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有一句话说“真理越辩越明”,不一定是这样的,真理有时候越辩越糊涂。一般来说,争论你说服不了对方,或者至少在言辞上说服不了对方,他可能要过后,甚至过了一些年才会明白,可能是影响听众,影响旁观者。我们没有必要去过多地卷入这样一种有些时候相当无谓的争论。
今天我要讲的主要是价值与规范,也就是一元和多元的关系。我想从问题讲起。我们今天生活在一个高科技的网络时代,应该说带来了极大的方便,但是我们有时候也会感到一些困惑,甚至是失落。互联网它能够连接世界,但是并不一定能连接内心,有时候甚至也可能把我们推远。各种推送、算法,包括微信,我们有亲人群、同学群,但是慢慢我们在有些群就觉得很不自在了,不愿意说话。他和我的价值观不太合,也许开始就那么一点点异质的东西,后来分歧越来越大,很难沟通。另外一方面,我们的技术、设备,像手机、电脑等等不断更新换代,越来越高大上,大家都可以发言,但是你会发现我们的语言并没有随之提升,很多恶语、谩骂、人身攻击、侮辱女性,你都看得很不舒服,怎么这么干净的屏幕就出现这么脏的字眼?这种种的问题或者是乱象,到底是因为什么?是因为我们不够高尚?还是不守规矩?这就涉及到价值和规则。前面说的高尚,这可能是追求一些崇高的价值,但价值也可能包含一些比较低次要的或者琐碎的,我喜欢吃什么饭菜,喜欢开什么车等等。但是最高的是比较终极的关切,就是关于善、好,值得我们追求和珍视的东西。刚刚我提的问题,那到底是因为我们不够高尚还是不守规矩,更重要的问题是在哪方面?在传统社会其实这个回答比较简单,就是要要求高尚。但是在特定的社会会有一些不一样。比如在西方中世纪社会,追求的是永生、圣徒这样一种圣洁的生活。在中国漫长的传统社会里面,追求的可能就是像孔子儒家、君子道德、希圣希贤这样的一种道德。但是我们切不要忘记,传统社会的结构和现代社会有根本的不一样。传统社会,无论西方和中国,都是等级社会,少数统治或者少数治理,它不会要求社会所有的成员都追求高尚。孔子过去有句话,“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传统社会,一般主要的道德是在君子那里,君子做榜样,以身作则,庶民甚少谈论道德。其实就是风俗,就是说少数人你要高标准要求自己,然后去影响感化一个社会的风俗。西方也有句话,“贵族行为理应高尚”,就是贵族不能太功利、太物质,最重视的应该是精神性的东西——荣誉。一般的平民甚至上战场都没有份,没有资格。在传统社会里面,虽然这样一种高尚是少数人鼓励他们去追求的,但是它能够成为一个社会主导的价值追求。但是现代社会,我们知道,它发生了一个巨大的变化,它是一个倡导平等的社会,这个社会所有的价值追求,在不妨碍、不侵犯别人同样合理的价值追求的范围内,都是可以的,甚至是不分高下的,每个人都可以追求自己所理解的幸福。但是每个人幸福的内容是不太一样的。有的可能觉得不断增长的财富是自己最大的幸福,有的可能觉得天伦之乐是自己最大的幸福,还有一些人觉得艺术的创造或者精神的创造是自己最大的幸福,还有一些希望能够在道德上完善自己,等等。这都不一样。人各有志,但是过去的志,也就是价值追求,它是相对一致的,而现在一律平等。价值平等,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价值要出现多元,就是说向不同的方向追求,大家都是合理的,都有它的合理性。当然这里会带来一个问题,就是这种合理性,我们说都是合理的,但是它有没有稍微有差别,可不可以做一点高下优劣的评价?甚至不能用优劣,但至少有没有高低的差别?如果彻底坚持多元论,可能连这个都要否认。你不能评判别人的价值观,大家都是合理的、平等的。还有一点就是,如果价值平等、价值多元,比如说开始一段时间,大家得到了唤醒和解放,都觉得可以追求自己的价值,但是这个社会会不会慢慢地自然而然地形成一种占据主流的主导的价值追求?和前面我们所说的传统社会人为的价值意愿不一样,在一个价值平等观的引导下自然而然形成的,会不会依然是一种主流的主导的带有一元性质的价值观?我觉得可能会。这个时候就看数量取胜了,看多数人追求什么。这样的话就有点不幸了,为什么呢?如果你的价值观不是属于多数,而是属于少数,你会不会觉得有点压迫感,或者冷落,或者疏离,或者边缘化?比如你生活在一个小县城,你可能慢慢会觉得,我不愿意一辈子就活在这种功利物质的世界,我在小县城很孤独,也没有多少朋友。很多人为什么要到大城市来?为什么要做北漂?哪怕生活上要艰苦得多。可能就是因为在大城市,他觉得比较容易找到和自己志同道合的人,所以他就来了。当然在京城,像北京那个名字一样,居住大不易,但是他确实有这么一种内心的渴望。所以我经常说到,一方面我们要享受价值多元,另一方面可能要忍受价值多元,包括忍受我刚才所说的自然而然形成的某种价值一元。在古代传统社会里面,也有一些受到压抑的价值。比如说在中国几千年的传统社会里面,人文的知识分子会受到礼遇,比较容易出头,但是科技的工匠发明家可能就受到冷落,被无形中压抑了。但现在社会,依然有这样的,你觉得孤独、寂寞、冷清,这样的一些时候,这个时候怎么去处理?也许恰恰是因为我们经历过这样一种古今之变的认识,会使我们的心地坦然一些,就是觉得不管怎样,这就是现代社会必然的结果。我们既然要平等,又要尊重每个人作为主体的权利,那么只能这样,我只能是说努力去寻找自己的同道,甚至努力保持一种心灵的开放,哪怕我不愿意接受他们的价值观,但是我能够理解,能够宽容,不激烈不激愤。