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策展文章 | "晦暗里,身体循光深潜"

杨天歌 北丘当代美术馆BMCA 2023-10-15


楔子

Prologue


这些年的日子中,我们前所未有地关注起身体来。疫情不止,担忧便不曾停步似的,喉咙的一丝疼痛,公共场合旁人的一声咳嗽,头脑片刻的发胀发热,及至身体任何一分不适的迹象与表现,都在心里扩大成为阵阵恐慌:我们的身体还好吗?


传染病的起源和传播让我们意识到,个人的身体不再是孤立的。它和自然万物相连,和呼吸着的空气相接,甚至与他人共享。


时代剧变,战争阴云,身体的残缺,肉身的陨落,让人恐惧而敬畏。陌生人的痛苦令人心生怜悯,朋友与亲人的遭遇直让人心如刀绞。我们怎能不去在乎并珍惜这凡人之躯?


日常变为异常,身体感知的与承受的随之剧增。身体的意识,艺术家与同在一个时空的我们共享。作品中,他们个人的身体时时在场;题材上,他们描绘着自己的、他人的和非人的身体。身体与体感,在想象里膨胀,或在虚幻中塌缩,终于在无望之处逢生。


*北丘当代美术馆“晦暗里,身体循光深潜”展览现场




空间

Space


“北丘”之名,似指向一片清幽之地,可能因为总让人对应着想起陶渊明的“南山”罢。北丘、南山,却又是个地理通名,何处之北有丘陵,便可名其为北丘;南山者,凡南方有山之地,尽可名。南京“北丘”有其特殊性,西临城中鼓楼,东接鸡笼山。山高虽仅100米,古时却是金陵城中的重要制高点。山东侧的鸡鸣寺,始建于西晋永康元年(300年),已有一千七百多年的历史,是南京最古老的梵刹和皇家寺庙之一,古称“南朝第一寺”。


北丘的清幽,却有着极端的反面。因时代变迁,鸡笼山西侧一度改造为地下掩体,闭塞、晦暗,不再是雅士云集的乐土,或是香火旺盛的福地。今日北丘当代美术馆的位置,便在此防空洞的最上层,保留了二十余年之前的原始建筑结构,由混凝土浇筑而成,斜梁穿插,空间有险势与逼仄之处。置身其中的感觉颇为矛盾:一方面,建筑带来的压迫感,让人联想着掩体之外或曾发生的战乱;另一方面,掩体之为掩体,虽然密闭而逼仄,却是安全的栖身之地,如母体的子宫之于孕育着的婴孩。空间的独特,让人恐惧,又使人感到安稳,是一片阴云密布的晦暗,却又是唯一能通向光明的居所。


*北丘当代美术馆展厅


步入“北丘”,有走入山中之感——却不是一般意义上走入山中的密林,而是走入山石的缝隙之中。这是一片由坚硬和晦暗围合的空间,由岩石和混凝土围固四周。以身体作比,它又像由柔软肉身包裹着的内腔,昏暗却汹涌。我们走入它,它也向我们敞开自己。在此,我们的身体在山石缝隙中受到压迫、扭曲,无可逃遁,也便有了绝佳的机会,我们得以穿透肉体,内视自身。




辨析

Definition


“晦暗里,身体循光深潜”意图讨论与展现的“身体”,是具有感知能力的肉体,是承载灵魂与精神的躯体,是身体本体;是去意识形态化的身体,亦是去身份化的身体。


如果说身体有内外之别,那么内生的部分,是个体敏感的、体感的甚至是动物性的身体,而外在的部分,则是用于界定身体的性别描述、性状描述或者是社会化的建构。阿甘本在讨论“赤裸生命”(bare life)时,谈到古希腊对于生命概念的两种说法,一则是动物性的生命(zoe),一则是政治化的、有质量的生命(bios)。这样的区分,具有明显的优劣。亚里士多德便认为,人生来便有动物般的生命,只有通过政治生活,生命才更加有质(the good life)。阿甘本则认为,政治生命既可以通过社会生活获得,却又可被社会权力剥夺,使人再次回到赤裸生命的状态。这其中,亚里士多德的理论暗含着对于理想的城邦政治生活的向往与寄托,而阿甘本则蕴含着对于政治或某些政体(如纳粹政体)的强烈批判。


挪用此说,身体亦大可区分为“赤裸身体”和“政治化身体”。“赤裸身体”源自身体的本能,对于周遭环境具有感知能力,是与生俱来的普遍体感,尽管其敏感度不一;而政治化的身体,则是附加了诸多社会性的参考坐标,比如身体代表了身份、族群等等。艺术之于身体,就如艺术之于生命。她可以使本能的欲望过滤、升华,亦可使其颓废、堕落——将“赤裸身体”引向光明,或者推向黑暗。她也可以在身体的社会维度上展开工作,将身体作为社会参与或政治斗争的场域(如芭芭拉·克鲁格所言“你的身体就是战场”),并为“政治化身体”的社会维度反向施以影响。


