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林师傅上山
人生百态
林师傅是今年夏天在伊春新结交的一位朋友,三天两头上山采药。我对上山采药充满好奇,决定跟他一起上山。
来到一座山脚下,林师傅径直走到一座小庙前面。这是一座当地山民自己建的山神庙,当地政府为了防止烧香引起山林火灾几次拆除,但总是拆了建、建了拆,这次显然是刚刚建好还没有拆掉。林师傅在摆满贡品的佛龛上放上几个从家里带来的水果,一边口中振振有词地念叨着什么,一边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然后站起来对我说:“有山神保佑,我们现在可以上山了”。
林师傅今年74岁,身材并不高,却非常壮实,看起来显得很年轻。他不太擅长侃大山,但是进了山林,却显得有些兴奋,话也多了起来,聊他的家世,聊他几十年的上山见闻,更多的是教给我们如何辨别中草药。
林师傅是吉林松原的中药世家,他的父亲在土改前靠采药看病治了几十晌的土地,结果成分被划为地主。为了躲避没完没了的政治折磨,1947年他孤身跑到了黑龙江深山老林的伊春,在城乡结合部靠近铁路边扎下根来。林师傅生下来以后没见过父亲,懂事以后才和家人来到伊春和父亲相聚。他的父亲来到伊春后再也没回过老家松原,手把手地教儿子识药看病,临闭眼还嘱咐他要传承好祖传秘方。
林师傅没有辜负父亲的心愿,工作岗位换来换去,工作地点调来调去,六十多年始终没有离开药材,没有离开小兴安岭。祖辈的秘传,父辈的引领,多年的磨砺,使他练就了火眼金睛,在医药界的名声也不胫而走。头头脑脑手里有熊掌、鹿茸、虎骨等珍品,都要让他鉴定真伪;招待所里进货各种山珍,也要看他点了头才放心;一些老板对医院开出的药不放心,指名要他采集的草药。凭着他在医药界的权威,做点事情赚点钱并非难事,但他觉得那些和他无缘,离开小兴安岭,离开这片大山,是他从未想过的事。
山林深处格外寂静,充满了神秘感。落叶松、樟子松、桦树、水曲柳、柞树、椴树、野核桃树等树种遍布山间,兴安红松屹立在万树丛中,显得格外挺拔。我拄着拐杖正在行进中,突然感到离脚不到两米的灌木丛中枝叶在动,仔细辨认之后,我惊叫一声“蛇!”。大家顺我手指的方向,看见一大一小两条身上布满花纹的蛇正在缓缓爬行。走在身后林师傅看了一眼,神色淡定地说:“这是兴安蝮蛇,毒性很大,但是你不招惹它,他不会主动攻击你。” 上山之前,跟林师傅拜师学艺的朋友在我的裤腿上涂了一层蒜液,说这样可以防蛇咬。蛇旋即没了踪影,也许真是蒜味让它们难以忍受呢。
在山上,林师傅坚持让我拿一把短锹用作防身,并始终走在我身后,说是这样可以防止动物从背后偷袭。开始,我还有些不以为然。但是,几次发现蛇的行踪,随处可见野猪拱过的洼坑,使我开始有所警觉,确认林师傅的话并非小题大做。
见我有点儿紧张,林师傅开始聊点轻松话题分散我的注意力。他说,过去在山里采药,经常与动物打交道,见到熊瞎子是常事。有一次,有个朋友走着走着,猛然发现离他几米的地方站立着一只大黑熊,这个朋友见状扔下身上的所有东西撒腿就跑,而黑熊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慢悠悠转身到别处觅食去了,那个朋友望着黑熊的背影暗自苦笑。黑熊、东北虎等人们传说的凶猛动物,如果不是受到威胁,是不会主动攻击人的。林师傅讲的故事听得多了,紧张的心情也逐渐松弛下来了。
他说,这几十年来,动物伤害人的事情很少发生,更多的是人类伤害动物,甚至是灭绝动物。因为长年以来滥捕滥杀没人管,熊掌、灰狗子(松鼠)都被当作招待客人的美味,森林里不仅熊和老虎见不着了,狍子、灰狗子也鲜有踪影。言谈话语之中,充满了遗憾、怨恨和无奈。
雨后的小兴安岭的森林,植物茂盛,郁郁葱葱,在我这个外行人眼中只有美,但在林师傅的眼中除了美还有数不尽的宝贝。小兴安岭490多种药用植物,林师傅如数家珍,对于它们细微的区别都能够讲得清清楚楚。随手采下一棵药材,他都能告诉你它的特点和功效;对于不同品种的沙参,他能准确地辨别出五叶沙参、轮叶沙参和三叶沙参;见到蘑菇状的植物,他能肯定地告诉你哪些可以食用,哪些具有毒性,哪些是有药性的松下兰……。
