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file | Raquel Buj：从未知中寻找答案

BUJ Studio 是集建筑师、时装设计师和艺术家身份为一体的 Raquel Buj 于2019年创立并指导的实验性时尚品牌。BUJ Studio 致力于寻找时尚与建筑之间的新视野，宛如一个实验室，从概念和物质性的角度探索时尚与建筑的交汇点，将这两个学科视为设计而成的皮肤或外壳，其中时尚更为接近人体。工作室广泛使用从其他领域回收的材料，结合手工艺、生物制造和数字技术进行精心处理，通过独特作品来表现新时代的新物质性。

Raquel Buj 通过与其他专业人士（舞者、艺术家和设计师）的合作以及对教育事业的投入，扩展并丰富了 BUJ Studio 的边界。她在维克大学-加泰罗尼亚中央大学的巴塞罗那艺术设计学院、胡安卡洛斯国王大学、马德里理工大学 CSDMM 高等时尚设计中心和欧洲设计学院担任教师。她还在 IED 担任了 Master Fashion Futures: Smart Fabrics and Wearables 的项目负责人。同时她也积极参加了众多研讨会和许多演讲，例如TED x Madrid 2019: RETROFUTURO，并且担任了2019年重塑巴塞罗那论坛（Reshape Forum Barcelona）的评审团成员。

BUJ Studio主理人Raquel Buj（摄影：Juan Rayos）

Raquel Buj 先前活跃于建筑领域，与 Pedro Colón de Carvajal 共同创立了多个工作室，例如 Buj+Colón Architects，工作室作品在国际上发表并获多个奖项，例如享有盛誉的 Detail Preis 2009、Bauwelt price 2009、Baltasar Neumann 奖以及 Mies van der Rohe 2009 评选。她也参与了多个被广泛发表的重要项目，如位于马德里的三月十一纪念馆（11 March Memorial）和加利西亚罗马博物馆 （Roman Museum of Galicia），以及 Pharmacy La Puebla 15 和 Plywood Trio 等室内项目。

Raquel Buj 在 Escuela Técnica Superior de Arquitectura de Madrid 攻读建筑、时尚和设计的研究生学位，她与在此期间认识的 Elena Zapico 共同创立ZAP&BUJ。2017年她们在 Mercedes-Benz Fashion Week Madrid 上赢得 Samsung Ego Innovation Project Award；2018年入围 Vogue WHO’S ON NEXT Spain-WON18 决赛，在 EGO-MBFWM 上展示了她们的“生长的景观（Growing Landscapes）”系列。2019年，她们再次入围 Vogue WHO’S ON NEXT Spain-WON19 决赛，并获 Ibero-American Design Biennial BID 19 (2019)  颁发的研究与设计荣誉奖。

BUJ广泛使用从其他领域回收的材料，结合手工艺、生物制造和数字技术进行精心处理，通过独特作品来表现新时代的新物质性

在筹备《can U？》有料可持续时尚美学展的时候，canU 参聿可持续时尚平台邀请Raquel Buj来展现她的时装作品，她准备带来的是“巢穴”（AW 21/22）和“生长的景观”几个系列中的作品。我们请 Raquel 自述了她的成长和设计之路：她对自然的热爱、对材质不同可能性的向往，都促使她不断在未知中寻求答案。

介绍自己身份的时候，我一般都会说，我是建筑师、时装设计师、艺术家。以前我总是把“建筑师”放在最前面，现在它仍然是我最主要的属性，但我不再在意这些定义的顺序。

我做的设计属于时装范畴。时装与建筑的关系密不可分，它就像我们的第二层皮肤，或者是一层经过特别设计的包裹。虽然看起来墙壁、城市等等设计和时尚没有直接的联系，时尚也不能用建筑学的思考方法去执行，但是在时装设计的材质选择、处理和研究过程中，有许多和我在建筑中的实践有异曲同工的地方。

每一个领域都有它的局限性。比如建筑作品往往体积巨大，而且会经历非常复杂的过程，需要众多团队的共同参与。建筑让我觉得很有趣的一点在于，我可以用双手去做出很多东西，比如那些小型的模型。但是你亲力亲为的部分又仅限于模型阶段，要实现真正的建筑必须依靠他人的力量完成，这点让我感到有点遗憾。我喜欢离材料更近一些，而时尚让我有机会实现这个愿望，而且可以激发出许多创意。

