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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我的读书生活 | 阅读,对时代的一种解毒剂

朱学东 经观书评
2024-08-25

(图片来源:图虫创意)

2022年,倏然划过。

2022年,目睹世界进入波动和撕裂,体味生活陷入困顿和失序,犹疑和不解以更高的频率和烈度,缠裹了我们的心绪。

每当此时,在书籍中求索答案,寻找安详,就是一介读书人的幸运,我们始终愿意相信,字里行间有时隐时现的牧歌田园,埋首书页中,时光的流水总是潺潺可听。

无论如何,世界还在扰攘,生活还要继续。当我们回首2022,不应感慨这一年是虚度的,它一定在我们的生命旅程中留下了什么,在未来某个时刻,定会反哺于我们。

在此,观察家·书评邀约10位读书人,以“2022我的读书生活”为题,写下一年来的书历,为2022点下一个句读。

阅读他人,关照自身。在一屏一纸间跋涉,偶尔共情,便是山河故人。

~~~

2022我的读书生活

阅读,会给自己一种警醒,也是一种自我规训,就是要让自己成为自己,而不是其他什么人。——朱学东

自由而无用的阅读

2022年,我个人的阅读,与前两年包括2019年乃至更早些年相比,并无太多不同,不过是循着自己的生活节奏,继续在既定的轨道上漫步而已,无非是阅读的数量多寡和内容不同之别。在阅读偏好上,与此前我的私人阅读也无太大改变。

到撰写这篇文章时,2022年,我共计读完88本图书,比去年略少了些。

其中,2022年出版的新书大概占一半左右。新书除了个人偏好,还有为完成自己参加的好书评选,或者推却不掉的为朋友的书写序或书评的责任。阅读偏好仍在政治、历史、思想史及其他人文社科图书方面,当然,偶尔会夹杂些小说,我是最近这几年才恢复小说的阅读,属于严重偏科的阅读者。中国古典作品中,我选择了历史、笔记、饮食以及诗词,类似睡前枕边书,常翻常新。这一年,我放弃了对《资治通鉴》的研读,开始研读《史记》,作为历史,同时作为文学作品。而诗词歌赋,不仅读,还抄写。

阅读的习惯,依旧享受纸书,喜欢在书上乱涂乱写。我把这种涂抹称之为自己的精神隐私,是阅读过程的一种私人对话。所以,我很自私,只向别人借书,却不愿意把书借给别人,怕泄露自己的精神隐私。也只有到万不得已才会翻看电子版PDF版。

阅读时间和场地的分布,毫无规律,随意性大,居家、地铁、行旅途中,以及任何等候时间十分钟左右,我都会翻读随身携带的书。是的,即使出去买醉,我也会随身带本书路上读。

阅读过程若有得,我也会在朋友圈或者流水账里分享。我觉得分享是一种美德,是一种指引。我常常从朋友的分享中获益,去阅读朋友推荐的书。多一个人读好书,就像多一个人读奥威尔,这个世界就会多一份希望。

2022年新出版的那些书中,我个人比较喜欢的,不少。诸如《中国历史文化地理》、《毁灭与重塑:20世纪的欧洲》、《新月与蔷薇:波斯五千年》、《1913华北见闻》、《朴:童庆炳口述自传》、《阴影中的人》、《破碎的生活:普通德国人经历的20世纪》、《活在洪武时代:朱元璋治下小人物的命运》、《好不愤怒:女性愤怒的革命力量》、《椿树峁》、《人生小纪:与李泽厚的虚拟对话》、《无国界病人》、《希特勒的末日》、《胡小石中国文学史讲稿》等。当然,还是有不少好书,我已经在手,却因时间原因,还没来得及展读。

《椿树峁》
谢侯之 /著
中华书局
2022年7月

2022年我新读或重读的那些早已出版的图书中,《到芬兰车站》、《独醒之累:郭嵩焘与晚清大变局》、《奥威尔难题》、《他们以为他们是自由的:1933—1945年间的德国人》、《法西斯谎言简史》、《陈寅恪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篱荆堂自序》、《世界历史的教训:民族国家的信仰及其祸福》、《中国小说史略》、《战后欧洲史》等,都给我留下了至深的印象,这些作品并没有因出版久远而失去阅读的价值。书籍穿越时空的意义,就在此吧。

《破碎的生活: 普通德国人经历的20世纪》
[美]康拉德·H·雅劳施 /著
王晨 /译
