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是妈妈，却没有身份，没有权利
未婚不应成为剥夺基本权利的理由。
撰文 | 孙译蔚
编辑 | 沈佳音
运营 | 屈昕雨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2月22日晚，江西新余市下了一场大雪。晚上11点下班后，黄琪从店里出来，她的摩托车上铺满了厚厚的一层雪。她不舍得打车，将雪清理干净后，便骑到父母那里，将宝宝从被窝里拖出来带回家。回到家，已是半夜12点了。黄琪有时顾不上洗漱，把孩子放下后，躺下便睡了。
每天一睁眼，黄琪想的第一件事便是不断增加的支出——柴米油盐加上奶粉、尿不湿。现实生活一下子砸了下来。她不由得焦虑和恐慌起来。从怀孕到现在，黄琪没有买过一件衣服，只买了一双70元的鞋子。
没有时间多想，她要在８点出门。起床后，黄琪为自己和宝宝做早饭，8点半把孩子送到外婆家，然后去上班。中午，黄琪的妈妈会从黄琪外婆家把孩子接走。黄琪的父母是环卫工人，每天凌晨3点多起床外出，中午才能回家。
这不是最难的时候。怀孕时，黄琪去医院产检，她挺着大肚子，一个人坐在医院妇产科外的座位上。在她旁边，三三两两的夫妻站在一起，丈夫搀扶着妻子。黄琪看着他们，委屈和无助从心中涌了上来。
进入科室，说完自己未婚妈妈的身份后，黄琪感到医生的眼光有些怪异。她更难受了。
2月，深圳未婚妈妈梦梦起诉卫健委争取生育保险案上了热搜，未婚妈妈这个群体也引发了广泛关注。
非婚生子女，是指没有合法婚姻关系的男女所生的子女。根据经合组织的数据，2018年欧盟国家非婚生子比例平均为41.3%，法国的非婚生子比例是60.4%。美国非婚生子比例是39.6%。
中国目前没有关于非婚生子女的统计数据。但梦梦显然不是个例，和梦梦情况相似的很多未婚妈妈们也在为自己的权益而战。在此之前，上海未婚妈妈张萌争取生育保险就引发了广泛关注。
生育保险只是权益的一部分。生育保险属于社会保险范畴，包含在“五险一金”之内，每个职场女性每个月都会缴纳，以保障女性因生育而暂时丧失劳动力时的基本经济收入和医疗保健。没有生育保险，意味着这些妈妈无法在产假期间领取薪资，无法报销在生育期间的花销。
许多未婚妈妈迫切地需要这部分保障，这笔费用甚至是母子半年的生活费。她们坚定地认为，未婚不应成为剥夺基本权利的理由。她们迫切希望得到社会对未婚妈妈的身份认同。
这样的呼声愈发高涨。在今年两会期间，全国人大代表黄细花也建议保障单身女性以及非婚生子女的平等权利。黄细花认为，随着女性教育和职业发展水平的提高，我国城市里的大龄未婚女性也越来越多，其中不乏有能力和意愿去独立抚养孩子的未婚女性。为此，国家卫健委、妇联应出台政策允许单身女性享有与已婚女性一样的生育权利和福利。
生活像不停转动的陀螺
黄琪原本在深圳工作。生产后的98天里，她没有工作，也没有薪水。她曾咨询专门负责薪资的同事，咨询过员工服务中心，打过全国的员工客服热线，请门店经理帮忙申请，但都没成功。
“正常缴纳了五险一金和社保，但仍旧无法领取生育保险。”黄琪对此非常不解。
那笔钱，原本可以满足她们母女二人半年的生活花销。哺乳期的那几个月，由于没有收入，黄琪透支了两万元的信用卡。如今，黄琪每月要还信用卡3500元，还有1000多元的房贷——2016年，黄琪在江西老家为自己买了一套二三十平的小公寓。而这个家，也成了黄琪和孩子安身立命的居所。
黄琪目前在一家餐饮店上班，工作强度大，每天至少工作11个小时，走16000多步。忙的时候，她早上6点多起床，凌晨2点才能入睡。
