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file｜Wei Lin：可持续与铁人三项

2015年，女装针织品牌PH5在纽约成立。品牌被定位为“针织品实验室”，创始人Wei Lin与家族针织工厂紧密合作，凭借高度创新的设计和针法技术，不断挑战传统针织品的边界。

自创立之初，PH5就旗帜鲜明地坚持走可持续之路，在过去几年里成功将可持续纱线的运用比例从30%提升至100%，努力从原材料、制作工艺、包装、运输、劳工权益等方方面面落实可持续时尚。

做品牌，Wei Lin常常从“铁人三项”比赛的体验借取经验：充分的准备，长时间的磨练，敢闯敢试，且不为一时的挫折所败。

她在意的是长远的目标，想要构建真正的品牌价值和影响力，既然手上已经握有一把好牌，就要用“可持续”进一步增值赋力。

Wei Lin在大学时主修商科，毕业后在华尔街的一家咨询公司工作，2014年她开始帮助母亲的服装工厂做整体重新定位时，多少出于对家族的责任。那时她曾怀疑，自己是否可以在时尚行业里实现人生价值，毕竟，一切看起来和她之前的人生规划相去甚远。

2012年前后，波及全球的经济危机余震仍在，许多原本设在中国的工厂开始迁往东南亚，Wei Lin母亲在东莞开设的工厂也感到压力，需要做出新的选择。“当时我有两条路：一是把工厂关掉，在东南亚重新开始，这样可以避免汇率和人工上涨等问题，便宜便捷，留守供应链的上游；或者学习一些欧洲的品牌，他们的前身也是工厂，几十年后打造出了奢侈品品牌。”她心气高，选择了后者，做自己的品牌。

母亲的工厂生产针织品，她以商科的专业来判断，在此基础上做一个针织类的增值品牌是上选。

“当时市场正好有一个断口，竞争没有那么大，国外一些成功的针织品牌状况岌岌可危，我觉得其中还有机会。”

后来国内出现了不少同品类的增值品牌，Wei Lin倍感幸运，“我们就是比他们早走了好几年。”

从一开始，Wei Lin的目标就不囿于“一个在中国市场卖得很好的品牌”，而是放眼全球视野。PH5的母公司本身就具备世界顶尖的毛织生产能力，品牌在毛织以及毛织与梭织结合的设计上具有先天的优势。

品牌在建立初期就坚持走可持续时尚之路，Wei Lin觉得，这不过是想“把一手好牌继续打下去”。

“2015年左右，我们在国外就经常被媒体问，你们现在做什么东西是环保的？每次被问过之后我们就会思考，我们能做什么？”

针织在服装行业里本身就属于最环保的品类：不需要裁片，可以在机器上一体成型，不需要太多辅料配件，纱线还可以循环使用。

“我们的产品基本不需要印染和水洗，从工厂生产的角度来说，我们没有任何不环保的地方。”

2015年，Wei Lin和毕业于纽约帕森设计学院的Mijia Zhang搭档，一起在纽约成立了品牌PH5，并在2016年的纽约时装周上正式亮相。2017年开始，PH5在每一季的产品中都不断投入可持续的原材料。

之后的几年里他们一度陷入瓶颈，可持续纱线的运用比例一直在30%至35%之间徘徊，一直到2021秋冬系列才迈进了一大步——可持续纱线的运用比例突破了91%，到2022度假系列时则到达了100%。

这一比例的攀升，远不是0到1这样一步到位的过程。“17年的时候，我们订不到那些大品牌用的环保纱线。他们起订量高，和供应商有长期、紧密的合作，像开云那样的大型集团，还拥有排他性的独家供应商，可以不断开发、运用新的材料，比如素皮。”当时的市场上也没有足够的纱线品类可以选择，Wei Lin和团队只能不断寻找更理想的原料，“我们花了不少时间去试片，确保材料的可行性。而一旦确定可以运用，就会牢牢抓住它不放手。”