*北丘当代美术馆“晦暗里,身体循光深潜”展览现场


作此辨析与区分概括,并非为了进行孰优孰劣的价值判断,因为艺术层面的身体(或生命),其“赤裸状态”与“政治化状态”,亦不同于前述哲学理论中的原型。艺术中的身体,尽管粗疏能有此分类,但也绝非二元对立,只可取其一端。


只是,本展览中讨论与呈现的“身体”,确实有去意识形态化的前设,即无意于卷入任何“凡涉及身体,便观其性别、肤色、国族之分”的身份政治的讨论。比起因艺术中的身体引发的社会意义的讨论或是以身体为战场反向影响对其有建构作用的社会政治,展览更强调个体的身体感知和那些具有普遍意义的体感,如光明与黑暗,疾病与健康,疲乏与坚韧——这些体感太过普遍,也太过悠久,以至于不常具有话题性,但这些本生的、乃至是生物性的细微感知,却寄于艺术之中,恒久地感动人心。


“赤裸身体”的体感,绝不仅是吃喝拉撒的本能欲求,更是一种需要精细探求的感知,与自然万物相处的意识,回归自我的内省与内观,是痛彻心扉,是明心见性,是不可置疑的肉身存在,亦是大彻大悟的六根清净。身体的体验与体感中,艺术是手段,艺术亦可为终途。




展览中的三重身体

The Triple Forms of Bodies in the Exhibition


“晦暗里,身体循光深潜”,展览如题所示,呈现的是肉身沉入晦暗、在熹微处寻找光明的起伏历程。它关注的是身体,也关注环境中的身体感。在此,凝视、审思与拷问等脑力活动,不会凌驾于体验、感知与沉浸这种身体的知觉。展览企图构成一个有机体:它最主要的部分,无疑是展出的艺术作品,它们直接描绘着身体,或间接昭示着身体的存在;展览同时企图唤醒观众对于艺术家创作之时身体的想象,使得作品背后的艺术家现身;展览还是一重空间现实,筑于北丘,以山石为证,置身其中的观者,亦被囊括于展览之中,他们也是展览试图提示与调动的身体之一。


简言之,展览具有三重身体,有艺术作品中对于身体的表现,有艺术家身体的浮现与在场,还有观众置身于空间中的身体感知。三者相互协作,共同造就“晦暗里,身体循光深潜”的一段旅程。




众生之躯,难言之疾

Living Bodies, Unspeakable Illnesses


这一章节的作品直接面对身体与体感,尤其是病躯与隐痛。出于时代重压也好,源自心理异变也罢,投射在作品中的身体,或面如焦土,或四肢膨胀,承受着失眠或是抑郁,却又在阴霾中留有一些余光。


米利亚姆·卡恩,Miriam Cahn

动物性(永远美好),tierhaft (IMMERSCHOEN) ,2015

185×190cm

布面油画,Oil on canvas

四方当代美术馆馆藏/Collection of Sifang Art Museum


米利亚姆·卡恩这位高产的艺术家,时常在作品中着眼于身体的脆弱,让人想象着她内在有多少因压抑而积聚的力量要倾泻于画布之上。在她战争与核爆主题的绘画中,更是直接处理着压抑与恐怖的议题。《动物性(永远美好)》中,人变异为动物,扭曲为非人,在图像中沉沦。面目有可憎处,又尤令人怜惜。段正渠《循光》中的三个人,也出现在异样的时空,面目莫名难辨,却有一束光,虚浮地指向着什么。傅强惯于描绘日常之物,但总在平静中有异端降临,结果最先起变化的、有所扭曲的,总是他笔下人物的身体。膨胀之躯,化身为苏畅具有拟人之态的雕塑,抽象为加百列·里科具有象征意义的椅上之人,又幻化为尼可拉斯·里普绍夫的外星人手指。


*北丘当代美术馆展览现场,陈丹笛子作品


我们在陈丹笛子的《今夜我醒着》中经历失眠,听金属撞击的声音,遭单眼的凝视,看人类猎杀动物;我们在赵要《有神的信号—抑郁症,我们分享的秘密》中,人类“精神性”的问题,在艺术家从藏区搬回的、僧人用于独自进修的木质小屋中得到探寻,而个体抑郁的心理状态,在小屋中的影像里遭到反复拷问。


回到开头,我们在杉本博司的有光的剧院里看到希望;及至末尾,我们的面庞如米利亚姆·卡恩的《今日的感觉》一般焦红,直到变为段正渠《花下》里沉思的黑面小孩,这一路通向晦暗或是缤纷,依旧未知……


