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改变了美国女性的命运,却“出卖”了自己
金钱、背叛与忏悔
撰文 | 袁悦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巨浪扑来时,一名美国小镇女孩被卷入漩涡;她用其一生追赶浪潮,然后消失在时代里。
这个女孩名叫“简·罗伊”。
美国最高法院已经承认,内部正在斟酌一份裁决意见草案,可能即将推翻1973年“罗伊诉韦德案”关于堕胎权受宪法保护的裁决。
“简·罗伊”就是该案的核心人物。
一时间,“保护罗伊”“堕胎合法”成为拥护堕胎权人士间的热门标语……各大城市中,人们走上街头,把“简·罗伊”这个五十年前的名字再次推到舆论中心。
此时,简·罗伊在哪里?
死亡
日历翻回5年前,2017年2月18日,美国得克萨斯州休斯顿西郊一座小城的疗养院里,69岁的诺玛·麦考维由于心脏衰竭,生命垂危。女儿玛丽莎正坐在床边,握着母亲的手,听着她沉重的喘息。床头旁边摆着一个相框,照片里有麦考维、玛丽莎和她的两个女儿。
最终,麦考维呼吸停了下来。
铺天盖地的消息席卷了美国新闻频道。可即便对美国观众来说,她的名字也略显陌生。
麦考维是谁?媒体要标注上“罗伊诉韦德案中的女人”,大家才明白她所承载的社会意义。她是美国最著名同时又默默无闻的女人。
如果用汉语类比,“简·罗伊”大约等同于女版“张三”,是麦考维在本案中的化 名。
韦德是当时得克萨斯州的一名地区检察官。“罗伊诉韦德”,一场美国平民和地方法院对抗的案件,最终打到了最高法 院。
此案在最高法大法官裁决下,赋予了女性在妊娠三个月内合法堕胎的基本权利,也成为美国司法史上的里程碑案件。
纪录片《化名简·罗伊》剧照,麦考维和她的孩子。
“每一位曾经遭到拒绝的女性,我认为都是‘简·罗伊’。”1994年,麦考维接受电视台采访时说。镜头前的她,短发、朴实、略显沧桑。
就是这位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中年妇女,她的案件影响了美国50多年。即使在她去世5年后,“简·罗伊”这个化名,仍成为美国社会绕不过去的符号。
诞生
“我的童年没什么快乐的,生存都是问题。”麦考维曾经这样回顾自己的过去。
1947年,麦考维出生在美国南部路易斯安那州一个贫穷家庭。在她很小时,父母就举家搬迁来到得克萨斯州。在她回忆里,母亲酗酒、暴力;因为夫妻关系不和,父亲在她13岁时就离家而去;麦考维自己也是“曾经被母亲考虑过堕胎”的孩子。
16岁时,麦考维结婚了,并且很快怀孕。丈夫听到这个消息,第一反应不是将为人父的喜悦,而是质疑妻子不忠。
婚姻和新的生命,并没有为她的人生带来希望。
“我把他赶出了家门,”麦考维说,“然后我生下了玛丽莎。”
离开丈夫后,麦考维发现自己有双性恋倾向,她开始和女生约会。玛丽莎则被麦考维的母亲带走抚养。
即便如此,麦考维还是再度怀孕,孩子一出生就被送去了收养家庭。
1969年,失业、落魄的麦考维第三次怀上了孩子。
想到怀孕时身体的不适、找工作遭到拒绝的经历,麦考维准备寻求人工流产,但根据得州法律,她当时的情况进行堕胎并不合法。
在美国,关于堕胎权的讨论逐渐演变为政治、宗教和道德争议。此后,大部分州都禁止女性实施堕胎手术,除非怀孕对孕妇的生命造成威胁。
麦考维无力支付旅费前往允许合法堕胎的州。无奈之下,她试图寻求当地一家地下诊所的帮助。去了之后她发现,那里已被政府查封,她再次失去了希望。
1960年代末、1970年代初,关于性别权利的讨论在美国无处不在。但“女性权利”更多是一种思潮、一种概念;在社会、法律体系中,对女性条条框框的限制仍然存在。
女权组织开始走上街头,呼吁性别平等,为女性争取各种权利——工作、同薪同酬,以及合法堕胎。
年轻的女权律师琳达·科非和莎拉·韦丁顿正在想方设法推动得州堕胎的合法化。她们开始寻找心目中的“简·罗伊”:想堕胎的怀孕女性;没钱前往他处合法堕胎;在不保证匿名的情况下仍然可以在公众面前亮相。
此时的麦考维,怀孕两个半月、孤身一人、身无分文,恰到好处地契合了她们的画像。在律师同行介绍下,她们在达拉斯北郊一家平价披萨店相见。
“她们想要改变法律,我想流掉这个孩子。她们对我说,你不想行使对自己身体的支配权吗?我说我想。她们说,那你只需要在文件这里签字就好。”在一段资料录音中,麦考维如此描述那次会面的场景。
几片披萨,几杯啤酒下肚,1970年年初的一天,在这个不起眼的、弥漫着奶酪香气的街角,“简·罗伊”诞生了。
遗忘
科非和韦丁顿作为麦考维的律师提起诉讼,状告代表得州的检察官亨利·韦德,指控得州禁止堕胎的法律侵犯了化名为“简·罗伊”的女性之权利。案件随后被推到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们面前:宪法是否承认女性有权通过堕胎终止妊娠?