一个刚刚起步的品牌要争取到供应商的认可，在不得已的时候，Wei Lin就用最简单粗暴的方法：砸钱。“起订量达到对方的标准，而他们正好有适合我们的纱线，就能达成合作。在商言商，对方也需要有利润。”品牌内部也做了相应的调整，他们把设计流程的时间结点往前提，以便设计能更好地配合不同纱线的特质，“材料会决定设计的调性”。

PH5优先选择国内的原料供应商，这是出于成本和便利度的考虑，也为了避免交通运输带去额外的环境污染。

“我们和国内的供应商互相帮助、互相推进。我们一般都会一年拜访他们两次，看看他们的新技术在我们的产品上可以呈现怎样的效果，看到自己的产品能够借我们品牌做出特别的设计，在全国和全世界都有销售，他们也非常自豪。”

几年前Wei Lin听说纽约有一个可持续展销会，她便兴冲冲去逛了逛，结果大失所望，“里面没有任何东西能吸引到我，一件都买不下手，太丑了。”这也给了她一个提示，

PH5的发展不能建立在“概念”上。“首先我们必须有拿得出手的产品，设计应当被摆在第一位，‘可持续’是锦上添花。”

“PH5”的名字基于数字pH标度：如果“7”代表雌雄同体的中性气质，“1”代表极端女性化或性感，那么“5”则倾向于边缘化、同时又保持女性气质。Wei Lin希望穿着PH5品牌的是带有艺术感的女性，

“她们有梦想，对周围有敏锐的观察，关注的是真实世界的变化，不会孤芳自赏。”

出现在PH5画册里的女性高矮胖瘦各不相同，Wei Lin还邀请了几位工厂的阿姨出镜，她们曾看着她长大。这些女性呈现出的美与传统的定义不同，“可能有点奇怪，但它代表的是真实。”Wei Lin曾经有些抗拒走到镜头前，但她发现，消费者比她想象中更渴望了解品牌背后鲜活的人，“我们对生活的态度和想法，才是品牌DNA的真正所在。”

在Wei Lin看来，团队每一季的设计灵感都带些随机性：比如2020秋冬的主题是呼吁大家留在地球，“那时许多超级富豪开始投资太空旅行，我们希望大家更多关心真实生活的地球。”2021早春的主题有关澳洲山火，因为品牌现在的合伙人Zoe Champion是澳洲人，“我们还专门请澳洲当地的女性消防员拍了一组片子。”2021秋冬的灵感来自团队分散在世界各地的现状，“讨论‘居家’对我们的身心带来的影响。”

“我们其实没有特定的‘主心骨’，各种灵感会集中在一起：有时偏艺术，有时又反应我们自身的状态、情绪和我们正在思考的问题。”

但忠于真实的感受，诚实面对自我，这恰是PH5的品牌底色，“我们不需要每季逼着自己去找一个艺术家合作，不需要太过刻意的过程。我们就是想尝试一下不同的东西，和不同的团队合作，当然会有风险，但是好玩啊！”

一路上他们有过许多“胎死腹中”的计划。“我们和供应商一起开发了一种近似透明的羊毛，也真的做成了衣服，但它无法真正商业化，后来不了了之。”他们开发过一种带压缩功能的针织运动服，Wei Lin本来就玩运动，知道这种产品在专业技术走到了尖端，“但除了加拿大市场外，别的地方几乎没有人订。”去年他们还推出过一组加了玻尿酸的睡衣，“听起来是不是很厉害，我当时很兴奋，觉得挖到金矿了，结果也没卖几件。”

PH5还尝试过一个CGI项目，推出品牌的虚拟偶像Ama，赋予她“首席决策科学家”的职位。“她存在的意义是成为和外界沟通的渠道，代替我们去和供应商、消费者、媒体做交流，借用她的语气，从更科学更客观的角度去讲述我们在环保上的理念，也吸引环保领域里不同行业、不同公司的人一起来做碰撞。”可团队中没有人是CGI背景，外聘的设计师需要克服时差，和分布在不同国家的团队成员交流Ama的人物形象和场景设计。“这不是我们擅长的东西，花了很多时间，但没有得到认可，所以也搁置了。”

