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加场开售 | 《庭前》的典故世界，纸上春秋，言外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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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前》的故事，与《双枰记》多有相互注解、生发、映照之处，台词上，也有近似的风神。思忆往事的感喟、亲朋之间的对话、写在纸上的签文……引诗用典，所指往往不止于字面意思，也包含着许多意在言外的余音。

天心人事迥难猜

戏中人曾几度求签。大约正如宋筠所说：“人生飘荡无依，需要一点儿迷信。”

学生运动中，郎家被砸，郎尤幼女小斐于混乱中走失，杳无音信。绝望的尤胜男求签卜卦，寄心神佛。两番连抽，签语分别写着“是梦久应醒，慈恩总是空”和“故人不可见，汉水日东流”。前者的上句出自纳兰性德思忆亡妻的《金缕曲》，“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而后者是王维《哭孟浩然》的开篇。都是悼亡之作，再凶险也没有了，可想而知胜男当时看到签文的心情。

而当过去尘埃落定，胜男又将踏上新的旅途时，轮渡售票员代她求的签上写的“谁知江上酒，还与故人倾”，则是周紫芝的词句：“记得武陵相见日，六年往事堪惊。回头双鬓已星星。谁知江上酒，还与故人倾。”这首《临江仙》原是写给刚刚久别重逢却又要启程的朋友。世上多岐路，人也似漂萍，再会之时，心中“有酒径须对君酌”的情谊仍一如既往，也的确称得上是支好签了。

还有一签，是宋筠为了程无右被免职一事求的，上书“夷齐不忍食周粟，兄弟心甘采蕨餐。让国名应垂千古，可怜饿倒首阳山”。

据《史记》，伯夷、叔齐为孤竹君的两个儿子。这对兄弟仁义孝悌，先是拒绝即位让国出逃，又因不认同以臣伐君的僭越之举，在武王出兵时叩马而谏。后来天下宗周，二人深以为耻，宁肯采薇菜而食也不愿吃周朝的粮食，直至饿死在首阳山上。宋筠抽到这签时，程无右正因替女师大学生仗义执言而陷于困厄，眼看要丢掉饭碗，可不就是“夷齐名应垂千古，可怜饿倒首阳山”。

伯夷、叔齐的义举世所罕有，青史留名，如此积仁洁行的人物竟至于饿死，无怪乎太史公在列传中发问：“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然而，当子贡就伯夷、叔齐之事问孔子，孔子答“求仁得仁，又何怨。”《双枰记》中，程无右因为危言危行，再受牢狱之苦。面对卢泊安那句“中华民国的发展史，就是他程无右的一部营救史”，郎世飖回的是：“求仁得仁，他要的便是一场公开的审判。”他明白程无右心中所求，时隔经年，人与比喻，还是同样的一如既往。

平生知己谁人是

程无右为人，的确就像宋筠所说，“遇不平之事，如骨鲠在喉”。按《说文解字》，“鲠，食骨留咽中也”，所谓骨鲠在喉，便是骨头卡在喉咙，不吐不快。而郎引用韩愈《送孟东野序》首句“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 ，也是相似的意思。

郎、程本是交心联手的知己好友。自求三野一事，二人陡生龃龉，以至于宋筠为女师大一事上门时，说程无右与郎世飖之间“只差一篇《与山巨源绝交书》了”。

《与山巨源绝交书》的作者嵇康，与收受它的山涛，本都是魏晋时代的竹林名士，二人关系甚笃。然而，随着高平陵之变，司马氏专权日盛，士林血洗。嵇康选择佯狂避世，山涛却做了司马家的官，还在由选曹郎调任大将军从事中郎时，上书举荐嵇康入仕，代其原职。此举直接令嵇康写信宣告与山涛分道扬镳。

但这场绝交，绝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和彻底。信中，嵇康指责山涛不了解挚友的脾气秉性，强人所难。然而，彼时正值司马氏如日中天，嵇康又数次得罪钟会，与当权者的矛盾日益激化，山涛或许其实是希望嵇康能通过妥协保全性命。而嵇康这边，说是绝交，一封信却写得推心置腹，坦诚恳切，洋洋洒洒地列出七不堪二不可。对照他写给吕长悌的那封简短、疏离又淡漠的绝交书，实在是天壤之别。甚至当嵇康终于不能免于一死时，还在临刑前将儿女托付给山涛，说“山公尚在，汝不孤矣”。山涛也的确没有辜负旧友，将他们抚养成人，儿子入仕为官，女儿风光外嫁。

