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cus|修复裂痕的人
你是否有过这样的时刻,用了很久的杯碗无意间摔碎,用纸巾包裹着碎片丢入垃圾桶的瞬间,你觉得,我还不想放弃。曾经共度过的每一天的气息,都渗进了被使用着的物品里,丢弃,也就成了生活某一个片段的消失。
于是我们找到一些方法,粘黏、缝补,在修复物品的同时,也经历一次人生的失而复还。
有的人想要把一直喜爱但不幸破损的器物留在身边,于是他们找到了Yuki,把物品送到她的“柚子器物疗养所”。在那里,物品与主人的声音会同时被倾听,一门称作“金缮”的手艺,会把陪伴这件事再拉长一段距离。
进入不了自然循环的卡车篷布被制作成了包袋,深谙环保理念的人们成为最早一批把FREITAG买回家的顾客。包袋维修师南瓜从脱落的缝线和留有狗狗牙印的卡扣里,读到了包袋被主人日常演绎的痕迹。而这部生活剧,还值得在“伤痕”之上继续。
还有人所思考的可持续,不只围绕人而存在。郭陶然几乎每天都要推开“城市荒野”的大门,去看一看那片从荒地被复原的植被,离没有被城市化冠名之前的上海,是否又接近了一些。在位于上海浦江郊野公园的这片“实验地”,几近绝迹的乡土植物被引种于此,让人们得见一点点上海曾经自然的模样。
落在生活中,“可持续”是如此具体。这些真实的故事,正是canU找到他们的原因。若是自己的力量不够,幸运还有这些修复师在帮助每个人,把可持续真正抵达生活。正是他们,在乌云的背后绣上了那段幸福线。
Yuki出生在江西,“在那个环境里面,大部分家庭里都有成套的青花瓷。”用她的话说,“就很普通。”
而环境是一个框架,人们总是在构建它的同时,也被它构建。在经历了多年钢琴老师的身份后,Yuki从自己的起点开始,找到了最想要从事的行当——金缮,用天然大漆黏合金粉填补修复器物的一门古老手艺。
“金缮,化残缺为美,是在残缺上的二次创作。”这是Yuki对于自己身份的解读,在她的框架里,金缮,代表一种态度,是用世上最贵重的物质与精神来面对缺陷,精心修缮。
因为工作室所在的院子里有棵柚子树,所以Yuki为器物重生的地方取名为“柚子”——如同走过的四季,总是在生长,在变化。
每一天,Yuki都在宋代和李朝之间、在紫砂和青花之间、在柴烧和冰裂之间、在杯和碗之间穿梭,“日日为缮,秉承惜物之心,修补的是时间也是情感。”
“受了伤总是需要疗养。”这是Yuki将自己的金缮工作室称之为“器物疗养所”的原因,每次当客人问她能不能把器物拿来修复时,她都会答复,“可以,我来看看它们有什么病症,需要住院观察。”客人觉得有趣,而Yuki也是真实地在赋予器物情感,
“最开始我们是叫柚子金缮,突出的是工艺,但是在不断修复器物的过程中,仿佛和它们都进行了一场单独的对话,就跟人的相处一样。”
其实器物是很好的“聊天对象”,它会告诉你它来自哪里,它的年岁几何,制作它的人在想些什么,匠人的每一个动作是如何在它的身上留下印记,并且延续下来的。
对于Yuki来说,她和器物之间存在着某种关系,在这种关系里,人在治愈器物的同时,也在治愈自己。她学会了面对缺陷不去试图掩盖,坦然接受生命中的不完美,同时,又恪守对美的期待。
“要尊重器物碎裂时的想法,在碎的那一刻,它已经决定了自己的所有形态,没有一条线是我多余添加的,我做的只是因势象形,顺其自然。”在Yuki看来,金缮修复是帮助器物“自我愈合”的康复过程,也是“重塑新我”的创作过程。
大漆是金缮中最常用到的修复材料,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与这一独具个性的天然材料和平相处,Yuki在形容自己与漆的关系时用到了“对抗”。从学习开始几乎有一年半的时间里,Yuki都在对漆反复过敏,有时都没法好好睡觉,“所以修复是一个双向选择,也是一种缘分。因为我喜欢这件事比什么都重要,所以就坚持下来了。”