可以说，理想有多丰满，现实就有多骨感，但这些都不会打击到团队的积极性，“我们还挺喜欢‘瞎搞’的，就是越挫越勇”。Wei Lin格外看重创新和摸索的价值，“从我们的画册或者其他品牌内容都可以看到，

我们并没有要针对某一个特定的群体，或者要表达某个特别精炼、统一的品牌理念。我们想摸索别人没玩过、没试过的东西，而且成为第一个尝试的人，在这一点上我们很执着。”

在商学院学习时，Wei Lin写过不少商业企划书，“学习创业，梳理商业逻辑，了解营运的目标是解决问题”。种种训练带给她更多的启示在于，她更清晰成就一件事所需要的时间体量，“目标要放得更长远一点，我不会太过关心当下的利益。” 

当年可持续纱线比例无法突破30%~35%的另一个原因，在于团队没能找到纱线和设计匹配的最好方式，“两者只能选其一，我们先选择了设计。”团队并不心急。Wei Lin认为，PH5首先是一个设计师品牌，可持续是其加分的部分。

“目前来说，产品是否可持续，和它是否能热卖完全没有关系。消费者并不怎么在乎这一点，但我们执着地做了那么多年，是因为我比较看重品牌发展到之后，可持续会带来的效应。

这个东西眼下赚不赚钱不重要，但它一定会建立起品牌的价值观。这个效果不可能立竿见影，可能要等五年、十年后才能慢慢体现，这是一场持久战。”

Wei Lin希望自己所做的事情 “能赋予它一切价值”：中国加工背景出来的设计师原创品牌，有社会责任感。她从小看母亲如何经营工厂和服装公司，很清楚“做什么能卖钱”，但这不是她的目标。

“我想做一个在针织上有所建树、在世界范围内得到认可的品牌，我希望未来别人提到针织品牌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是PH5。”

身为一个团队的领导者，Wei Lin常常会陷入一种自我怀疑。“我总是会想，如果我可以像我看到的那些leader一样，品牌是否能走得更快更远？我老觉得这个牌子会砸在自己的手上。”

但她知道这种悲观只是暂时的低落。“我从运动中得到了特别的启迪，这个关口只要你坚持挺过去了，回头看就会不一样。”她第一次参加100公里越野跑的时候，到50公里处感到了身体的极限，选择了放弃。那时已近天黑，还下着大雨，她见到一个女生从身边经过，“她可能在哪里磕到了，满脸是血。”与她同行的朋友说，后来在终点看到了这个女生，这让她很受触动。“你可以放弃，但也有人坚持，这完全是个人的决定。”

这几年大环境并不理想，创业的路上本身就挫败遍布，Wei Lin好像始终行进在“铁人三项”的途中。“铁人三项”包括游泳3.8公里，单车骑行180公里，然后长跑42.195公里，她第一次完成全程比赛是在澳洲，以为结束后会只剩力气爬回酒店，却发现身体仍处于一种亢奋的状态，还存有未曾体会过的潜力。

高强度、长距离的运动让Wei Lin更诚实地面对自身的强项和弱项，“你没法骗自己，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每次参加这种比赛前，她都需要半年到一年时间的准备。

“当我完成制定好的训练、跨过那个关卡后，身体告诉我，你可以更快。”

一次Wei Lin在纽约参加时装周，周四完成秀，周五早上飞去美国南部参加铁人三项比赛，周六早上完成比赛，还来不及冲个澡就立刻飞回纽约继续后面的工作。“我当时自己有点感动，看我多厉害，真像空中飞人一样。结果一登上回程的飞机，发现机舱里坐满了和你一样的人……怎么说呢，你不是最厉害的，也不是唯一，没什么值得骄傲的。只要进入了那个世界，你就会发现有太多厉害的人，他们会激励你做更好的自己。”