“Nidos”系列创作过程

部分作品的制作总时长超过710个小时

我对自然始终抱着一种崇敬的心理，小时候我生活在一个小镇，那里有许多公园，我们可以肆意在户外玩耍。即使后来搬到城市，我选择住宅的标准之一就是周围能看到树，或者周边有公园，这些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听说中国建筑讲究“风水”，其中有一些内容涉及风、光等元素对于建筑的“呼吸”起到的作用，这和衣服之于人体，其实有相似的地方。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时装设计师所做的就是尺寸、规模小一点的建筑作品。当我思考时尚的切入点的时候，更多会想到建筑和时尚的关联。从我的第一个系列开始，它就综合了建筑和时装，和自然有关——用建筑材料包裹我们的身体，这也成了之后的基调，不过在第二个系列中，我们的角度已经不仅是建筑和人体的关系，而是追求更贴近身体的材料，探索身体和自然更直接的关联。

我不是生物学家，但是相关研究让我获益颇多。我读了很多与自然有关的书，发现这是一个无穷尽的世界。在最近的“巢穴（NIDOS）”系列里，我们模仿了壁蜂、黄猄蚁等生物的巢穴结构。日常生活中我们常常会看到这些生物，但是很少有机会仔细观察它们的生活，也没有研究它们如何在非常有限的空间里筑巢。

之前我正好看了一本很意思的书，它主要说的就是“动物建筑”相关的内容，后来我又收集学习了其他一些资料，发现人类之外的生物，比如鸟类、昆虫，它们其实是最原始的建筑师，它们顺应自己所处的环境，在自然中构造巢穴。对我来说这正是一种启迪：这就是自然，这就是包裹身体的方式。

让我惊讶的是，鸟类或者昆虫类的生物在构筑自己的巢穴时如此精心尽力，又赋予了巢穴如此美感，其中涉及到的技术真的让我大开眼界。我忍不住想，天哪，我也想做出那样的东西——至少是比较接近的东西。

“Nidos”系列灵感板&设计图

作品灵感来源于自然中最原始的建筑结构形式：鸟巢。这个项目研究了昆虫与周围环境的物质关系及其适应能力。生性独居的壁蜂（Avosetta bee）从周遭收集花瓣来筑巢，用自产的花蜜把所有部件精密连接在一起，形成蜂巢的独特外壳。

蜂巢的体积和构筑方法都是这件作品的灵感来源。它由收集来的天然花瓣为材质，透明铂金硅胶的作用与壁蜂筑巢时所用的花蜜相似，拼接起所有部件并覆满柔软的网层结构，手工总时长超过710个小时。作品探索了自然、时尚、建筑与材料之间的全新关系，让我们与环境更好地共生，且得以用更具可持续性和感性的方式来设计。

作品《Avosetta II》。灵感来源于壁蜂（Avosetta bee）的筑巢方式及所筑蜂巢形态。由收集来的天然花瓣为材质，透明铂金硅胶的作用与壁蜂筑巢时所用的花蜜相似，拼接起所有部件并覆满柔软的网层结构，手工总时长超过710个小时

我很早就开始采用3D打印的方式来制作服装，但是它不是唯一的方式。这样说吧，可能我们会用到各种技术来处理面料、制成一件作品，可能多达12种，但是每个步骤都需要不停实验，然后选出其中最合适的几种工具或技术来实现：有时候是我们的双手，有时是其他的工具。我很喜欢把不同技术交叉在一起，这样会让成果变得更特别。

我也意识到，我们应该向鸟类和昆虫学习：它们所使用的材料其实受到环境的限制，只能用可以收集到的东西来筑巢，它们的这种做法给了我选用材质的启示，那些材质本身就具有各种可能性。时尚的确以面料为基础，但是我们完全可以把其他材料引入身体、环绕身体、包裹身体。

这也进一步激发了我把各种技术和材质交织在一起设计的念头。在“巢穴”系列中我们用到了3D打印，但我们又不希望成品是那种特别干净整洁的效果。所以我们加热了硅胶的部分然后再将它熔化，这样就得到了更原生态的感觉。

可以说，创作的过程就是不停做实验的过程，我遇到过各种各样的失败。但我很喜欢“失败”，因为过程中它往往会触发一些我之前不了解的内容，在寻找更正确的方向时，我也会有新的想法和概念。有时我会对实验结果不甚满意，但这种失败会生发出一些有趣的新方向，让我从不同视角去看待这种材料。

所以说，“思考多元化”不仅依赖我们的头脑和想法，也在于我们的双手和材料本身。

“Nidos”系列创作过程

3D打印等多种技术被运用在各个制作环节中

举例来说，有时候我们会预设某种材料有弹性，但加热之后它可能会显现出另一些性能来。如果要发掘某种材料的可能性，你需要依赖双手去探索，可能把它加热或者尝试把它打碎，结果往往会让人大吃一惊。这些都是在一开始无法预计的，但在过程中会不断得到惊喜。

在制作“生长的景观”系列中的作品《掉落的贻贝》时，我们同时用到贻贝和硅胶。贻贝质地坚硬，硅胶则很有弹性。最开始把它们拼接到一起的时候，效果不怎么好。我们找到了一种增压的方法，用GL3底膜制成了贻贝模具，然后用硅胶浇注。

