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cus|人造皮草是可持续皮草的正解吗?
蓬松的、毛茸茸的东西总能在视觉上诱发有关温暖和安全感的联想。拿最近 2022 秋冬系列的时装秀场举例,Prada 和 GmBH 男士大衣领口和下摆上的装饰,Saint Laurent 的曳地大衣、Alaïa 的半身裙……皮草这个被时尚产业积极利用的品类,在不断的焕新中摆脱了传统的性别限制,积极迎合人们在功能和外观两方面的诉求。“Anthony Vaccarello 的皮草唤起了我们有关皮草大衣的集体记忆的所有怀旧情绪。” 美国版《Vogue》这样评价道。
需要指出的是,Vaccarello 在此季使用的皮草是人造的。2021 年 9 月,Saint Laurent 的母公司开云集团宣布,旗下所有品牌(包括 Gucci、Balenciaga 和 Alexander McQueen 等品牌在内)从 2022 秋冬系列开始,不再使用动物皮草。
这是时尚行业诉诸动物权利,迈向可持续发展的一部分举措。站在环境与道德的一方,天然皮草在时尚界似乎已经没有了立足之地,但也有另一种声音认为,天然皮草从垃圾填埋的第一天就开始生物降解,是环保和可持续的原料之一。
究竟什么才是环保的皮草,人造皮草意味着可持续吗?关于皮草的争论仍在继续,它在未来又会如何存在于时尚界?
继 1994 年Calvin Klein 成为首个加入国际零皮草联盟(Fur Free Alliance,以下简称 “FFA”)的品牌以来,Chanel、Gucci、Prada、Stella McCartney、Burberry等多个奢侈品牌都先后入营。2018 年 9 月,英国时尚委员会(British Fashion Council)宣布不再于伦敦时装周的 T 台上使用动物皮草,这被视为 “对皮草重新进行系统性评估的时刻”。
动物权利其实早在宗教中就有体现,在启蒙时代起就曾被思想家提及,但相关研究和实践活动直到 20 世纪 70 年代才被推向高峰。
1973 年,美国总统尼克松签署并通过了《美国濒危物种保护法》(Endangered Species Act)。与此同时,从当代动物权利主义相关的书籍出版,到抵制动物打猎、捕食和实验等实践活动,动物权利活动在社会上如火如荼。
1980 年,善待动物组织(People for the Ethical Treatment of Animals,以下简称 “PETA”)成立。PETA 在官方网站和社交媒体上发表了一系列动物被残忍杀害的血腥画面,以此抗议人类出于自身需要而伤害动物权利的行为。在其众多的抗议活动中,1994 年由 Naomi Campbell、Cindy Crawford 等模特裸体拍摄的 PETA 宣传海报至今仍为人熟知。
海报上写着 “我宁愿裸体也不穿着皮草。”(I'd rather go naked than wear fur.)的标语直截了当地表明了 PETA 反对皮草行业的立场。
看起来,环保皮草,或在此更准确地说,人造皮草是为了减少甚至拒绝动物杀戮而产生的。实际上,“环保皮草” 最早于 1929 年就已出现。
当时环保皮草的主要材质是丙烯酸聚合物(本质为塑料)。如今行业内大多数人造皮草仍因取自煤炭、石油和石灰石等材料而遭到环保主义者的诟病。
相比 “环保”,彼时人造皮草的形象更多与 “仿制”(mock)、“假”(fake)有关。上世纪 20 年代的媒体将其视为 “真” 皮草的仿冒品,还向读者发出 “辨别真伪的警告”;人造皮草被认为是一个名副其实替代品 —— 真正的有闲阶级是不会购买的。
仅过了 30 年,人造皮草就因其更低廉的价格、快速更新的款式开始流行。据《纽约时报》(New York Times)报道,从 1954 年到 1957 年的短短 3 年间,人造皮草的销售额从两、三百万美元迅速上升至 800 万美元左右。各大化学品生产公司都在试图创造出更逼真、更奢华的人造皮草,不停为新的纤维和技术申请专利。人造皮草行业成了一个风口,它不仅适应了现代社会 “快时尚” 的消费意识形态,还因随后兴起的动物权利运动获益。
我们应该注意到,人造皮草行业的发展或许并非出于对动物的同情或保护。时尚史学家、活动家 Sara Idacavage 就曾尖锐地指出,
面料制造商想快速且轻松地赚取利润才是更为现实的原因。她写道,“和仿制的黄金和钻石一样,人造皮草为人们提供了模仿上层社会的途径。”