段正渠/Duan Zhengqu

花下/ Under The Flowers(局部),2021

60×80cm

布面油画/Oil on canvas

艺术家惠允/Courtesy of the artist




动静之间

In Motion and In Silence


常年隐居的艺术家王忠杰,以其独特的创作启发并桥接了展览的两个维度:作品中的身体与艺术家的身体,前者的作品表达看似是具象的,而后者的作品呈现乍一看则是抽象的。


王忠杰/Wang Zhongjie

三个梦/Three Dreams,2004

160×240cm

布面油画/Oil on canvas

艺术家与魔金石空间惠允

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Magician Space


王忠杰/Wang Zhongjie

2017.4-2019.7,2017

180×220cm

布面油画/Oil on canvas

艺术家与魔金石空间惠允

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Magician Space


王忠杰早年的作品有极强的梦境感与压抑感,同《三个梦》中所表现的那样,人的身体常被弃置于虚空的荒野中,凭着本我的意志赤身裸体地活着。这些“病体”,与“众生之躯,难言之疾”中的诸多作品,共享着一些隐痛。及至近十余年来,画中具体的人消失了——画面上徒留方形的色块,《2017.4-2019.7》就是这段时期的代表。一般而言,我们可以轻易地说,前者的场景中有画家的痕迹,因为那些人,投射着他的影子,而后者的抽象方块中,画家彻底消去不见了。然而也许恰恰相反。在后者的所谓“抽象画”中,画家的身体更加强烈而有力地存在着:那些只有细观才得以辨其层次变化的方条纹背后,是一个日落而作、日出而息的画家的身体投入。只有这种经日积月累的重复性动作,只有这种消弭了形象的纯粹图示,才是艺术家的身体和意志存在的最强有力明证。


同样站在抽象绘画背后、身体却明确存在的艺术家是马树青、吴杉与马可鲁。三人又有共性,他们曾长期在他国留学、生活与工作(马树青先后在德国和法国、吴杉与马可鲁在美国),经数十年沉淀,他们却并未在抽象创作中有意凸显文化身份的识别度。他们创作之时的身体投入,在动与静之间,无需附加其他身份语义,观者皆可感其普遍的身体参与和精神投射。


*北丘当代美术馆展览现场,马树青作品


马树青曾讲起他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诸多画家都前往中国西部边缘时,他也随潮流而去的往事。只是,不同于众人前去对着边民一通热烈地写生,尤其是以当时风靡的乡土写实主义画风,他只是置身于陌生的地区与野外——散步。这种散步的气质,弥散在他往后的诸多作品中,展出的两幅作品,亦是他每日“漫步”于画面而来,一层一层循序渐进施加的颜料即是一重证明。它们的边缘微屈,这是画家手迹的遗留,也是画家身体参与的见证。吴杉对形状与线条尤有执迷,留美期间,画具受限,他在不计其数的速写本上进行形状与线条的试验。及至回国,发现大漆的创作,在一层层打底与磨砂中,他好像终于得以将数十数百页纸本的摸索,在一个平面叠加起来。唯其不变的,是可感的身体参与与时间流逝,结合着那些微妙的色彩与线条,唯有安适与宁静。相较而言,马可鲁的“啊打”系列处在另一个极端,那些强而有力的笔触背后,是击打画布的动作。画家同时段在工作室进行的工作,是对个人裸体肖像的反复写实呈现——这种身体的赤诚,何不也体现在“啊打”的抽象系列之中?画面不计结果,抽象被降低到零——美学与概念都隐去不见,只有身体的投入是诚恳而切实的。


*北丘当代美术馆展览现场,马可鲁作品


“晦暗里,身体循光深潜”展览中的抽象画,被理解为一种身体的积累,蕴含着一种精神性的明证。它们不直接以身体为题材,却指向画面背后注重身体投入作为创作的艺术家。它们无关乎身份、种族或任何意识形态的附加条件,没有“政治化身体”的隐喻,却在“赤裸身体”的物理现实之上,直通精神的彼岸。这条路上,记载着时间的流逝,呈现了色彩的积累,连通着游丝的线条——艺术形式与创作过程,是身体与精神的枢纽。


身体或终将隐于晦暗,而这些绘画为存在本身立碑,使其流传于世。




在山林在旷野在海域

In the Wilds In the Mountains In the Sea


置身北丘山石之间的身体感,与“在旷野在山林在海域”这一章中的作品相呼应。这些与水域、山石和旷野相关的创作,呈现着自然之域中的人以及他们在其中微妙的感受,同时也引导着观者想象作品背后、与自然同呼吸的艺术家。