理想国 |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2年1月

无论是经典作品,还是充满洞见的新著,甚至那些失望之书,一旦打开,我多会坚持读完。即使那些失望之书,我也努力从中发现其于我的意义,哪怕是反面的。2022年我唯一放下无法继续阅读的书,是《资治通鉴》。因为阅读过程有太多的罪恶感,甚至心理生理上的厌恶。这种罪恶感跟宫崎骏了解到日本所犯下的恶行无法卒读半藤一利的《昭和史》是类似的,这就是鲁迅说的“才从字缝里读出,满本都写着‘吃人’两字”。但是,我有生之年,应该还是能咬牙读完的。

享受随意无目的的阅读,而非研究性专业性的阅读,我注六经六经注我,这就是我喜欢读书的原因和方法。在许多人看来,我是好读书不求甚解的糊涂蛋,也就没学到什么。而且,读的都是无用甚至可能还是无聊之书,不能帮我这样一个灵活就业者谋稻粱。一些朋友很不理解,明明自己落魄到了吃软饭打秋风的地步,不好好琢磨挣钱,或者专心攻读些对生活有用至少也是对著述谋稻粱有用的书,却还如此顽固,乐此不疲。即使被人诟病,我也甘之如饴。这才是我自己的生活。每一次读到一本心动的书,如布罗茨基说的,“就像醒来换了一副脸庞”。多年前我已经明白,自由而无用的阅读,既改变了我的命运,更形塑了我个人的精神底色。这是个人最大的功利。

阅读,抵抗恐惧的姿势

傅山说,世难,而酒以用之。其实,世难,书以用之,也是一种选择。

2022年那个非典型的春天,我独自在家时,常常凝视家里四处堆放的并不值钱却塑造了我的精神世界和我的生活的那些并不讲究版本的书籍,充满了恐惧,不知这些书会面临何种命运。恐惧、悲伤和愤怒几乎控制了我的情绪,我原定的写作计划,全部夭折。

无论是历史的必然性还是偶然性,它们虽然拥有巨大的吞噬人的力量,但生活不会被消灭,个体生命仍然有着隐秘而顽强的力量。因此,对苦难和不幸的控诉,固然重要,但这不应该是生活的全部,更重要的,是面对苦难的生活,也要保持生活的意义和尊严,不奢谈人类的最终目标和自身的解放,而是潜心于自己热爱的事情,哪怕默默度过一生,与别人毫不相干。阅读,就是我自己热爱的事。

“当无名的恐惧袭来的时候,我坐在角落,双手举着书,这是我抵挡恐惧的姿势,眼前的字是最近的挡箭牌,是白日梦从噩梦飞起的无数洞穴。”

无名的黑暗和恐惧来袭时,即使想还击,其实也无从下手。因为那是淹没人的一种压抑窒息的氛围,不是某个可以作为明确反击目标的具体的人具体的物事,更不是自己知识的匮乏。去国离乡的作家张辛欣选择了用读书抵挡恐惧。我很喜欢张辛欣这个抵挡恐惧的姿势,这也是我,一个怯懦的读书人,能自己把控的、不丢人现眼,同时还能努力平复自己的选择。

“历史是了解我们处境的唯一正确途径。”2022年读到埃德蒙·威尔逊在《到芬兰车站》里援引萨维尼的话说。马丁·普克纳则在《文字的力量:文学如何塑造人类、文明和世界》中写道:“故事也保存了人类的经验,告诉听者在困难的情况下如何行动,以及如何消除常见的隐患。”

[美] 埃德蒙·威尔逊 /著

刘森尧 /译

上海贝贝特 |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4年2月

历史上,无论是失败者还是成功者,无论他们的故事卑劣还是高尚,怯懦还是勇敢,机变还是愚顽,守正还是出奇,也不论是悲剧、喜剧还是闹剧,许多通过书籍记录了下来。这些书记录的,其实都是他人的生活,他人对于生活的理解。童庆炳先生的口述自传中,有讲到动荡时代如何以一个普通人的良知常识行事,以及坚持阅读的意义,虽然童先生的阅读更多是在学问的积累上,他学问的提升,正是因为别人忙于运动时,他得以在越南和阿尔巴尼亚埋首典籍,而这,其实最终取决于童先生自己的选择,有同样机会的人并没有如童先生这般。谢侯之在《椿树峁》中回忆起自己和王新华、王克明、许小年等在高中时代,在政治大手挥动下被甩出了正常生活轨道,来到陕西延安万庄一个超越他们想象的叫椿树峁的地方插队,他们并没有自我放逐,而是自我拯救,并形成了自己的独立思考,同时努力向插队地方的孩子们介绍外面的世界,如许小年后来对自由和市场经济的执着,针对的正是他在插队时所看到的亲历的苦难的渊薮……