麦考维还记得,听到科非和韦丁顿告诉自己案子到了最高法,需要更多时日等待裁决,自己内心很绝望。她当时怀孕6个月,仍然对堕胎抱有一丝幻想。
“那上诉需要我等多久?”她问科非。
“这重要吗?”科非反问。“终止妊娠肯定是要在怀孕的前24周,这对你显然已经太晚了。”
案件讨论推进的过程中,“简·罗伊案”中的婴儿出生,麦考维把她交给了一个收养家庭。
直到1973年1月22日,最高法院以7比2的多数裁定,通过将堕胎权纳入宪法第十四修正案中隐私权保护的变通形式,肯定了妇女堕胎的权利。
胜出后,韦丁顿拨通了麦考维的电话:“我们赢了!”
麦考维没有感到一丝兴奋:“我为什么要感到兴奋呢?我还是生了孩子,而且还把她送去收养了。”
2019年6月19日,美国印第安纳州南本德,当地一堕胎诊所。在经过近两年的法庭辩论后,该诊所终于可以营业。(人民视觉 图)
麦考维决定和得克萨斯州对立时,想要的只是一个安全的堕胎。结果,她收获了一个改变美国司法的裁决,却没有换来自己希望的机会。
人们记住了“简·罗伊”带来的改变,却很少关注这个化名背后,真实的麦考维的生活。
案件裁决后不久,麦考维就在公众面前亮明了自己的身份,但接下来的十年中,媒体并没有对她投来过多关注。她继续在得州小镇上,和同性伴侣住在一起,做清洁工作,过着不富裕的生活。
在思想涌动、政策推陈出新的年代,女权运动很快继续向前推进,大家陆续聚焦有色人种女性的平等、职场中对女性的歧视等种种议题,“简·罗伊”也就渐渐从公众视野中淡出了。
背叛
“简·罗伊案”裁决过后,引发了一系列相关议题的讨论:堕胎知情权该如何处理,对孕妇造成的“不当负担”该如何界定……而与此同时,呼吁“生命优先”的反堕胎力量也开始壮大。
随着福音派基督教人士参与到反堕胎运动中,以及保守派共和党人上台,反堕胎运动变得比过去更激进。在堕胎是否合法的议题上,美国关于堕胎问题的矛盾日益激化。
1989年,华盛顿特区最高法院台阶前,42岁的麦考维和女权律师格洛丽亚·奥雷德共同举着“保持堕胎合法”标语,让这位“堕胎权代言人”高调回归公众视线。
这是美国被堕胎问题撕裂的年代。1989年,最高法院裁定“生命始于受孕之时”;而1992年的“计划生育联盟诉凯西案”中,最高法院又坚持了“罗伊案”判例、维护堕胎权。
在全美激烈的争论中,麦考维开始用自己“简·罗伊”的身份参与到支持堕胎的游行中。40多岁的她,在特区抗议人群中,显得非常普通。她虽然走到镁光灯下,却没有成为自己想象中的关注焦点。堕胎支持阵营更多地把女明星、女知识分子推上前线,用她们清晰的逻辑和循循善诱的发言,在游行中宣扬“选择权”。
“我觉得她们(支持堕胎的组织)距离我越来越远。”在另一本自传《爱的胜利》中,麦考维这样描述自己当时的感受。
几年后,令人震惊的转变发生了——麦考维加入了反堕胎阵营。
1995年8月,得克萨斯州一个后院的游泳池里,她受洗成为“重生的基督徒”,在全美媒体注视下,麦考维和激进反堕胎组织“拯救行动”站在了一起。
“我寻求的只是救赎。”麦考维在电视采访中说。
她开始在公开场合,以昔日“简·罗伊”的身份,发表忏悔言论,明确反对堕胎立场;她放弃自己的双性恋身份,因为她“不能同时是基督徒和双性恋”;她极力尝试,争取推翻当年自己胜诉的判决。
在周围人眼中,麦考维“背叛”了自己的过去。不过,这与其说是信仰的转变,不如说是麦考维为了满足自己的内心。在一篇2013年刊登于《名利场》的文章中,和她相识多年的女权人士夏洛特·塔夫特说,很遗憾堕胎支持阵营没有让麦考维感到自己更被需要、更特别。
而“拯救行动”却聪明地抓住了她的软肋并将她收入麾下,为反堕胎运动收获了一个“战利品”。