过年那段时间，黄琪常常半夜两点下班。骑车回家的路上，她很困，每当觉得自己快要睡着时，黄琪便扇自己耳光，啪一巴掌，很响的那种。黄琪到医院检查，长时间带伤站立，腿肿了，腿部静脉曲张。
那段时间，黄琪经常骑车摔倒。最严重的一次，是一个下雨天，前面来了一辆车，黄琪紧急刹车，摩托车侧翻，车子压到了她的右脚，指甲变黑了，车子也压到了她的胯关节。
虽然疼痛难忍，但黄琪还是骑车到了公司。她不知自己如何坚持了一天，晚上12点多下班后，黄琪骑车去接孩子，站在孩子面前，她却抱不动孩子。她心里默念，老天爷，给我一点力量。
最后靠着意志力，黄琪将孩子带回了家。
孩子给了黄琪向前的动力和勇气。除了工作日常，黄琪的朋友圈几乎都是孩子的视频和照片，孩子等电梯的、吃饭的、画画的。谈到孩子，黄琪的声音也变得明朗许多。看着她慢慢长大，黄琪心中也对未来充满期盼。
黄琪意外怀孕，但男方不准备结婚。刚怀孕时，黄琪本不打算留下孩子，她试图通过吃避孕药、做剧烈运动“甩掉”孩子。
但当她去医院做B超时，她听到医生说，宝宝有胎心了，而且跳动得非常稳定。那一刻，黄琪想，自己再也不能用这种野蛮粗暴的方式对待她了，太不公平了。
没有告诉亲人，生下孩子后，黄琪一个人在家照顾自己和孩子。她剖腹产，伤口缝了20多针，走路也晃晃悠悠，但还是坚持了下来。
维权之战
如果说黄琪对生育保险金有非常迫切的现实需求，曹菲则更多是为了维护妇女的权益。
今年已经是曹菲为生育保险奋战的第5年。她没有想到，单身生育并不是自己想的那么简单，会引发各种职场和社会歧视。
成为一名非婚妈妈，是个意外。和男友分手后，曹菲发现自己怀孕了。医生告诉她，这可能是她唯一受孕的机会，曹菲选择生下这个孩子。
但从怀孕开始，曹菲的生活便磕绊不断。因没有结婚证，刚怀孕的曹菲无法拿到《北京母婴手册》，无法建档和进行产检。经过一番波折后，她才成功在一家医院建档。
几个月后，曹菲分娩时遭遇难产。按照国家规定，应享有114天带薪产假。但公司却以单身生育违反计划生育政策为由，拒绝发放这几个月的工资。曹菲不认可公司的决定，按程序向公司人力资源部、薪酬结算部门申诉。
不仅没有争取到产假工资，正值哺乳期的她还因公司部门重组，被要求辞职。2017年7月，公司以旷工违纪为由单方面解除了劳动合同，但曹菲和公司签订的劳动合同本应于2018年底到期。曹菲无法接受，她提起劳动仲裁，要求公司支付她应得的病假和产假工资并继续履行劳动合同。
2020年3月，北京朝阳法院一审的结果是，法院支持公司和曹菲继续履行劳动合同的主张，却不支持曹菲对于产假和病假工资的诉求。
之后曹菲提起上诉，几个月后，北京市第三中级人民法院二审维持了一审判决结果。北京市第三中级人民法院认为，截至二审庭审时，曹菲仍处于未婚状态，未婚生育不符合国家政策，对曹菲主张的产假工资不予支持。
一年后，曹菲向北京高级人民法院提起案件的再次审理，但再审仍维持原判。法院给出的结论依然是，申请人未婚生育不符合我国国家政策，申请人主张被申请人应支付其产假工资，于法无据。
走完法律程序后，曹菲仍未领取到生育保险，和公司的法律纠纷也陷入停滞。
曹菲想不明白，法律并没有明文规定未婚妈妈不能领取生育保险，为什么她无法享有这项基本权益？
像曹菲这样，为生育保险走法律诉讼的未婚妈妈并不多。她希望自己的行动能为其他妈妈做榜样，积极争取自己的权益。
困境一个接着一个
单身生育所面临的困境远不止这些。
律师董晓莹关注单身妈妈生育的议题，曾参与跟进上海未婚妈妈张萌案，但她并不是张萌的代理律师。张萌作为国内未婚申领生育保险第一案当事人，当时获得了很多媒体的关注。
