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尼安德特人登上《花花公子》 ,新科诺奖得主的传奇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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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百度)
世界就是一个大杂烩。而无论是人种,还是知识、技术和人才的大杂烩,通过交流,交换和交互,人类才能实现进步。
也许算不上八卦的,是在帕博的尼安德特人项目组里,有一个中国女博士,付巧妹。她恰巧在两个重要的事情上都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搞清楚了尼安德特人和现代人基因交换(也就是杂交)的时间,以及对丹尼索瓦人进行基因测序。
出生于1983年(今年才39岁!)的付巧妹,现在是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和古人类研究所DNA实验室主任,被权威的《自然》杂志评为“中国十大科学之星”之一。
01
按照诺贝尔基金会的定义,帕博的专业是“古基因组学”。
但是这个学科在他之前不存在。
帕博在2014年出版了一本书《尼安德特人:追寻失去的基因组》,2018年后浪出版公司引进,由浙江教育出版社出版。
作为一个数学常年不及格的文科生,我努力读完了这本书,故事真是跌宕起伏,可惜关于科学的那部分东西,实在没看懂多少。这不怪帕博,他已经很努力科普化了。
然而,懵懵懂懂看完这本书,我深切感知,同时也被撼动的,是帕博作为一个科学家,如何在一个全球化的背景中,以不可能的方式,完成了一场改变世界的科学历险。
他从来不曾经历什么生死关头,但探索尼安德特人的古基因的历程,以“惊心动魄”来形容,丝毫不为过。
作为一个在瑞典出生的人,他的大学从乌普萨拉大学开始。虽然是个私生子,但他显然受到了父亲的深刻影响,所以一开始就选择了医学,并且顺利成了当时声名显赫的皮尔·帕特森的博士生,研究腺病毒编码蛋白,简单地说,就是如何提高免疫系统识别病毒的能力。
但是他似乎注定了有“婚外恋”基因。因为13岁的时候和母亲一块去埃及旅行,他爱上了木乃伊,对埃及学着迷。他想要在埃及学和分子生物学中寻找到入口:他想要从木乃伊身上提取DNA。
他的全球冒险就从这里开始。他在埃及的选修课上认识了来自芬兰的朋友,一位研究埃及古文物的学者。要从木乃伊身上提取DNA,就得有木乃伊的样本。
“他不会让我切开木乃伊并取走他们的肝脏”,帕博还真是好笑,哪个文物学家肯?所以芬兰朋友就从已经断裂的木乃伊关节连接处,取了一小块皮肤和肌肉组织,但是没有DNA。
于是芬兰朋友安排他去找了自己的朋友,人在“柏林国家博物馆群”,那里有着丰富的木乃伊收藏。但那是在1984年,这个博物馆群在民主德国,现在已经不存在的,一个前社会主义国家。
他成功了,他不但拿到了木乃伊肌肉组织,而且提取到了DNA。可是按照柏林国家博物馆的要求,他的论文发表在了民主德国的刊物《古代》上,没有任何反响。
根据自己研究的进展,他其后又撰写了一篇新的论文,发表在了世界顶级科学杂志《自然》上,他同时把这篇论文寄给了对自己影响深远的科学界大佬,加州伯克利大学的艾伦·威尔逊。
威尔逊回复称他为“教授”。他受宠若惊回信,请求到威尔逊的实验室做博士后,他们俩一拍即合。
怎么形容威尔逊在科学界的地位都不为过,因为是他奠定了今天世界最重要的人类学理论:走出非洲理论。这个理论认为,今天全世界所有地方的居民,都是古人类,也就是智人,从非洲出发,然后分散到全世界,时间大约是7万年前。
在威尔逊的实验室那里,帕博除了遇见了琳达之外,最重要的是他形成了提取古DNA的一套方法论。他的古人类DNA事业开始逐渐成形。
可是他再也弄不到木乃伊样本了。在《自然》杂志的论文发表之后,民主德国秘密警察斯塔西进入了柏林国家博物馆,所有和他有过接触的人都遭到了审问。