在相互的“对抗”中,漆也让Yuki重新理解了“顺应”。因为漆的特性,融合到器物之中需要时间去阴干,而这个时间的长短则与节气紧密相关,温度或者湿度太高,修复的流程都需要更多的时间。而对于时间的理解也在一次次的修复中被加深了。
漆是金缮的基础,金是金缮的装饰,不过Yuki觉得很多时候用金是为了强调视觉上的华丽感,就是用金在器物上造就了一番场景,但其实它并不是必须的。
如果是日常会经常使用的器物,Yuki一般不会选择上金,而是素修,因为使用得多,时间长了金是会被磨损的,需要再一次去做修复,“可能很多人会觉得既然是金缮,没有上金就等同于没有完成,但是我没有这种执念。”
毕竟,能进入使用者的生活再次延续,也是器物作为生命非常重要的意义。
Yuki会拒绝一种客人,他们会刻意砸坏某个器物,让它“需要”被修缮,“我相信真正愿意修复器具的人,都是有惜物之心的,会主动去破坏的人,本身对于器物是没有尊重的。”
以修复师的视角,Yuki会觉得送到她这里的器物,“是生病了”,对于她而言,修复是一个康复与治愈的过程。对于器物和人都是。
经过修缮的器物,每一道裂痕都是故事,裂痕之于器物,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修复的经历也是。
比如一只很难想象会被送进“疗养所”的手冲咖啡一体壶,当赤漆渗进瓶身的裂缝,状如红色飘带的“伤口”,仿佛就是咖啡蜿蜒流下的意象。
Yuki感受到做金缮是对自己的一种挖掘,同样的眼睛,打开了不同的视角。并且越来越丰富。
人在不同的年龄,会有不同的感受,Yuki觉得,如果她20年前、10年前就开始做金缮,或许不一定能做成,因为时间让她对于事物的理解始终是变化着的。“金缮是一件很寂寞的事情,需要你能够非常的安静,能够把心沉下来。”在从事金缮之前,Yuki觉得自己多少是有点浮躁的人,但如今与器物经历了五年的相处,她可以更平静地看待身边的事。
金缮也潜移默化地给了Yuki一些关于人生的感悟,“你会发现绝大多数的东西是不能永久的,生命中彼此都是过客,物的故事就是伴随不同主人留下的故事,你只要活在当下,珍惜每一次相遇就可以了。”
在成为包袋维修师之前,南瓜曾经是一名咖啡师,似乎是横跨了毫不相关的行业,但南瓜并不觉得有多大的跨界,“因为两者本质上都是手工类的工作。”
成为包袋维修师,南瓜并没有well-prepared,至少她自己这么认为,“平时我会用缝纫机改一改裤脚,有一些缝纫基础,正好朋友推荐了FREITAG的招聘过来,我就决定去试一试。”而际遇的巧合就是这么准确。
将使用过的卡车篷布回收并转变为功能齐全的包,是这个创立于瑞士苏黎世的环保包袋品牌,30年来始终坚持在做的事。推崇可持续的生产环节、可再生及可生物降解的生产材料,以及闭合的管理,是FREITAG重要的生产宣言。
而回收后的卡车篷布不仅仅能够进行可持续的再利用,经由FREITAG专业的处理后更具有结实耐用的属性,从而获得更长的使用时间,或是由更多使用者经手。
顺着这个思路,FREITAG也是一个提倡维修先行的品牌,比起频繁换新,“缝缝补补又三年”的心态与品牌的内核显得更为同频。也正是因此,FREITAG在全球的很多城市,都培养了像南瓜一样的包袋维修师。
维修的过程是精炼而程式化的。首先在维修站现场或者通过邮件,与客人确认包型、破损情况、购买凭证、质保期限;随后跟客人沟通维修方案和价格,能够修复的程度、是否需要更换配件等等;双方都认可好方案之后,就可以开始预约排队,等待维修。
处理一般配件的损耗,南瓜会直接为客人替换,包面篷布的修补则要复杂一些,需要用专业的工具把破损附近的篷布融化,重新磨平后,用颜料调成相似的颜色,内外涂层补色,处理成类似篷布的状态。
但修复的过程同样是充满柔软的。南瓜修复过年代最久远的FREITAG已经陪伴了物主超过20年,“这只包的配件和篷布都有很多问题,全部拆开之后,已经是光秃秃的了,但我还是用了将近三天的时间把它修好了。”