*北丘当代美术馆展览现场,范尼·吉奎尔的影像作品


范尼·吉奎尔的影像作品《你可曾见过岩石的心跳?》基本在户外风景中实现其表演与拍摄。作品似有通感似的,连接着人的姿态、动作与自然元素,实现跨语言的沟通。艺术家组合Pejvak则在自然地理的影像中,增添了历史的维度。他们虚构了亚美尼亚导演阿拉斯前往现在位于土耳其东部的亚美尼亚古都阿尼遗址的旅程。由于边界封闭,他被迫绕道穿越格鲁吉亚。这一区域,复杂的地缘政治现实和历史遗失感,弥散于茫茫自然中。胡伟的影像《风下之乡》,从岛屿本体以及非人的视角“洞察”人类活动与自然的彼此干预,并以半纪录、半虚构的方式探索了岛屿经济、地理,以及生命政治之间的多重交织关系。他的雕塑作品《水生入侵》与影像内在关联,这些玻璃的、似结晶体的装置被嵌构于美术馆一侧的山体中。艺术家将“历史的幽灵” 注入到他收集的不可名状的海洋生物、植物和骨骼碎片上,想象它们的形态与人类身体(残骸)的浮游般的联系。自然与历史同样是冯至炫雕塑作品处理的主题,他的雕塑一面巧合地呼应着北丘当代美术馆空间一角的样态,另一面将人体造像为海洋浮游物种的共生态。


*北丘当代美术馆展览现场,胡伟作品


冯至炫/Feng Zhixuan

《平行光彩 - 3030欧标铝型材及其配件、塑钢ABS连体花瓶模具、亚克力板、鸡血石、红硅砂、石英砂、196不饱和树脂、PU硬质硬质高密度仿木塑料、默克金粉、玻璃钢纤维布》

2021

195×135×30cm

综合材料/Mixed material

艺术家与弥金画廊惠允/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Gene Gallery




结语

Last Word


展览的空间,尤为刻意地被处理得晦暗。这里有隧道、有回廊;有方向,又迷综错乱。在北丘,与其说展览创造了一个空间,不如说延伸了此地的地理与历史环境:在暗黑的掩体中摸索,在山石的缝隙中辗转,我们好像走入了山岩空间的内腔,也内视着反观着自己的身体。这一切的尽头,有一处天光,待有心人发现。沐浴在光中,或可遇上北丘东侧古鸡鸣寺的钟响,彼时顷刻间眼耳鼻舌身意消散,是谓开悟之机。


*北丘当代美术馆展览现场




策展人简介


杨天歌 

Yang Tiange


策展人、写作者。他曾于北京户尔空间、歌德学院、中间美术馆等地策划“合作,为了污染,不为完善”、“佛系青年:冷漠与共”、“海面之下是火山”、“纸本·设色:关怀与趣味”等主题性群展。他长期关注二十世纪中国本土与国际当代艺术,并在近期的研究中聚焦于其中的身体、身份认同与民族形式建构问题。



当前展览


晦暗里,身体循光深潜

Diving Deep for Light into Darkness


2022年3月18日—2022年6月5日

March 18, 2022 -- June 5, 2022


主办:北丘当代美术馆

Organized by Beiqiu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


地址:江苏省南京市北京东路1号环亚凯瑟琳广场

Venue: Catherine Park, NO.1 Beijing East Road , Nanjing


策展人:杨天歌

Curator: Yang Tiange



参展艺术家 Artists


米利亚姆·卡恩/陈丹笛子/段正渠/冯至炫/傅强/范尼·吉奎尔/胡伟/吕智强/马可鲁/马树青/Pejvak/加百列·里科 /尼可拉斯·里普绍夫/苏畅/杉本博司/王忠杰/吴杉/赵要


Miriam Cahn/Chen Dandizi/Duan Zhengqu/Feng Zhixuan/Owen Fu/Fanny Gicquel/Hu Wei/Lyu Zhi-Qiang/Ma Kelu/Ma Shuqing/Pejvak/Gabriel Rico/Niclas Riepshoff/Su Chang/Hiroshi Sugimoto/Wang Zhongjie/Wu Shan/Zhao Yao



关于北丘

北丘当代美术馆坐落于江苏省南京市玄武区环亚凯瑟琳广场半山花园,背倚北极阁鸡笼山。作为全国首座镶嵌于城市中心山丘上的美术馆,北丘集当代艺术收藏、展陈、研发和教育为一体。


美术馆主体建筑保留了二十余年前的建筑原貌,在六年前历经修复与加固,1100平方米的空间与郁郁葱葱的山体巧妙衔接,清水混凝土浇灌的展馆内部呈现出工业与原始的碰撞。历史、自然和现实交织,先锋与传统反复试探,当代艺术的在地性、多模态化和不确定性都在这里得以响应。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