或许可以这么说,人类对皮草的欲望本质上就是彰显自身身份与地位的欲望。就算不排除皮草的保暖性,但它的历史意义令其社会属性更为突出:在古埃及,只有皇室和高级祭司才可以用豹皮;14 至 17 世纪,狐狸毛皮和貂皮等昂贵的毛皮被规定只能向英国皇室等贵族精英提供。特定的毛皮被 “特许” 给特定的阶层,一系列法令的颁布使其地位象征更加明显。直至好莱坞黄金年代,身着皮草的女影星仍会被当作享有财富和权力的代表。
况且,人造皮草环保与否也值得考究。按下其原材料不可再生、难以降解不表,包括人造皮草在内的化学合成面料在每一次洗涤过程中都会脱落数以百万计的(塑料)纤维颗粒,就足以引起人们的重视。
“我们注意到媒体使用 ‘环保皮草’ 来指代仿皮草,而仿皮草是由不同种类型的化学纤维混合而成。它的主要成份是对生态环境产生严重损害的塑料,因为无法在垃圾填埋后天然降解而对地下水和海洋产生不可逆转的严重污染。”
国际毛皮协会(International Fur Federation,以下简称 “IFF”)中国区首席代表王晶在接受 canU 采访时说。
IFF 成立于 1949 年,是唯一一个代表国际毛皮行业并规范其行为和贸易准则的机构。2021 年 9 月 1 日,IFF 正式发布了天然毛皮的全球认证及可追溯系统 Furmark®。从养殖、硝染到加工和零售,Furmark® 为整个毛皮行业提供了品质认证体系。
王晶认为,该系统 “回应了对皮草的毫无根据的指责”。Furmark® 认证的皮草制品符合严格的动物福利和环保标准,且拥有严控主体。服饰标签上的二维码记录了所使用的毛皮在全产业链中的行动轨迹,包括毛皮原料的种类、来源地、加工处理地和制造产地。用这位负责人的话说,公开透明的信息对品牌来说是 “践行可持续发展的体现”,对消费者而言,则 “为选购天然皮草制品增添了信心”。
还有另外一种支持天然皮草的声音:通过猎杀泛滥的物种,天然皮草行业有助于控制当地野生动物的数量,维持生态环境中关键的共生关系。加拿大皮草委员会(Fur Council of Canada)声称:
“皮草是一种天然的、可持续的、可再生的资源。我们只使用自然界每年生产的一部分,不会扰乱野生动物的数量或破坏其自然栖息地。我们的目标是保持长期的生态平衡。”
天然皮草制成的服装也被认为享有更长的使用寿命和存放时间,可以代代相传。
但是这些说法在动物保护主义者看来并没有什么说服力。“皮草是一整个生态的噩梦。” PETA 创始人 Ingrid Newkirk 曾说,“皮草行业已被世界各地的政府机构认定为生态的主要污染源之一。许多用于防止毛皮腐烂的媒染剂都是有毒的。它们会流入河流,杀死鱼类和其他水生物,还会提高制革厂工人及其附近居民的癌症发病率。”
该组织的活动家 Ashley Byrne 则指出养殖行业对环境的影响。养殖过程中的二氧化碳排放,以及大量的垃圾和粪便都为环境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害。
据人造皮草面料及服装生产商 ECOPEL 发表在官网上的文章,生产一件天然皮草大衣比生产一件人造皮草大衣多消耗至少 4 倍能源;制作一件水貂皮大衣所排放的二氧化碳是制作一件人造皮草大衣的 7 倍。
2019 年,ECOPEL 与 DuPont 旗下的生物基纤维 Sorona® 合作,推出名为 KOBA® 的人造生物基皮草面料,并被用于 Stella McCartney 2020 春夏系列。
Sorona® 的供应链负责人 James 告诉我们,出于专利技术和生产效率的考量,该纤维目前采用的主要原材料是工业级玉米。“两种用于发酵的细菌是从 5000 多种细菌里找到的。”
Sorona®的市场经理Tina Li进而解释道,20 世纪 70 年代开始,DuPont 就已开始研发生物基技术,并在接下来的 10年中对其进一步筛选、调整,“直到它能够稳定地发酵并提纯糖分”。这种专利也是 Sorona® 得以诞生的基础。
就这种材料的环保性而言,植物的生长本身就是一个吸收二氧化碳的过程。“其次,Sorona® 减少了 37% 石油资源的消耗。”Tina说,“而且,和其他石油基的人造皮草相比,Sorona® 在染整过程中对温度的要求更低,成色更快。所以,它在生产过程中的能耗相对而言会有所降低。”
从基因工程到加工工艺,再到高分子聚合、纺纱、染整和成品制造,Sorona® 涉及了 6 个产业。从类似于小麦的纺织行业最上游的纤维切片粒子开始,Sorona® 决定了下游产业的生产程序直至最终产品的特性。更亲肤、柔软,回弹性更强,都是 Sorona® 产品带来的更好的穿着体验。对设计师来说,包括生物基皮草在内的人造皮草则带来了更广泛的创作空间。