“她当时就是我们的目标。”和麦考维并肩作战多年的反堕胎人士罗伯特·申克牧师说,“她没有什么防备,还有心理需求。我们看到了她可以为我们所用的弱点。”
“‘简·罗伊’站在了我们这一边,这就是我们的胜利。”他说。
她的倒戈被媒体毫不留情地尖锐质疑。但是这一次,她反对堕胎的立场似乎足够坚定。
纯白的底色,几条浅色纱布背景下,麦考维一身淡紫罗兰色针织衫出现在一则政治广告里,显得庄重而虔诚。
“现在,我要努力去推翻‘简·罗伊案’的裁决。”她在广告中说。
忏悔
在她出版的两部自传中,麦考维讲述了自己的生命曲线:意外怀孕、参与诉讼、赢得官司、支持堕胎、寻求重生、反对堕胎、获得平静。但她每个阶段的故事都被多层解读,其中有背叛、交易、虚荣、金钱和谎言。
去世前的几个月,麦考维参加了美国FX电视台纪录片《化名简·罗伊》的拍摄,已经接近生命尾声的她在接受采访时说,“接下来我要说的话,算是我的‘临终忏悔’吧。”
纪录片《化名简·罗伊》剧照,图中英文为“这是我的临终忏悔”。
对于立场的转变,她坦言加入反堕胎一方,是因为得到了他们的资金支持。税务记录显示,麦考维作为反堕胎活动人士的那些年,拿到了至少45万美元。
“利用,这也是双向的。”她面对纪录片的镜头说,“我拿了他们的钱,在镜头前面说他们想让我说的话。作为一个演员,我还是不错的。”
纪录片镜头里,晚年的麦考维看起来和其他得克萨斯州老年人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快消品牌T恤,香烟,右臂上的和平符号文身,带着美国战后一代的嬉皮和愤世嫉俗。
她喜欢闪亮的物件:手上时常佩戴着三四枚戒指,手腕上挂着跳蚤市场淘来的手镯,脸上是一副和年龄不是很相符的时尚眼镜。
“你有没有想家人?”这个问题一抛出,她的眼神开始逃避。
“从没有过的东西,怎么会想呢?”她思考一会儿,回答。
可能在麦考维的概念里,家是什么并不明晰。她或许有过许多次寄托,对父母、对丈夫、对律师、对各种各样的社会团体,结果一再遭到利用。
成为“简·罗伊”时,她曾希望两位看起来睿智的女律师能让她顺利堕胎。但两位女律师关注的似乎从来不是她本身。
加入反堕胎组织时,她不得不“结束”和同居多年伴侣的关系。
她生于美国南方的一个贫穷家庭,没受过良好的教育。尽管一生中断断续续短暂徘徊在公众视野,她在人们眼中还是一个“问题女性”。
五十年里,“简·罗伊”分裂了美国堕胎观点的阵营,而这个化名带来的象征,也分裂了麦考维。
她曾被当作棋子,为之后的女性权利开辟道路;而在后期的反堕胎运动中,她和反堕胎阵营互相利用。麦考维以不同的身份、不同立场站在镁光灯下,告诉公众“简·罗伊”的选择。但是纪录片中,生命最后阶段的她似乎并没有笃信的观念。
她只是在扮演着不同人心目中的“简·罗伊”。
疗养院里,麦考维生命进入最后一刻。她一生有过三个女儿,只有大女儿玛丽莎这时陪在了她的身边。“罗伊诉韦德案”中的婴儿此时已近47岁,但她仍然无法和生母和解。
麦考维做了一辈子“简·罗伊”,“简·罗伊”的女儿却缺席了麦考维生命的最后段落。
关于“罗伊诉韦德案”裁决的讨论,50多年以后仍无定论。自由女性仍然在争取支配自己身体的权利,而“生命优先”团体仍然不遗余力地阻挠堕胎的发生。
诺玛·麦考维是谁,似乎并不重要。
正如这个化名本身,她作为“简·罗伊”,只是不同政见的人们填充论据的想象。就像申克牧师所言,“她的一生,都在试图讲一个从未在她身上发生的故事。”
尊重女性身体自主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