在山顶上行走,我们的收获逐渐多了起来。摘了几朵清香的野菊花,回家泡水喝才知道什么叫做沁人心脾,第二天茶杯里面的水还是绿色的;掐了几支味道浓郁的野韭菜花,用它和麻酱从、腐乳混在一起做涮羊肉的调料,芬芳扑鼻,顿时胃口大开;拾起掉落在厚厚树叶上的山核桃,用50度东北小烧泡一周,喝下一点点胃就会感到舒坦;收获一堆野生榛蘑,这在北京花多少钱都难以买到的尤物,烹制好还没端上桌就已垂涎欲滴。这些林中普普通通的植物藏于深山无人处,随着每年的花开花落而生发衰败。每想及此,除了侥幸于它们 “不随残雪埋芳草”,更加感叹大城市吃的单调乏味,全然远离了生活的原始本色。
对采蘑菇这类事情,似乎不入林师傅的法眼,我们在大呼过瘾之时,他关注的依然是深山里的药材。林师傅对于山中的药材认识十有八九,但是采的药材却很少,哪些可以采,能够采多少,他的心里有把尺子,任何时候都不肯坏了规矩。无论是珍贵的玉竹、沙参,还是最常见的苍术、七叶一枝花,他都不忍动手,连声说“太小了,让它再长长吧”。让人觉得他不像是个采药的师傅,更像是个护药使者。
中午时分,我们在山顶树林中席地而坐开始午餐。山上鸟鸣林更幽,山下风景如画。东北干豆腐抹上熟酱,裹上小葱、香菜,吃起来格外香甜,我狼吞虎咽一口气吃了三四张。也许是真的有点累了,也许是山上山下的风光增强食欲,也许是和朋友们在一起露天野餐别有风趣,我感觉多年没有吃过如此香甜的午餐了。
我们边吃边聊之时,一个采蘑菇的老汉背着筐子走到我们面前。
“吃过了没有?”,林师傅主动打招呼。
“我不饿”老汉搭讪着,一屁股坐在我们身旁。他随手拿起我们刚刚采到的一棵沙参问林师傅:“这是什么呀?是桔梗吗?”
林师傅狡黠地笑笑说:“是的。看你的样子不像吃过饭,你把这些吃的东西带上吧。”
老汉推脱了几次,最后还是卷起一张煎饼吃起来,最后把我们吃剩的食物全都带走了。
待老汉走远,林师傅既像对我们讲,又像自言自语:“上山的人不容易,每天四五点上山,太阳要落才下山,经常中午吃不上饭。上山碰不到几个人,既然遇到了就要互相帮助,因为说不定以后谁会求到谁。”我暗自思忖,仁者之心并非天生练就,也许经历过困苦的人才更有仁心,那位老汉的辛苦是否林师傅也曾经历过?
在几次接触中,我感到林师傅不是一个自私的守财奴。虽然经济不宽裕,他从来没有把钱看得很重。美国一家医药公司几十年前就曾经高薪聘请他,国内一些商家也想以他的名声注册商标,都被他一口回绝。对于急于求助的患者,林师傅却会尽其所能给予帮助。有一对夫妇,结婚二十多年未生育,跑了多家医院也不管用,林师傅用祖传秘方调制好野生药材送给他们,使他们将近五十岁时生育了一个娃。在这对夫妇眼中,林师傅就是挽救他们家庭的活菩萨,至今还保持着密切联系。
既然不是出于私心,林师傅为什么明明知道采蘑菇的老汉把沙参当作桔梗而不加以纠正呢?我掩饰不住内心的疑惑,直接向林师傅发问。
“什么东西都可以给他,唯独山里的宝物不能让他们了解太多,他们天天在山里转的人,什么赚钱挖什么,一旦一传十、十传百,野生药材就绝种了。”听了林师傅的解释,我恍然大悟。他离商家远远的,是担心别人以他的名义售卖假药;对鉴别中药材的常识有所保留,则是担心小兴安岭药用植物荡然无存。
太阳落山之前,我们安全下山,把林师傅送到家。这是林师傅父亲传下来的老宅,离家大约3里没有公交车,离家还有2里没有柏油路,离家最后1里多地见不到人家,道路尽头还要翻过铁道。由于地处偏僻,无人修路,沿途道路狭窄,坑洼不平。屋子收拾得干净温馨,屋前屋后种满了瓜果蔬菜和中药材,颇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隐士田园风格。
回首林师傅家屋顶高扬的国旗,想到他几十年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敬畏自然,行有所止,心里油然生出几分敬意。眼前总是浮现出他披星戴月、风雨无阻穿行于喧嚣城市、空寂山壑和清幽简室的清影。
关注本公众号请扫描二维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