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cus|蘑菇救未来?
蘑菇是餐桌上的美味佳肴,也是流行文化中的常见icon,近年来更因其可持续的特性得到时尚界的青睐——
在自然形态下,蘑菇的菌丝体,即根部营养生长的部分可完全生物降解、堆肥分解,并且和动物及食物资源相比,它的生长速度更快,所需的水和其他资源少,对环境的影响也更小。
canU采访到两位与蘑菇息息相关的创作者,产品设计师李明亮与剧场导演艾阔 ——
前者对菌丝体材料进行研究,并投入可持续产品的设计与应用,希望通过“回归自然”的方式在人类社会与自然生态之间寻找一个平衡;后者从蘑菇与万物联结的生存法则中汲取舞台创作灵感,对生命展开跨越边界的想象。
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菌丝体正环绕在植物根部或动物尸体的周围,通过消化落叶、腐木等吸收养分。它们比植物的根茎更为伸展,在森林中形成了巨大的网络,交换着信息与养分——
蘑菇的社群远比我们想象得广大、团结,数十亿年来,它们一直在创造营养丰富的土壤,为所有生命创造更好的发展环境。可以说,蘑菇是生物界“可持续发展”的具体体现。
我们试图探索蘑菇是如何深刻启发到创作者们的实践,以及他们如何理解蘑菇与人在“分解者”与“消费者”的框架之外,这段充满隐喻的关系。
广义而言,我们谈论的蘑菇是指由菌伞和菌柄构成的、泛称大型真菌的肉质产孢子实体。在超级马里奥游戏里,蘑菇以白斑点红伞帽的形象出现,小巧而可爱。而这一形象的原型,毒蝇伞,则具有幻觉毒性。其含有包括蕈毒碱在内的多种生物碱,食用后会导致人神经兴奋、头晕目眩、迷失方向、四肢麻木,有一种介于模糊意识与清醒梦之间的恍惚回忆感。
18世纪末以来,欧洲博物类著作中记载了数项广为流传的有关西伯利亚人民主动食用毒蝇伞、获得宗教体验、走向奇幻之境的记录。正如子实体和菌丝体分别代表了真菌可见和不可见的部分,记忆中总与柔弱可人的概念相连的蘑菇,其实危险、不受控制、致命地迷人。
作为地球上最常见的生物之一,真菌的世界对我们而言仍然是神秘的,其中有超过九成仍未被发现。
尽管如此,人们已经研究出了真菌的数百种用途,从造纸、清洗衣物到构成生物制剂。2019年网飞出品的纪录片《神奇的真菌》基于科学实验(和部分个人经验)提出了真菌更多可能的用途:清理石油泄漏,协助化疗,甚至治疗精神疾病。
生长于云南的李明亮,家乡有很多树林,林子一多,蘑菇的种类也丰富起来。小时候,他曾去野外采过灵芝。从云南来到北京求学,主修产品设计的李明亮在宿舍里养起了甲虫。甲虫以菌包和木屑混合后的菌丝体为食。
一次偶然之下,他发现干燥后的食材变得非常坚硬,坚硬意味着发展成实用材料的可行性,这成为了他开始实验菌丝材料的契机。
因为坚硬的菌丝材料具有木头般的质感,李明亮最开始设想它可以用来代替密度板,一种用来做家居的材料。现代家具的大部分板材是往木屑碎屑中添加胶水,再用热压的方式压成固定的板材。菌丝材料的制作过程省略了胶水和热压的步骤。
玉米粒、玉米秆、稻谷等农用产品的废料被收来做基础材料。首先需要将原材料进行灭菌处理,以防止杂菌与接种的菌种形成对抗。将处理后的材料填入到模具内后,李明亮会在上面一层盖上选好的菌种,真菌就会在湿润的材料中吸收营养、自然生长,像胶水一样,菌丝将材料拉扯住形成一个整体。
为了选择合适的菌种,李明亮分别测试了平菇属、云芝属和灵芝属三种菌类的成长速度与抗杂菌性,并选择了其中成型坚实度最高、重量较轻的组别。当菌种长满整个模具,材料便成型了,经过再度干燥灭菌处理后,便可以投入使用。