这些已经被使用了十几二十年的包,大多是客人们人生第一个包袋,修复它们就如同修复了一位朋友,维持了一段关系,对于包袋的主人来说,修复的意义某种程度已经上升到了精神的层面。
还有一种常见的修复,是更换或者复原被家中的“毛孩子”们当做磨牙棒咬坏的卡扣。遇到类似的修复,南瓜总会跟客人沟通,在完成维修后是否要将换下的卡扣一并寄回,因为也许“他们的狗狗还是很喜欢这根’磨牙棒’的。”
在南瓜的工作状态里,甚至还有一种叫做“拒绝”修复,当然,这并不是某种傲慢,而是基于专业维修师的判断所给出的真诚建议,“如果一个包只是有一些表面磨损,不是必须要维修的话,不修其实才是节省,无论对于材料、时间、还是金钱,都是一种减少浪费。”
其实如果把包袋维修服务放到FREITAG整个的品牌理念之中,便可以理解,如果维修是链条运转中的可持续环节,那么某些情况下的放弃维修,也是一个可持续的环节。
从根本上来讲,FREITAG对包袋进行修补的目的是使物品得以正常使用,而不是令其恢复全新。使用和老化的痕迹被称为印记,也是包袋的特色体现。
或者有些包袋仅仅需要简单的配件替换、修补开线,比如换个卡扣,南瓜会建议他们在官网或者FREITAG的Care Point申请领取配件,再去寻找社区的维修小摊,遵循就近原则,把维护的成本降到最低。
毕竟维修站是唯一的,但缝补的手艺并不是。
这也和FREITAG关于社区营造的理念相合。今年3月,FREITAG在上海静安区胶州路开设了品牌在中国的首家直营店,同时也是品牌全球第二家旗舰店。这栋建于20世纪80年代的建筑,曾是一家纺织工厂,后来也被改造成青年旅社。
在选址和建造时,FREITAG坚持融入社区的理念,尽可能保留建筑原本的材料,联合上海本地的“城市荒野”工作室打造的门店天台,与相邻建筑的公共屋顶露台相互连接,种植了诸多上海本土植物,“和植物一起生长”。
把门店开进巷弄之中,FREITAG门店一贯的工业风设计很好地契合了老旧工厂和周围社区的质朴居民楼的形象,同时也是希望能够与顾客一起,把关注放回本地社区,更充分地使用社区资源与服务,感受位于身边的生活。
专供南瓜施展的维修站,占据了门店一楼的几乎一半空间 —— 比起让来访者第一眼看见陈列的商品,FREITAG更想让人们理解「循环」在品牌中的核心意义。
在日本学习维修技术的时候,南瓜看到老师会用酒精棉擦一下已经完成修复的包袋上的FREITAG LOGO,如今她也承袭了这种“仪式感”,以擦拭LOGO为每一次维修作结,又一次把一个可以继续使用的包袋,放心地交还到客人手中。
从上海地铁8号线的终点站沈杜公路出来,倒上一辆公交车或是扫上一辆自行车骑行几公里,享有闲情的人们总会在和煦的午后,在这条路线上相遇,到达共同的目的地,浦江郊野公园。
热闹的聚集有几处,而同时也有一片并不时时热闹的“荒野”,被两栅竹门与浇筑平坦的道路隔开,是自己的世界。
2019年,郭陶然参与创立的“城市荒野工作室”与浦江郊野公园达成合作,租下了面积约17000平方米的林地,从外来入侵物种清除到乡土植物引种、栽种,在科学布局的前提之下,以灌木展示区、常绿树种区、常绿/落叶树种混交区、落叶树种区、蝴蝶招引区、水生生物保育区、科普活动区等7个板块组成了城市荒野景观。
但这听起来规整的排布,只有亲身走进,才会感受到它们无比肆意的生长,和自然的交融,乡土生物群落能在低人工干预的情况下,在“城市荒野”稳定地存在与演替,在破碎化的生境中恢复着上海地区原有生物群落的结构和功能。
看久了“身高”统一的林荫步道、裁剪平整的草坪、造型错落的城市公园,人们好像已经习惯性地以为,自然生得就是如此整齐。但真正持久的生命力恰恰是野蛮而奔放的,看起来未经任何修饰的“城市荒野”里,有都市里仅剩的自然的模样。
“城市荒野工作室”成立于2013年,是郭陶然和好友魏羚峰一起创立的,并且在10年的前行中,聚集了一群拥有相关专业背景的伙伴。不过郭陶然倒是其中所学专业离得最远的一位,在上海大学求学时,一开始学习生命科学的他,转专业转到了哲学系。