帕博面临着两个选择:要么留在威尔逊的实验室,要么回乌普萨拉去教书。但是命运很奇怪,1990年,他却接到了来自慕尼黑大学的邀请,让他去当教授。
因为当教授就可以自己建设独立的实验室。所以他去了慕尼黑,这是在1990年。在这个实验室里,他的古人类基因学得到了重大的突破,他不断地从古生物,包括猛犸象、地懒、祖马上获取了基因,而最重要的,是1997年,他在尼安德特人身上获得了DNA。
尼安德特人最早是于1856年,在德国的尼安德特山谷中发现的,当时就有科学家认为,它和人类是两个物种。在今天的分类中,它被认为是现代人的一个亚种。
帕博的主要目的,仍然是搞清楚古人类和今天人类之间的关系,所以他义无反顾地进入了寻找尼安德特人基因的工作中。他的运气这时得出奇,因为波恩博物馆的人主动联系了他,还给他送来了一块尼安德特人标本右上臂的骨头,供他实验。
02
马普研究所的全称是马克斯·普兰克学会,前身是威廉皇帝学会,是德国皇家成立的科研机构。但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这个学会沦落为纳粹的武器研究机构。
所有人都知道,纳粹的一个重要议题,就是消灭犹太人,在人类学这件事上,德国有着无法抹灭的污点。所以马普学会对于新成立一个关于人类的研究所顾虑重重。
可是来自二战中立国瑞典的帕博说,希特勒已经死了50年,不应该在让他指挥我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他们取了一个中间值,这个研究所被命名为马普演化人类学研究所。
这个德国研究所由一个瑞典人担任所长,而最初的几个系部主任,没有一个是德国人。美国心理学家研究人类和猿;灵长类动物学家来自瑞士,以往的主要工作地点在非洲的象牙海岸,主要研究黑猩猩;出生在英国的比较语言学家,以往的主要工作经历在美国;后来新成立的古生物学系部,主任是来自法国的古生物学家。
然后,帕博又邀请了一位来自美国的基因学家,马克·斯托金,他在威尔逊实验室里的同学,来领导基因学研究。斯托金也是帕博后来妻子琳达·维吉兰特的前夫。
帕博和琳达在一起了,斯托金也搬来马普演化人类学研究所所在的德国莱比锡工作,并且在这里成立了新家,抚养他和琳达的两个孩子。
就在帕博看似一帆风顺时,他的古基因研究出现了重大挫折:样本出了问题。
尼安德特人,包括所有的古生物遗骸,随着时间的推移,能够遗留下来可供提取基因的成分极少,极其优秀的样本,也不过1~3%的含量。而样本从野外到实验室的过程中,会遭受到重重的污染,包括遗留过程中的细菌、生物,发掘和搬迁过程中的科学家和工作人员,甚至是空气中漂浮的尘埃。
所以一不小心,他们所研究的对象就可能变成是提取了细菌、生物,甚至是今天那些接触过样本的人类的基因。
但是帕博1997年的发现之后,古基因学已经变成了一个显学,所有人都声称自己从古生物那里提取了基因,从几十万年前的古生物,一直到上亿年前恐龙时代的古生物。而权威科学杂志《自然》和《科学》也都头脑发昏,出版了许多此类后来被证伪的论文。
而只有帕博以近乎偏执的精神,先是在慕尼黑大学,后来在马普研究所里,建立了超净提取实验室,并且建立了极其严苛的实验方法,每一次提取的验证,都要经过数十层的反复提取,才确认最后的结果是真实的。
然而,这就意味着要消耗掉更多的样本。
2006年,在经过了足够多的研究经验和学术准备之后,帕博对外宣布,要在两年之内完成尼安德特人基因图谱绘制。
帕博人生中最大的危机,就出现在这里:他没有足够的样本。
03
帕博寄希望于克罗地亚凡迪亚博物馆,因为那里有最丰富的的尼安德特人样本。
但是凡迪亚博物馆却拒绝让他们接触任何的样本,更不用说提供任何的研究材料。“某些神秘的不知名人物,决心不让我们研究这些骨头。”
他试图联系另外两个尼安德特人遗址,一个在俄罗斯,一个在西班牙,但是这两个地方的遗骸,都不适合进行DNA的提取。