这种创作空间主要体现在色彩的丰富度上。天然皮草的成色相对单一(主要取决于动物本身皮毛的颜色),相较而言,人造皮草能实现更多面料颜色。“不同于天然皮草会受到材料本身的局限,人造皮草的性能更强 —— 它在高温、高压等条件下不易变形,老化、褪色的情况也较少。” James 补充说。
对此,任职于环保皮草时尚品牌 HEURUEH 的设计师 Easer 和方圆感受更为深刻。“因为人造皮草是人造纤维,染色过程中的技术问题更可控,人造皮草的颜色也更多、更丰富。” 方圆解释道,“另一方面,人造皮草本就是成卷面料,所以在后续的服装加工和缝制过程中,人造皮草只会产生结构性的接缝 —— 不像天然皮草。当需要大面积使用同一块天然皮草时,面料本身会出现一定的拼缝。如果真的使用天然皮草来制作服装,你需要考虑更多的是它的承重力,以及裁剪过程中会出现的问题。”
“从技术方面来讲,人造皮草不但可以模仿天然皮草的光泽、手感、颜色和纹理,在这些基础上,人造皮草可以达到的效果更丰富,也就有更多的设计的可能性。” Easer 说。
HEURUEH 于 2015 年创立于美国纽约。其官网上写道:“这个品牌始于一个承诺 —— 保持无公害、合乎道德、工厂完全透明,秉持可持续发展的同时,怀揣着并肩行业创新的愿景。”
HEURUEH 由母女 Stepheni 和 Rachel 创立,二人都支持慈善事业,投身于藏传佛教寺庙的修复工作。很大程度上,品牌始于 Stephani 的个人经历。这位佛教徒曾在一次采访中提及自己前往海外探亲看望女儿时,在街边看到了一段有关虐待动物的纪录片。她说,“我们希望在做自己真正喜欢的领域同时,实现一些可以推动社会或人类改变的事情。”
“Stephani 在针织类产品的开发和生产领域已有超过 20 年的工作经验。早年间,她也接触过天然皮草。” HEURUEH 的品牌总经理Harry Wang对我们进一步说道,“她在天然皮草工厂亲眼所见的处理过程也触动了她,所以她觉得有必要在自己的工作中做出一些改变。”
2020 年,HEURUEH 成为国际零皮草销售厂商(Fur Free Retailer)的一员,并于 2021 年初将设计团队从纽约搬至上海。
与其他品牌相比,HEURUEH 大部分人造皮草都是根据设计需求开发的。这也导致设计师从一开始就得从面料入手,再于日常工作过程中不断接触和学习不同的后处理工艺。
两位设计师都表示自己看到了人造皮草更多的可能性,也接触了更多的供应商及其新技术。“我们也会考虑怎么结合工厂所能实现的工艺,进而实现我们每一季想要表达的视觉效果。” Easer 说。
谈及可持续的人造皮草,Easer 承认目前市场上运用得较少,成本也很高,几乎都需要自主研发。“我们得从环保纤维开始定制,这样的成本消耗对我们来说并不小。”
2021 秋冬系列,HEURUEH采用了塑胶瓶再生颗粒绒面料替代传统的人造颗粒。“我印象非常深。当时市场上符合我们在柔软度、光泽度和克重等方面需求的面料非常少,也只有黑、白、蓝 3 个颜色,所以那个系列只有这 3 个单色系。” Harry 坦言,“现在,我们已经在这款面料的基础上开发出了三色提花 —— 尽管工艺方面有了更多可能,但面料的供给对我们来说还是最大的挑战。”
Tina 也同样提到了生物基人造皮草的成本问题。“用 Sorona® 纺纱的工艺难度会远远高于常规的聚酯纤维”,这样也就导致成品的价格相对较贵,“进而影响产品普及”。
同时,Sorona® 也并非 100% 生物基纤维 —— 它只替代了人造皮草中 37% 的石油资源。
尽管人造皮草行业正因生物技术的进步受益,认识到这样的局限性也是在提醒我们,人造皮草还尚未实现完全可持续。
Idacavage说,皮草仍然是一个极具争议的话题,辩论的两方都存在一定程度上的环境问题。人造皮草是否有完全替代天然皮草的那一天?答案也许是否定的,起码不能单从制造者身上找解决方案。但是,借用 James 所说,“只要(天然)皮草存在,人造皮草也一样会存在。”
《纽约时报》1924 年的一篇报道中写道,“只要人们还努力模仿那些能买得起帅气和昂贵衣服的人,就永远会有假的。” 快一个世纪过去了,依然如此。
撰文:Ein
编辑:yidan (yidan.du@thecaiu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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