确定好实验材料后,李明亮首先尝试的是做桌椅一类的家具。使用菌丝材料制作的椅凳既是他的大学毕业设计,也为他赢得了由北京当代艺术基金会(BCAF)发起的“2021年度城市可持续社区营造产品设计大奖”。这个奖项让他看到了更多人关注真菌复合材料的可能。同年,他与搭档洪丽娟创立了设计品牌“无山”,两位设计创始人计划进一步研究菌丝材料的应用。
事实上,两人对桌椅一类产品在坚韧性方面的实际表现并不是非常满意。回到对菌丝材料特性的理解上,李明亮说道,
菌丝材料的可持续性尤其在于它易分解的特质。相比于塑料、密度板等合成材料,菌丝材料在直接废弃后,可以迅速被二次分解成为土壤肥料。
这让他开始思考它是否能成为一次性泡沫塑料的替代,不仅是概念上的,更是市场上的。但显然菌丝材料在市场推广上还是存在不少困难:
一方面,市场对菌丝材料的认可度仍然不够;另一方面,它的成本比普通泡沫塑料要高上许多。
就菌丝材料当下的产业化应用而言,它似乎因其可持续的概念,而在时尚界更受青睐。包括Stella McCartney, Adidas和Lululemon在内的时尚品牌已经开始以Bolt Threads生产的“蘑菇皮革”,即一种由蘑菇根部的菌丝体制成的材料推出新产品。
具有环保特性的可再生皮革材料在形式和功能上都可能取代动物或合成皮革,而生产前者所需支付的环境代价则小得多。Bolt Threads的竞争对手MycoWorks则开启了与通用汽车的风投子公司GM Ventures的合作,为该集团旗下的部分汽车提供皮革制造的服务。尽管这些合作仍在初期阶段,似乎也照亮了可持续性材料在更广阔领域内的使用前景。
李明亮提到,在材料实用性的基础上,他与搭档洪丽娟还希望自己品牌的菌丝材料产品能够更多地与中国的工艺传统结合。“无山”也在研发相关的艺术产品线。他认为,菌丝材料的特性在于它的生命力,材料制作完成后,表面往往极具纹理感。再者,菌丝材料的造型能依靠模具任意改变,具有很强的可塑性。考虑到这些特质,两位设计创始人希望通过之后的产品去探讨菌丝体与人的关系,比如将菌丝进行拟人化的处理做成耳饰等。
“我们都身处自然的循环中。菌丝材料作为生命体,可以与人类从出生到凋亡的状态产生共鸣,也能阐述人生命中的各个部分。”在这个意义上,菌丝材料也能提供另一种探索人类与自然平衡关系的艺术语言。
无论是餐桌上的美食还是正在研发的灵药,我们围绕蘑菇的讨论似乎总是离不开它的功用。而近年来,其独特的存在样态似乎也给对人类中心主义进行持续反思的文化艺术届带来了新的启发。舞剧《蘑菇》的导演艾阔就从蘑菇身上学到了新的剧场创作语言。
在之前的项目中,他常常将演员遮蔽起来,用巨大的、奇怪的衣服将他们包裹住,令他们扮演一些非人的角色,进行概念上的探索。艾阔认为,人的七情六欲是有限的,他希望通过剧场寻找新的存在可能。久而久之,演员总是向他抱怨表演过程中的疲惫与受限,他也逐渐意识到异化演员身体带来的创作困境。如何能做一场演出,舞者能够以自己真正的面孔和肉身展现源自自身的动人能量呢?朦朦胧胧中,蘑菇的生长方式如信标一般,吸引着他的关注。
蘑菇是灵动的代名词,它可以出现在很多环境中,林间、墙缝里或是胡同中。它本体的菌丝无从琢磨和估量,难被测量和管理。它既无所不在,又无法被刻意地看到或消费,一个人总是需要投入精力和运气,才能在不经意间发现它。
现代化的人类讲求效率、控制、安全,但蘑菇不在乎。它们作为自然界中的分解者,看似在政治上是最低下的,却扮演了输送营养、转化能量的重要角色。菌丝在森林地下形成的巨大网络可以向几公里外的树传递信息。它们是林间的萨满。