克罗地亚人的反应既是民族主义的,也是现实主义的。当时的克罗地亚媒体有两个声音,其一是赞颂一位克罗地亚科学家:“没有他,尼安德特人研究根本无从说起。”其二是质疑帕博:“我们应该特别保护这些样本,保证其安全,那样下一代研究者才可以使用他们。”
帕博的应对策略是全球性的。他的研究所正好进来了一位克罗地亚研究生,帕博从他身上了解了克罗地亚的所有反应;另外,他得到了一位克罗地亚科学家的支持。
他们采用的方法,利用了他担任荣誉院士的柏林勃兰登堡科学与人文学院,和克罗地亚科学艺术院,成立了一个共同项目,来进行尼安德特人基因图谱的绘制。
他于是从克罗地亚拿到了八块尼安德特人骨头。这些骨头,事实上是被吃掉的尼安德特人的遗骸,全部都很破碎。但恰恰因为这个原因,造成了在历史上保存的优势:因为上面没有肉了,所以遭到侵蚀的机会比较小。
正是在八块骨头中,帕博揭开了尼安德特人基因的奥秘,绘制了这个史前人类的基因图谱,也正是这篇在2010年发布的论文,使他获得了2022年的诺贝尔奖。
04
2009年,一位俄罗斯考古学家送给了他一小块骨头。他们俩都认为这块骨头也是来自于尼安德特人。这块骨头是一块小指骨,比现在人小指头指甲盖还小。
但是他的研究人员,其中包括付巧妹,提取的DNA发现,这块骨头既不属于尼安德特人,也不属于现代智人,它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类。
他于是马上飞去俄罗斯,想要更多的骨头。但是俄罗斯考古学家告诉他,没有了。其它的骨头,全部给了帕博的竞争对手,一位在美国的古基因学家。
他当晚喝得酩酊大醉,因为觉得人生中最重要的发现之一,就要拱手让与他人。但是他运气真是太好。俄罗斯人在此之前,送给了他的匈牙利同事一颗牙齿。
用这颗牙齿,以及那块小指骨头,帕博绘制了这个“新人类”的基因,这就是迄今为止的第三种人类:丹尼索瓦人。这是第一次,在没有完整化石的基础上,仅仅依靠一部分的骸骨,就发现了新的人类。
这就是迄今为止关于帕博冒险的故事梗概。帕博的历程是一个全球科学冒险的故事。
一个瑞典人出于儿时好奇心的驱动,开始了探索古基因的事业,他在美国建立了自己的事业基础,在德国找到了研究方向,进行了突破。
他的标本来自于德国、克罗地亚、俄罗斯,他的团队来自于全世界,他用于不断改进研究的技术和仪器,多数来自于美国,他的研究建立在无数的科学进展的基础之上,基因学、医学、古生物学、语言学、动物学、细菌学、考古学……
他几乎破除了关于科学研究的所有禁忌:
科学无国界,科学家有国界。如果他留在瑞典,他就不可能成为威尔逊的博士后,后面的突破,就不会发生;他的团队,包括克罗地亚人和中国人,对他的帮助都至关重要。
他的尼安德特人研究,如果没有克罗地亚的样本,就不能成立;他的丹尼索瓦人发现,如果没有俄罗斯人,也不会发生。如果没有破除地域的限制,摆脱政治的束缚,帕博只会是一个成功的医生。
他的研究成果,得益于基因测序技术在过去40年间的突飞猛进。而所有这些进展,多数都在美国发生。如果不是因为市场化的方式,他得以购买最先进的仪器,他现在还停留在原始的基因测序技术之中。
帕博是一个全球化的成功者。
帕博所贡献的成果,也恰好,突破了地域、人种和政治界线。
05
欧洲人执著地相信尼安德特人与欧洲有更大的亲缘关系,甚至认为欧洲人本身就是尼安德特人的后裔。
而这本身背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学术争论:走出非洲理论,和多地域独立起源说。走出非洲是艾伦·威尔逊所创立的学说,他认为全世界所有现代人,都全部起源于非洲。而多地域独立起源说认为,每个地区的人类,都是由本地域原始人类发展而来的。
当然,你可以想象,这背后有着多么巨大的人种、种族、文化斗争。
帕博相信威尔逊的理论,但是他更相信的是科学。在绘制尼安德特人的基因图谱的时候,实验室中得到的结果是,在现代人的基因中,有1-4%的基因贡献,来自于尼安德特人,欧洲人在亲缘上,并没有更加亲近尼安德特人。