很多时候，问题在于你从来没有处理过那些材料，但另辟蹊径反而会带给你期待的结果。所以说，我一直很乐于尝试我们不怎么了解或者不知道怎么处理的材料，因为这往往会带来一个你已有经验之外的结果。

作品《掉落的贻贝》（Drop Mussel）。来自“生长的景观”系列。沿海栖息地造就的美丽地形会影响贻贝的构造和数量，作品正是从这些栖息地中获得灵感。用适量的硅浇注的裙体，其质地会受到用GL3底膜特制的贻贝模具的影响。经过30小时铂金透明硅胶的浇注、12小时的设计过程以及30小时的手工缝纫，最终打造出这件美丽的礼服

在时装秀上展示这些作品的时候，也要考虑模特穿着它们的方式。不过虽然它们最后被汇聚在某个系列中一起发布，我的出发点往往是材料本身，而不是某个主题。以“巢穴”系列为例，我研究了各种形式的巢穴后并不是直接开始画作品的草图，而是先找到材料，然后研究它们。

我喜欢将草图设计和材质实验这些步骤交叉并进，因为整个过程一直需要来来回回的尝试。一般我都会先实验各种材料的样品，因为改变一种材料的剂量可能会让实验成功。比如，塑料和硅胶这样轻质的材料经过加热会有更好的流动性。

作品《Topography》。来自“生长的景观”系列，作品从大自然中的茧状结构及其他相关形态中获取灵感，以九万个回收的服装标签制成，它们借标签枪接连射出，让材质呈现出地貌式的纹理。最终成品经历了12小时的硅胶浇注，6小时的设计，以及80小时的手工制衣

一般在T台上，模特的常规路线都是走一个来回，但身体本身是最重要的，它会带出很多信息。在设计发布会的时候，我们决定让每个模特根据每个环境都会有一套特别的行进方式，近似编舞。他们移动的方式非常微妙，不是那种大步流星的方式，更轻盈也更轻松。这样，模特就会感到非常自如，甚至可以在场上有一些即兴发挥的部分。

有一套服装是由两个模特一起展示的。通常一套服装只能由一个人穿着，两个人一起穿，就好像邀请了一个人进入你的空间。所以包裹你的不仅是一套衣服，而是一个空间、另一个人所拥有的环境，这就好像开放了你的身体。

“Growing Landscapes”系列作品

我和许多现代舞舞团都有过合作。在舞台上，我的作品因为舞者的动作、皮肤、身体、呼吸等元素才得以完整，但这仍然不是它最终的形态。就好像你给舞者一支画笔，他们会延续丰富艺术的表现。

而且舞蹈可以创造出一个空间，衣服处于这个空间里的时候，它又会给予一些规则和方向。在上一个发布会上，我设计了一种运动轨迹的画面：你好像一只鸟一样在街上散步、在人行道上前进，你突然意识到一些错误，然后开始向四周张望并且停下脚步。

作品《Imaginé Cinco Cuerpos Y Ninguno Era El Mío》

近期我会和一个舞团合作，做一个和超声有关的项目。他们既是舞团，也是个科技公司，这个双重身份是不是很有趣？我非常喜欢现代舞，自己也学习过一段时间，它会锻造你的身体，把各种激情联系在一起。

世界各地的现代舞团都面临同样的问题，如果没有政府或者行业基金会的支持，做演出并不容易。我的作品也不那么商业，每一件又需要极其长的材料研发和制作过程。所以我需要同时做许多事情来保证我工作室的运行，开设许多工作坊，接一些私人项目，还在学校教课。在西班牙，艺术家的生存都非常不容易，我们不像北欧国家那样可以得到更多资金和资源上的支持。

“商业”的确是时装品牌的基本属性之一，但时装还包括艺术、表达这些部分。基于这个理念，我才认为自己所从事的事情隶属“时装”的范畴，虽然好像比较边缘。我的作品是艺术和时装的结合，而且我相信这是一个可以继续深耕的领域，还有许多未知的空间和机会，还有许多可以表达的东西。

作品《Imaginé Cinco Cuerpos Y Ninguno Era El Mío》

以前在一些采访里，人们也会问我一些对于“女性主义”、“可持续”的想法，甚至让它们成为某种标签。这些词汇在当下很时髦，许多设计师喜欢在设计之外加上这些词语的诠释，但最开始的时候我压根没有想过这些问题——那时我没有特别从“可持续”的角度去考虑我的设计，只是对探索自然和研究材质有兴趣。