选择生命科学,是因为从小对生物多样性感兴趣的郭陶然以为这是能与人生爱好匹配的专业,但实际学习下来发现并非如此,“其实有差别。我做的是生态修复,研究的是物种之间复杂的关系,反倒是哲学诠释了万事万物之间的联系,两者是相通的。”
就以浦江郊野公园的这片“城市荒野”为例,什么植物种在这里合适?哪些植物可以搭配在一起种植?不同季节的植物如何顺利更替?花鸟鱼虫又如何平衡相处?处理这些复杂的问题本质上都是在处理关系,“如果安排合理,就能在很大程度上减少后续的管理工作。”郭陶然表示,“在极低的人工干预下植物能够保持自我更新,就能够大大降低城市绿化的养护成本。”
一个比较颠覆大众认知的事实是,城市里绝大部分的景观绿化,都是基于视觉这种非自然的标准被选择性种植的,目之所及都是重复的物种,这样单一化的生态环境很难形成植物的自我更新,便需要人力来进行维护。
高大挺拔、叶片坚硬的棕榈科绿化植物,大多产自南方地区或是东南亚国家,在上海寒冷的冬天,就需要绿化工人用草席包裹“人工取暖”,到春天再拆除,劳心劳力的同时,还难以维持它们的存活率。
这种存活于有限循环里的城市绿化,缺乏乡土物种,没有入侵风险评估,也没有依据生态系统的结构与功能设计,不能为城市中的野生动物提供食物与栖息地,是动物眼中的“绿色荒漠”,与真正能够无限繁衍生息的自然,关系微末。
而谈及自然,也必然不能与“本土”二字分离。郭陶然向我们解释了“生态廊道”的概念,它并不是一条“道路”,而是指为了满足动植物迁徙、扩散、交换需求而存在的自然空间,然而在高度城市化的超大城市上海,传播的阻隔也是显而易见的大。
“有些乡土植物的种子通过鸟类传播,但城市的建筑、道路甚至绿地都没有给这些种子提供发芽生长的机会,因此郊区的一些乡土植物很难在没有人为干预的情况下传播到市区里。”郭陶然表示,想让如今的上海恢复到曾经的乡土植被,时间不足以衡量其难度。
更不要提益母草、马兜铃、蓬藟等等长出来就会被拔除的所谓“杂草”,正是因为人们坚持不懈地清除,这些原本曾在上海广泛分布的乡土物种,现在已经鲜见。
“这是我们专门引种回来的本土植物。”郭陶然从一丛纷乱的植物中指出竹叶花椒,“并不是有开花的植物,就有蝴蝶,维持蝴蝶种群数量的关键是它的寄主植物,幼虫有足够的食物,才能最终羽化出蝴蝶。”而竹叶花椒——这一原本在上海存在了千百年的本土植物,就是碧凤蝶的幼虫钟情的食物,把它栽种在“城市荒野”,碧凤蝶才能有机会回来这里生长。
但引种也并非易事,缺失的乡土植物因为城市的不断侵占,有很多已经需要去周边的省市寻找,有些还需要拜托上山采药的工人帮忙采摘,才能找到植株回到“城市荒野”培育。
如今,用了三年多时间,位于浦江郊野公园的这片林地,已经在郭陶然和团队的努力下形成了接近上海本地自然环境的植物群落。
400余种乡土植物、500多种昆虫、82种鸟类、10种两栖爬行动物、和6种哺乳动物在这里生活,为上海城市生态的结构与功能的修复,提供了极高的参考价值。
此外,作为上海市第一个乡土生态科普基地,自2020年5月对外开放以来,“城市荒野”共开设了自然教育课程18门,涉及植物、鸟类、哺乳动物、昆虫、水生生物、土壤动物、古生物等多种门类,累计有超过4500人参加。
关于城市生态修复的知识,也在这片“城市荒野”上持续地循环着。
有起点就会有延续,如果说“城市荒野”是郭陶然理想版图上的一个“点”,那么每一株植物、每一个群落、和每一双曾经踏足过这里的脚印,都在为它的扩展成“面”,织结成“网”做着铺垫。
撰文:霏絮
编辑:yidan (yidan.du@thecaiu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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