也是从那时起，董晓莹开始进一步帮助未婚妈妈这个群体。
董晓莹和团队做了一份调查，除了生育保险等，未婚生育影响最大的是体制内的工作人员。她们可能会被降级、撤职，甚至开除。
因为未婚妈妈的身份，还有一些妈妈陷入了更深的焦虑。孩子的上学问题，成为于冉目前最大的困扰。于冉的孩子已经2岁多了，1年后要入读幼儿园。按照上海市幼儿园的入学规定，居住证积分达到120分，可有条件进入公办幼儿园就读，并且拥有择校权。
在上海工作多年后，虽然没有房产和户籍，于冉的积分已达到120分。但生育孩子后，120分瞬间归零。于冉打电话到上海12345，对方的短信回复是，市民未婚先育，违反计划生育。根据《上海市居住证积分管理办法》第九条规定，持证人有违反国家及本市计划生育政策行为记录，取消申请积分资格。
于冉到公立幼儿园咨询，对方给的答复也是拒绝。
从去年年底开始，于冉陆续去了区人社局、妇联等地方，但都没有明确答复。徐汇区人社部甚至联系于冉的公司，和公司领导谈于冉的问题。于冉觉得，这像一种威胁，为什么合法维权，却要遭到这样的对待？最近，她再一次打电话给上海市12345，对方再次以违反计划生育为由进行解释。于冉最终向上海市人民政府提交行政复议。
“在很大程度上，居住证积分存在的意义，是为孩子争取更好的受教育环境。但非婚生育，居住证积分归零，这与《民法典》中非婚子女和婚生子女拥有同样的权利，是不是矛盾了？” 对于自己的遭遇，于冉感到非常愤慨。
如果无法进入公办幼儿园，于冉只能选择将孩子送入私立园，或是送回舟山老家，由母亲一人照顾。但私立幼儿园一个月的学费大部分都在1万以上，这也让于冉有些为难。她的工资有3万多，除掉房租和日常花销，1万多的学费让她有些吃不消。但让孩子回老家，不仅母亲压力倍增，孩子也将成为留守儿童。
“只是因为未婚妈妈的身份，孩子就无法留在自己身边，而要回到家乡，成为留守儿童，我无法理解。”于冉说。
说到孩子的问题，于冉的情绪有些激动，在电话那边，她的声音哽咽了。
于冉收到的短信
于冉不想谈自己作为单亲妈妈的无力感。事实上，当很多问题同时出现，她确实感到分身乏术。比如，父亲生病，医院下发病危通知书，但于冉没有办法同时照顾孩子和父亲。
“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大家只会觉得你既然知道有这样的结果，为什么还会选择将孩子生下来？”于冉说。
在于冉所在的群，未婚妈妈的子女成为留守儿童的不在少数。子女的抚养，是未婚妈妈们面临的最大难题之一。
一位38岁的未婚妈妈，孩子已经5个月大了。她即将面临产假结束，孩子无人照看的问题。她母亲身体欠佳，父亲在外地帮哥哥带小孩。这位妈妈请不起深圳的保姆，自身积蓄也只能维系母女二人一段时间的生活。她陷入两难境地。
漫漫长路
“整个社会对未婚生子没有明确的定位。”董晓莹解释说，事实上，从国家层面，无论《人口与计划生育法》，还是《社会保险法》，没有任何一条法律规定单身生育或非婚生育不能领取生育保险。
《民法典》规定：“非婚生子女享有与婚生子女同等的权利，任何人不得加以危害和歧视。”
但上海、北京及其他六个省市都有“必须符合计划生育政策”的要求。非婚生育被纳入了不符合计划生育政策之列，这导致了单身女性领不了生育保险。本应由生育保险支付的检查费、手术费、住院费、接生费、药费等费用无法报销。
在上海，开具计划生育证明必须提供夫妻双方婚姻状况的证明，这个证明被默认为结婚证。2020年12月，民政局出台通知，取消申请生育保险中的计划生育审核表，出现了包括张萌在内几个申领成功的案例。
