看到问题的另一个侧面,就是在全世界的知识生产体系里,我们在知识、思想、观念这方面的生产能力仍然很弱,中国需要引进,需要交流,否则怎么追赶?引进版图书不能萎缩,更不能停下脚步,广大读者的需要,其实反映了人们的心态。
要知道,中国开放的几十年,受益于与外部世界的交流,也受益于外部世界的思想、观念、理论、方法,科学、教育、文化和技术。外部世界不只开阔了中国人的眼界,还增加了中国人的财富,特别是提高了中国人自我检省能力和归属感。这个进程不能中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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