宋筠以此比郎、程，细想实在很妙。他二人的关系不也正是如此，“道不同不相为谋”的裂隙里，却也时时暗藏着牵念和记挂，某年某月，更会生发出“乌头马角终相救”的恩义。

人生千里与万里

世道人心，或许恰如郎世飖后来的感叹：“有人挂冠而去，有人青云直上，也是人之常情。”

“挂冠而去”，典出《后汉书·逢萌传》。西汉末年，逢萌看出王莽的残酷，解冠挂于城门，远遁薮野，不再为官。而“青云之上”，是魏国大夫须贾形容范睢的话。再见面时，昔日门客已是秦国宰相，须贾说：“贾不意君能自致于青云之上。”

人与人之间，有分道而行，也有意外相逢。

末场戏中，郎世飖与当年《青年日报》一案的审判官狱中重遇。曾经分别坐在审判席与辩护席的法官和律师，兜转间竟双双身陷囹圄。说起清源正本之难，郎世飖吟出“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这是春秋战国时代，传唱于汉江一带的民歌。《楚辞·渔父》中记载，屈原被放逐，神色忧悒地走在江畔，遇到一位渔人。交谈之后，渔人唱着《沧浪歌》摇橹而去。清水浊水，各有所用，各有所能，这一道理也即是渔人劝慰屈原的“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法官与郎世飖同在司法界多年，浊浪滚滚，清水难寻，大略比旁人都更懂得其中深意。

而格外引人慨叹的是，昔日江边金风玉露一相逢，年轻的郎律师曾对负气而去的胜男说，他急急追赶，是生怕尤小姐做了“女屈原”。屈原无法与大圜同醉，更不愿以身之察察蒙世俗之尘埃，终于投江以明志，与渔人所开解他的话背道而驰了。而郎、尤多年后的对垒与决裂，关键点之一便是愿不愿意“从俗浮沉，与时俯仰”。当年一句戏言，怎想到有着如此这般的回声。

三十年也长也短。哀乐中年，不至只有颓丧，而仍能在寒风雨夜里护住胸中不灭的灯烛一点，那热度，其实来自年轻时就燃在心里的火花光焰。正如初相见时，郎世飖引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洗炼》所说的：“流水今日，明月前身。总有一天，岸边摇橹的小船，也会变成汽笛悠扬、驶向深海的巨轮。”今时今日流水之表里澄澈，是前身明月皓皓之白修来的业果。

茫茫四海将安归

造访郎宅时，宋筠可惜尤胜男“一个有胆识有学问的女人”却在家里做太太，离别时邀请她去看新式话剧《娜拉》。

娜拉是易卜生的名作《玩偶之家》（时译《娜拉》）的女主人公。故事伊始，她在家相夫教子，事事以丈夫为先。然而，在经历了一场变故后，她看清了自己在家中的“玩偶”地位，不愿再做附庸，毅然出走。宋筠排这部戏，又特意请胜男去看，的确大有深意。

在那个寻求启蒙与革新的时代，娜拉的关门声就像一声惊雷，这一角色也成为一面象征着女性独立与觉醒的旗帜，引发了广泛讨论。1923年，鲁迅就曾经在女高师文艺会上发表过《娜拉走后怎样》的演讲。易卜生的戏剧终结于娜拉的出走，而鲁迅的追问在于：女子觉醒之后，要如何走向真正的独立？

鲁迅围绕《玩偶之家》所做的讨论，与《庭前》中女性的命运息息相关。尤胜男起初留在家中，是因为彼时施行的《律师暂行章程》不允许女性作为执业律师，其中症结，正是鲁迅所强调的工作权利和经济平等。而邓奕春在姐姐惨死后的发问“如果这个世界不需要女子，为什么要把我们生出来？如果世界是需要我们的，为什么不肯给我们一条能走的路呢”，也正如鲁迅在演讲中所谈到的：“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

案子结束后，邓奕春将姐姐珍藏的波特莱尔诗集送给尤胜男。胜男翻开，读出“翱翔在生活之上，轻易地听懂花儿以及无声万物的语言”。这句诗出自《高翔远举》，主旨是人的思想可以如雀鸟一样，轻灵矫健地遨游在苍穹。奕秋有着这样的精神力量，可是她终于未能逃离人世间可怖的炼狱。想到这件事，再读这句诗，又是何等残酷。所以胜男用《人与海》回答：“你的灵魂原也是个深渊，绝不比大海少一点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