但随后，这道门又关上了。一些妈妈和董晓莹告诉本刊记者，最近的申请仍被拒绝，理由是申请需要提供结婚证，处于非婚状态不符合条件等。
广东开始放开未婚生育子女的生育登记。2016年出台的新政策《广东省卫生和计划生育委员会关于生育登记和再生育审批的暂行管理办法》里明确规定“未办理结婚登记生育第一个或第二个子女可以进行生育登记”。这意味着，单身生育女性可以拿到生育登记，领到生育保险。
最近，黄琪争取生育保险有了进展。去年年末，她突然收到生育保险到账的短信提示。当时，黄琪做了剖腹产外加绝育，一共花费了1万5千元左右，如今报销了5千多。
“虽然只报销了一部分，也没有生育津贴，但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也算是雪中送炭。”黄琪说。
黄琪曾在线下申请过生育保险，但失败了。去年4月份，在关注未婚生育女性的组织多元家庭网络的支持和董晓莹律师的帮助下，她开始在线上申请这笔报销。过程十分曲折，完成线上申报后，历时半年多，她才等到自己的这部分生育医疗待遇。
现在，黄琪还在争取另一部分生育保险，也就是生育津贴，有１万多元。
在董晓莹看来，未婚妈妈的状态是一点点变好的。2016年，董晓莹曾做过调查，那时，还没有单身妈妈愿意讲述自己的故事。但现在，她们可以讲出来了。
和这些未婚妈妈接触，董晓莹感受到她们内心强大的能量。上海未婚妈妈张萌案引发关注后，一些未婚妈妈深受鼓舞。她们的维权意识也有所提高。
黄琪回想，刚知道自己怀孕时，未婚妈妈中“未婚”这两个字像一把刀一样插在自己心口。但现在，她也会勇敢地说出自己的故事。
对于将来的婚姻，黄琪没有太多规划，她希望先疗愈自我，让自己成为更优秀、更勇敢的人，学会更加爱自己。在生这个孩子之前，黄琪觉得自己不够爱自己，不断让自己受伤、受委屈，总是在讨好别人，来换取别人的爱。
至于婚姻，黄琪觉得，一个家庭不一定必须有爸爸和妈妈，但她也期待更好的自己，吸引到更合适的人，两个人拥有良好的亲密关系。
而于冉的重心目前都在孩子身上，她还没有考虑自己的感情生活。
这些未婚生育的妈妈们希望，从生育保险开始，越来越多的城市可以保障未婚妈妈应得的权益。
很多国家的未婚妈妈都享有这些权益。育娲人口研究发布的《中国生育成本报告2022版》中提到，世界上很多国家出台了一些措施来保障未婚妈妈和非婚生子女的权益。例如，在法国，不管是婚生还是非婚生，都能得到同样的家庭补助，生育的孩子越多，补助也越多。在财产继承方面，法国《民法典》规定婚生与非婚生子女享有完全同等的权利。北欧国家对非婚生育也比较宽容，而政府又提供了丰厚的养育福利，让很多单身女性愿意且有能力独立生育和抚养小孩。
在未婚妈妈的权益保障上，中国也有所进步。曾经，非婚生子女还有“上户难”这一难题，但2016年《国务院办公厅关于解决无户口人员登记户口问题的意见》出台，规定非婚生育的无户口人员，其监护人可以凭《出生医学证明》和母亲的居民户口簿及非婚生育说明，申请办理常住户口登记。
现在，中国这些未婚妈妈的权益仍需要进一步保障。漫漫长路才刚刚开始。
2月23日上午，曹菲在家准备抗诉材料，第二天，她委托律师提交了抗诉申请。
* 黄琪、于冉、曹菲系化名。感谢多元家庭网络的支持、协助。
* 本文未注明出处的配图均来源于日剧 —— 《坡道上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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