“只有通过重述个人命运,才能真正理解人们遭遇的千百种不幸。”康拉德·H·雅劳施在《破碎的生活:普通德国人经历的20世纪》序言中写道。一旦能够理解人们遭遇的千百种不幸,我们也就能够理解自己的命运,作出自己的判断和选择——有意义的生活,如何在特定环境下不被恐惧击垮,相反得以延续,甚至赋予其超越独善自身之外的蝴蝶翅膀般的新意义。这就是镜鉴,也是我总是喜欢重读阿赫玛托娃、帕斯捷尔纳克们作品的原因所在。

这个意义上,读书也就成了一种个人治疗的形式,当然也具有社会性。

阅读是对时代的一种解毒剂

无论如何,读书都会带来一种知识的拓展。早已过了天命之年的我,生活所需要的知识,早已足够。知识的拓展,并非我阅读的真正目的。以我今天的识见,翻开的任何一本书,无论正反面,都会让我有得。这并非实用性知识,而是哲学的本义,爱智慧。

“现代生活最深层的问题,源于个人在面对势不可挡的社会力量时要求保持其存在的自主性和个性。”

埃德蒙·威尔逊在《到芬兰车站》一书中引德国著名社会学家格奥尔格·齐美尔的话,其实就是我今天面临的挑战。在历史加速的时候,面对个人无法阻挡的社会力量时,保持自我,不沦为整齐划一的一份子,也不随波逐流,更不堕落,不仅需要坚定明确的信念精神,也需要实践的勇气和智慧。实践的勇气和智慧,就在人类那些个体命运的故事中,那些爱智慧的形而上的思辨。而这个信念精神,就是温斯顿所言的,老大哥永远不能战胜甚至能打败老大哥的宇宙法则:

“宇宙中有某种东西——某种精神或者法则,我不知道——你们永远不能战胜。”“我不知道,是人类的精神吧。”

在《奥威尔难题》中,戈特利布解读说,正是因为目睹了温斯顿失去回忆、常识、对茱莉亚的依恋,以及童年时对母亲的爱的记忆,我们才认识到记忆、常识、忠诚和爱的重要价值,因为它们体现了我们的自由度。

《奥威尔难题: 是绝望的呼喊还是对“人的精神”的信念?》
[匈]艾瑞卡·戈特利布 /著
陈毓飞 /译
三辉图书 |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19年8月

这种宇宙法则,存在于那些记录下来的人类命运的故事中。发现、阅读他们,是获得这种人类精神并继续延续它们的过程,就像扎米亚京《我们》中对莫扎特音乐的发现,赫胥黎《美丽新世界》中野人对残存的莎士比亚作品的发现。

“阅读是对时代的一种解毒剂。”2019年3月19日,我在河南松社做完一场阅读分享会后,在嘉宾留言簿上,写下了这句戏仿英国历史学家保罗·约翰逊的话。保罗·约翰逊原话大意是:“对历史的研究,是一种针对当代傲慢的强烈的解毒剂”。我觉得不惟历史学家们的历史研究,对于我这样的普通人而言,阅读才是。而对历史的研究,只是阅读中的一个方向。

《中国历史文化地理》
陈正祥 /著
汉唐阳光 | 山西人民出版社
2021年10月

我这个人,不新不旧,半新半旧,不中不西,半中半西,原本接受的所谓新东西,底色其实仍是旧的。我并不希望自己精神上成为父祖辈那样的人。理性告诉我,必须继续清洗、巩固。正因为这种心念,我才能对无用之书保持着高强度的阅读,这些无用之书里,多有近世乃至现代以来对于中国人而言依然是新的文明成果。努力接收我认为的新东西新价值新文明,不是怕自己老了跟不上时代,而是怕自己一放松,便活成了自己讨厌的样子。本质上,这也是一种向内在的流亡,一种形而上的追求。阅读,会给自己一种警醒,也是一种自我规训,就是要让自己成为自己,而不是其他什么人。

在表面乱花迷眼充满诱惑的世界,阅读的意义同样在于,即使眼睛花了,心依然是明白的。

2022年,社交媒体上流播的一句所谓茨威格的名言:“一个喜欢自由而独立阅读的人,是最难被征服的,这才是阅读的真正意义,精神自治。”并非出自茨威格,而是出自我几年前戏仿曼德尔斯塔姆和布罗茨基关于诗人诗歌的一个观点:诗人是最难被征服的。当然我就是这样认为的。茨威格在《鹿特丹的伊拉斯谟:辉煌与悲情》一书中,只是借16世纪尼德兰伟大的人文主义学者伊拉斯谟的口说了一句,应该也是我多年前最早发布在社交媒体的:

“在一个毫无权利可言的时代,阅读是有教养者唯一的特权。”

(作者系自由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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