当然更重要的就是,现在不太可能在信仰上形成统一,我们这个社会它要保证不分崩离析,它总还是要有某些共识,但这个共识不可能再像过去一样建立在某种信仰之上。过去西方有基督教社会,我们有儒家社会,它可以建立在一个信仰上、一种价值上,但现在价值平等、多元,我们不可能建立在这上面。另外我们现在也不可能完全建立在一种自然而然形成的一元上,因为自然而然形成的很可能就是物欲横行,功利滔滔。当然实际上我们今天的社会已经相当适应了这种共识,为什么呢?因为今天社会,不论什么政府,不论什么国家,基本上都要把经济建设作为中心,都要不断提高人们的物质生活,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是相当适应了。但是这个肯定还不够,我们知道功利、物质的追求,经济利益的追求,第一它肯定有一个多少算够的问题,有没有止境。第二个,经济利益它是实实在在的,你多别人就会少,会有一个竞争而发生利益冲突的方面,不会说总是和谐的。当然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调整,但是冲突仍然不可避免,竞争仍然不可避免。甚至竞争就是一个社会经济发展的强大动力,你不可能完全遏制竞争。那么这就会有利益冲突,这个利益冲突没有办法用利益本身来解决,它肯定还要考虑另外的一些道德的原则,所以就要有一些规则来进行调整。另外还有比这更重要的,我们说正义是什么?从现代社会来说,在一个平等的社会,它应该努力做到使各种人,各种志愿、各种追求的人,能够各得其所,各尽所能,享受自己的贡献所带来的收益,等等。但是还有一些更重要的问题,是从古到今不可避免的。比如首先是生命安全。生命的安全,这个从传统社会来说,它的正义观首先是“报的正义”。一个是报仇,别人侵犯了你,你要复仇;还有一个叫报酬,别人为你服务了或者给你东西交换,你要回报别人。这是报的正义,它的原则基本上可以说是对等的,所谓对等就是别人侵犯了你,你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命还命。开始是自己这样干,后来国家产生了,国家来做恶人,国家把自行报复的权力收束起来,你自己不能去报复,通过国家来报复,你自己不能再去杀死仇人,除了你在直接的自卫状态中可以正当防卫,其他你不能够做,这是传统的正义。现在的正义呢,它越来越走向一个分配的正义。首先是rights,就是权利的分配,然后是利益的分配、机会的分配,这个时候它越来越走向一个平等,甚至是均等的原则。那么这些问题它都涉及到规则,也就是说在现代社会,规则可能比价值更为重要。正义就是一套规则体系,我们不能因为我们追求的信仰,在我们看来是多么的珍贵、多么的高尚,就去侵犯规则。这里最重要的规则是什么呢?那就是不可杀人,不可欺诈,不可盗窃和抢劫,不可强暴、性侵,这样一些基本的规则。从古到今都是这样过来的,没有这些规则,可以说人类社会文明延续不到今天。你去看所有大宗教的经典,所有国家的宪法,都是要把这些先说明,都是共同的、一致的。好像是五年前,查理周刊的事件,编辑部有十多个人被杀。前几天法国又发生一起,一个中学历史教师被从车臣来的一个伊斯兰极端分子给斩首。在这个凶手看来,他觉得他是在维护一种崇高的信仰,维护一种他认为的最高的价值,但是他能够去杀人吗?这就是规则,这是最基本的规则。所以这个我们可能要牢记在心,不要被动听的言辞、蛊惑的理论所欺骗,好像在某种高尚理论里,甚至乌托邦理论里,我们就可以做某些平常不能做的事情,比如杀人,比如抢劫,这个是有很惨痛的历史教训。有些规则意识,必须要我们从小事上培养。前不久我还看到一系列照片,西藏很多圣山圣湖,有好多好多垃圾。有些地方明明有垃圾桶,可有的人就顺手一扔,而且是扔到人很难到达的悬崖旁边,清洁人员要捡起来很费事的,为什么这么容易就能做到的事情我们不做?我现在也是觉得,在公共场合,我们这一代是经过文化大革命的。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规则被破坏得很厉害,甚至在文革结束的时候,我觉得我的规则意识还没有健全。新的一代我觉得比我们就好得多,也许这是我们起步地方。我们尽可以追求我们的崇高的价值,但不强求别人。另外我们也必须遵守某些普遍的规则、规矩,这是在各个时代都免不了的。当然回到我们最开始所说的,比如说我们遇到,包括网络上,我们的价值观和别人不一样,但我们还是应该尽量保持心灵开放,尽量地理解;还有一个是犯不着过多地去争论,因为有时候你是说服不了别人的。可能还有一些杠精,你永远说服不了他,他就是想跟你争,没有必要。另外我觉得,永远不要恶语伤人,不口出恶言。我们现在网络上有很多监管,这个监管为什么不监管那些明显的诽谤、人身的攻击,甚至说是非常恶毒的、非常侮辱人的话,为什么这方面不管一管?我倒是觉得这方面可以让我们的网络稍稍干净一点。过去有一句话说“真理越辩越明”,不一定是这样的,真理有时候越辩越糊涂。一般来说,争论你说服不了对方,或者至少在言辞上说服不了对方,他可能要过后,甚至过了一些年才会明白,可能是影响听众,影响旁观者。我们没有必要去过多地卷入这样一种有些时候相当无谓的争论。
来源:一席
原标题:我们一方面要享受价值多元,另一方面可能要忍受价值多元| 何怀宏 一席第818位讲者
作者:何怀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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