蘑菇的精神意涵这令艾阔联想到了自己从事不同职业、拥有不同爱好的朋友,他们的生活也如蘑菇一样,多种多样、千奇百怪。艾阔介绍,《蘑菇》的筹备是从对身边朋友的田野调查开始的。他认为,这一代年轻人并不习惯进行深入的交流,而通过这次田野,他向朋友们提出了许多日常情境下不会问到的问题,也因此获知了许多平日擦肩而过的信息。
他要求朋友们捐出不再穿的衣服,这些承载着回忆的衣物会成为演员们的道具。依据衣物,他会构想不同的问题,即兴成为了他进入蘑菇的方式,也变成了编舞的语言。艾阔不再在剧场的排练中企图控制每个细节的发生,而是通过演员与衣物的互动,凑成不同的段落,这些段落又进一步堆叠成了舞剧的结构——它是自下而上形成的。
当蘑菇成为了他的工作方法,艾阔意识到,这部舞剧的创作经历也为他反思糟糕的剧场环境提供了充满生机的角度。蘑菇不强烈、不暴力、不吞噬,还有诸多美德,它足够小,可以隐藏,又极具生命力,是核弹爆炸后的地方第一个长出来的生命体。它们以部落的方式存在,这是人类在进入现代社会后逐渐抛弃了的。
“当人们误以为自己最大,当城市的灯光遮掩了星光的时候,我们去到荒野看蘑菇,就是看到那些无法被总结、归纳和定义的事物。在这个意义上,蘑菇是我们很好的老师,打开了我们贫乏的、被限定了的认知。”
艾阔也在将蘑菇提供的关于生活方式的想象融入到舞剧工作坊的设计中,他希望通过工作坊的形式,影响更多的人,达成部落式的连结。在探寻我们的内在精神、情感与经验,利用身体跟旁边的人进行交互的过程,就如同在一个部落里猎取蘑菇的过程一般,而周遭共同经历了几天工作坊的朋友们,也会像部落一样,成为一个团块,用来制衡既定的、关于艺术系统想象的。蘑菇的存在告诉我们,并非只有一种孤独的活法。
2022年8月,一场名为“蘑菇之语:万物互联的网络”的展览在昆明当代美术馆开幕。展览汇聚了34组拥有不同知识背景的艺术家、作家及摄影师的作品,其中既有来自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蘑菇研究笔记,也有当下关注菌菇净化环境的能力与社会污染事件的录像作品。在开幕座谈中,策展人叶滢提到,传统艺术领域的人文知识结构已经不足以让我们重新认知世界的变化……“深陷生态危机与现实围困之中,对自然与万物智慧的学习,已经有点迟了。”
文化艺术界对于蘑菇持续的兴趣反映了一种深层的焦虑,那就是人类对于深陷于自身的境况似乎已经束手无策。而无论是在李明亮于菌丝材料未来运用的考量中,还是艾阔对蘑菇工作方法的运用里,我们都看到了蘑菇和人类两种生命体间的平行比较。
它要求我们转移自恋的目光,将注意力放在那些细微但广大的事物之上,想象除了夺取之外的生存方式。
人类学家罗安清在她的著作《末日松茸》中考察了因为无法被人工培育而游离于规模化的资本主义之外的松茸,围绕它的生长、采摘、贸易与供应链批判“攫取资本主义”。她企图“寻找一种以变动为本的生态学,多元物种能既不和谐又无需争夺地一起生活。
“真菌给我们的启示最终是与‘共生’相关的,”它关乎“我”如何与“非我”持续共同发展,而非在对抗中相互损耗——这是真菌世界的规则,也可以、且应该成为我们的。
撰文:ScarlyZ
编辑:yidan (yidan.du@thecaius.com)
设计:zzc
图片:受访者和品牌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