但积累了越来越多的项目后，我开始回顾我们用过的材料，以及自然的规律。我对“可持续”这个词语的使用很谨慎，因为有的时候它有点被说得太随便了：比如你非常喜欢有机纯棉材料，并且称之为可持续产品，但这件事不是那么简单的等号。只要你生产大批量的产品，它不仅仅意味着你用的面料是否可持续，而是上源和下源付出了怎样的代价，这是一个复杂的体系。 

我会说我对环境很敏感，但我不知道自己所做的是否是最为可持续的。但重要的是，我希望我喜爱的东西都可以尽可能被仔细使用、保存长久。现在即使做很小型的项目，我都会用生物塑料或者生物材质，其实就“可持续”的概念而言，自然本身是执行最彻底的。

琼脂、螺旋藻和明胶为基本原料制成的生物塑料、手工编织的铜丝、铂金透明硅胶都被运用在BUJ的作品中

我曾用过废弃电脑的内侧屏幕这样的材料，除了这种再循环之外，我也会把过往项目中的材料再次用到新的项目里去。我的工作室里有一个类似“材料图书馆”的地方。如果进行一个项目的过程中，我发现一些材料不是特别合适，就会把剩余的部分丢去图书馆，因为可能之后它可能会适合别的项目。我会尽可能物尽其用，毕竟我的工作室规模也不大，没法储存太多东西。

这也是我非常喜欢生物材料的原因之一：你可以加热、融化它们，然后让它们变成另一种模样，可以不断重复使用。

Raquel Buj喜欢尝试自己不熟悉的材质，用加热、打碎、混合等多种技术方式挖掘它们的潜在特性

我的许多作品都需要花费极长的时间制作，超过200小时的不在少数。往往因为所用的材料我之前没有尝试过，前期的实验会增加时间的投入。Avosetta II 那件作品有点夸张，前后花了710小时。

我工作室的成员有许多是技术专家，有建筑师、花纹设计师、3D技术人员等等，他们会帮助我，把一个想法变成实物。我们的人员也有一定程度的弹性。比如做上一个项目的时候我们有六个人，不过最近只有三个人，因为那是一个订制的私人项目。如果一个系列比较复杂、体量比较大，我们就需要加入更多人手。

大多数时候我还是需要亲力亲为去完成作品的。时尚行业的速度很快，每个设计师需要一年做两到三季系列，花300小时在一件作品上是有点夸张。但特别是最近的这个“巢穴”系列，我心里完全把它视为一个艺术项目。幸运的是，制作期正好遇上疫情封城，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更集中力量去慢慢磨。

2021年4月BUJ在马德里梅赛德斯-奔驰时装周上发布“Nidos”系列的后台准备（摄影：Juan Rayos）

在马德里梅赛德斯时装周上我做的那些发布会让很多人感到惊喜，虽然他们觉得我的作品看起来好像更适合以静态的形式陈列。也有人提出，这些作品是否具有实穿性？对我来说，这个系列是概念性的，非常具有实验性，它的重点并不在“实穿”。当然，我不认为它们的功能只是“被展示”，让其他人理解它们的意义，明白它们的表达前提是里面包裹着一个身体，而不能独立被悬挂、陈列在博物馆里。

我相信，这些作品所引发的概念会改变一些时装的形态。举例来说，我们都穿皮衣，如果把“皮”视为一种材料，它有一种特别的味道，又是从动物身上得来，为什么我们没有选择穿着另一种材质呢？这背后还有一种文化。我们所做的事情是面向将来的，可能会出现一个节点，它们会从概念化作品变为实穿性的东西。

作品《Tejedor II》。灵感来源于自然中最原始的建筑结构形式：鸟巢。用铜丝作为主要材料，手工编织，用超过352工时的时间才织出这张包裹住人台的金属网

之前我的“Wall Dress”系列赢得了2017年的 Samsung EGO Innovation Project，那对我来说很重要。在西班牙，独立设计师都在寻求特别的机会，特别是好的发布平台，你可以在短时间里让很多人看到你的作品和创造力。但也因为人人都渴望这样的机会，竞争非常激烈，事实上你能崭露头角的几率并不高。

一切都求新求快，一切都突如其来，但也可能很快就消失。但我仍然被这个行业的特质所吸引：即使一度被认为是全新的东西，它也可能发展成新的规则。

“Wall Dress”系列秀场

设计是一种自我表达，在研究材料和设计的过程中，我也对自己有不同的了解，更清楚自己的局限，也更清楚自己的前行方向。我非常着迷以“身体”为出发点去设计，研究不同的材质可能性、自己可以亲手做出的成果。这些系列，也代表了我生命中的不同时刻和情感表达。在过去几年里，它们记录了我的感触，也让我更确定自己的热情所在。

Raquel Buj从设计到草图到制作到发布，都尽量亲手制作、亲身参与（摄影：Juan Rayos）

采访、撰文：李冰清

编辑：刘如意

设计：austin

照片由受访者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