因此,可以说,包括中国人在内的亚洲人,都有一部分基因来自于“欧洲人”——当然,这么说只是哗众取宠,因为尼安德特人是远古人种,并不是现代欧洲人,它的分布也远远不止在欧洲。
帕博的推论,是走出非洲的现代智人,在中东地区和尼安德特人杂交,然后在这里演化成为了“替代人群”,向北,向西,向东,全面取代了古代人类,演化成了今天的现代人。
然而,丹尼索瓦人的出现,却又增加了新的变数。基因测序表明,尼安德特人和现代人身上,有1-7%的丹尼索瓦人基因。然而更加奇怪的是,基因含量最多的,却是澳大利亚、新几内亚和菲律宾一代的太平洋人群,而并不是欧洲人和亚洲人。
所以,理论推测是,现代智人在亚洲西部和丹尼索瓦人相遇,发生杂交,因而在大洋洲和一些岛屿上,丹尼索瓦人的基因最多。但是当更多的智人进入亚洲的时候,丹尼索瓦人可能已经灭绝了,所以亚洲人身上,丹尼索瓦人的基因微乎其微。
在帕博的基因研究基础上,“走出非洲”模型发生了修正,成为了“走出非洲附带杂交”模型。
但是多地域独立起源派在民族主义或种族主义的作用之下,却不依不饶。他们把帕博的理论当成了一种证据,说恰恰是走出非洲的智人并没有取代地域独立人群,而只是贡献了基因。
而多地域起源派的主要理论证据,依然是化石证据。他们希冀于挖掘出更加古老的化石,来证明自己的人种,起源于本地域的古老人种。
帕博从来都认为,化石证据早就是一种缺少科学依据的方法论了。基因学的证据,已经充分证明了走出非洲的智人,在全球的基因图谱中占据压倒性的优势。尼安德特人和丹尼索瓦人在现代人类中有基因贡献,但它仍然只是一种古人类,并不是欧洲人类的起源。
而他的学生,在尼安德特人项目中有着重要贡献的德国学者约翰内斯·克劳泽则在2018年的新著《智人之路》中明确指出,当前的欧洲人,它的祖先主要是来自中东的亚洲智人。
帕博的研究已经转向了,他已经搞清楚了人类的来源问题,他现在的重点是:人之所以为人。也就是,这些DNA发现背后所隐藏的意义:丹尼索瓦人的基因信息显示,现代人的糖尿病,心脏病和抑郁症都与它相关,西藏地区的藏人能够适应高海拔生存,也与丹尼索瓦人相关,他们可能都是丹尼索瓦人的近亲。而尼安德特人身上有种特别怕疼基因,会放大疼痛的感知。
而这些信息,都将极大地改变人类医学的前景。
固步自封于多地域起源论,固执地坚持本人种起源于本地域的思路,而不加入帕博的古基因探索队列,所丢失的,不仅仅是对于现代科学的增长,更加无法参与提升本人种福利的进程。
06
但是帕博的学术历程,却让我感慨丛生。
这是一个在科学研究中,不曾向权威、地域、学科、民族和技术壁垒做任何妥协的人,而他的成功,完全是来自于全球的人才、知识和技术发展的融合,因为东德的政治,他丧失了进一步研究木乃伊的可能,才转向了研究古生物;因为德国的尼安德特人样本不够,他突破了克罗地亚的学术政治;因为竞争,他加速了对丹尼索瓦人的研究。
在这个过程中,如果帕博在任何一种当前固有的思维模式中封闭了,他就会泯然众人。
从14世纪开始的中国明清时代,开始走向了大规模的闭关锁国(仅有少量限定港口的交流)。但是,那时候的欧洲,恰好进入了文艺复兴,以及其后的大航海和工业革命。在这一波波的浪潮之中,人才、知识和技术交流,成为了整个欧洲,乃至整个世界技术大爆炸的导火索。
我们一直在悲叹,为什么明清之后中国的技术落后了。那么,缺乏技术交流是否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呢?
现代人之所以是现代人,因为我们都带有尼安德特人和丹尼索瓦人的基因。或许其中的确有对我们不利的地方,但是这些基因交流,形成了现代人,也形成了统治整个地球的物种。
世界就是一个大杂烩。而无论是人种,还是知识、技术和人才的大杂烩,通过交流,交换和交互,人类才能实现进步。
看到帕博的经历,我希望我的孩子也进入一个能够完全自由流动的世界里。在这里,哪怕只是一个喜欢狗屎的孩子(对了,帕博的妻子琳达·维吉兰特就是一个特别善于从古生物排泄物中提取DNA的科学家),也可能长成一个伟大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