所以她不着急。“不要想着现在就能成为第一名。可能你还不是最炙手可热的品牌，一时没有太多报道，或者不够和各种资源connect……放平心态，稳稳地一步步向前走。

品牌的时间跨度会被尽可能地拉长，我也会尽最大可能一直走下去，毕竟我们的基础在那里。”

在著名权威时装机构BoF发布可持续目录后，PH5成了第一个参照该标准发布白皮书的品牌。今年4月，PH5推出了第二年的可持续报告白皮书。Ganni品牌有11人的团队专职从事可持续板块的研究，PH5是一个小型的团队，没有这样充沛的人力，所有人都从有限的时间里挤出时间来协助完成报告。

Wei Lin曾把市面上所有的可持续报告通读了一遍，发现各个机构都有自己的系统和话题，却没有统一的衡量标准。

“我们想借此做一个品牌的归类，更清楚地观照自己和他人，从而看到行业内的整体发展态势。”

PH5白皮书报告的第一句话写到，“这出自我们自己的意愿，没有第三方的要求。”报告中坦诚总结过去一年中品牌的进步和不足，2021至2022年度，品牌增加了劳工的工资，升级了包装的可降解性，但仍然没有达成“售后”的闭环，“这不是我们现在能力范围能做到的，需要进一步和专业团队合作。这不是我们品牌的目标，但确实是‘可持续’必不可少的环节。” 

为了写报告，Wei Lin去东莞的环保城考察，查找工厂电力、风力、水力的供给单位，研究污水排放系统。这远远超出了她原本的工作范畴，但让她对整个生产运行的体系有了更为直观和立体的了解，也让她对接下去的“小目标”有了更清晰的方向。

微塑料是PH5悬而未决的问题之一，可回收的纱线里不少带有化纤成分，“我们生产的不是冬天保暖导向的那种传统针织，天然类纤维达不到我们所需纱线的韧度和细度。”接下来，PH5想尝试在洗衣机里放滤网，收集微塑料。“如果实验成功，我们希望它能成为我们产品的一部分，或者是销售的一部分。” 

Wei Lin在学生时代去过许多地方做义工，她觉得那些经历给她最好的回馈，就是始终可以吸引到志趣相同的人。

“可持续这件事不是我一个人能做到的，需要方方面面的配合，需要大家的价值观一致。”

她和团队一起默默做了许多和环保有关的事，“每卖一件衣服，我们都会捐种一棵树。地球日的时候我们推出了一款主题款T恤，把卖出所得的收入都捐了。”PH5团队的所有人都觉得，这些事情不值得大肆宣扬，因为它们本来就是一个品牌理所应当做的小小贡献。

“可持续”是一个巨大的命题，它远不止原料的运用和生产的过程，劳工利益、运输交通、包装、用电用水、团队差旅等等大小环节都在它的范畴之内。

Wei Lin和团队一直希望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在方方面面都落实可持续的所有行为，其中对人力的维护是重中之重。“我们永远不会晚付供应商的钱款，永远会善待每一个与PH5有交集的人，我觉得这也是可持续的一部分。”

今年夏天Wei Lin在美国待了三个半月，这是2020年全球疫情爆发后她第一次和团队重逢，8月的时候她把所有人飞去了夏威夷，疯玩了一个礼拜。“我是没有办法做老板的人，不会给人下KPI或者压力，但幸运的是我遇到了一群自我驱动力非常强的人，大家有极强的默契和信任，在两年半不见面的情况下，品牌可以一直保持增长，还玩了那么多项目、不停实验新的想法。人和团队才是最珍贵的资源。”

采访、撰文：李冰清

编辑：yidan ([e-mail])

设计：zzc

图片提供：PH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