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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制造二本标签?

劳骏晶 看天下实验室 2022-11-20

身为“二本”,我不抱歉!

撰文 | 劳骏晶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二本”,在这个词成为标签前,它仅指代在大学招生考试中,本科第二批次录取学生的学校。一本、二本、三本,只是一个先后顺序的概念。


但如今,“二本学生”这一身份已成顽固标签,牢牢贴在学校教育、就业市场,以及学生的心里。这个标签意味着某种森严的等级。贴上这个标签的年轻人,不是“双一流”、“清北学霸”这样的媒体焦点人物,也不是拥有职业技能的专科学生。


他们通常被认为是“不上不下”的一群人,尴尬地悬在半空。


教育部发布的全国高校数据名单显示,截至2022年5月31日,全国高等学校共计3013所,其中普通高等学校2759所,含本科院校1270所、高职(专科)院校1489所。根据各地录取批次的划分,二本院校数量最多。


今年,高校应届毕业生人数达到1076万人。二本大学生,就是其中平凡而沉默的大多数。


这个标签的烙印如此之深,带着它,一个人的未来走向甚至都被定好。但到底何谓“二本”?它暗示的等级观又是如何一步步形成的?从教育到就业,社会为何难以摆脱唯学历论的单一评价体系?

“像我们这种二本学生”

黄灯教过2006级的“80后”、2015级的“90后”,她观察他们的变化,同时对照着年轻时的自己。


王国伟是黄灯06级学生的第二任班长。这个性格腼腆的男生是黄灯教过的几千名学生中“凤毛麟角、难以寻觅”的一个。


他热爱武侠小说,曾动笔写过几十万字,甚至因为痴迷写小说而复读过,最后考上了广东F学院。


在黄灯看来,他是一个真正被兴趣吸引的,有目标,很敢想的人。这么多年来,他几乎是唯一一个她期盼能念研究生继续深造的学生。


而王国伟在毕业的第二年参加了全省公务员考试,成为了一名狱警。


这份体制内的工作不仅让他有了稳定的生活,也让他的农民父亲可以挺起腰来。这就是一个农村孩子选择的安稳之路,他如此务实,明白自己的首要任务不是实现武侠梦,而是解决生存问题。


在得知王国伟考公的那一刻,黄灯感到“不可接受”。



他明明有一个热烈的梦想,有才华,本可以探索更多可能性。但现在回头来看,她明白,能把一个家安顿好、能让父母安心,已经不易。


王国伟这样的二本学生,并没有太多选择的自由。“他们的去向,在严酷的择业竞争中,有着触目可见的天花板。”黄灯写道。


在广东F学院当了十多年老师后,她的花名册上记录了大约四千五百名学生,她把其中一百多人的故事记录下来,在2020年出版成《我的二本学生》。


这本书引起了巨大反响,“二本学生”终于像“清北学生”、“双一流学生”那样,被大众注意到了。


她的学生们也很高兴,有学生跟她说,这是能够被老师记住的感觉。还有学生告诉她,“能够被写到书里面,好像也参与了这个话题的讨论。”对他们来说,媒体整天报道名校学生,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但这本书让他们意识到,原来自己,二本学生们,也可以进入公共讨论。


在一次活动中,一位读者说,黄灯给他们贴上了二本的标签。黄灯对这样的质疑感到困扰。


一开始,“二本”就是一个外界灌输给她的概念。


在广东F学院,她负责过行政工作,开会时,老师们会说“我们二本院校的”,学生也经常对她说,“像我们这种二本学生”。所以成书时,题目就自然而然定了《我的二本学生》。


作为一位写作者,她说出了标签这个客观的存在。而作为一位教师,她却总是感到挣扎和无力,因为她无法解决学生们的问题。


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研究员储朝晖说:“二本生的标签,在这个社会分等级时,才会对人产生压力,如果这个社会不分等级,那么它就不存在压力,所以压力来源,是一个社会等级的结果。”


等级化同时存在于学校教育、职场,以及社会评价体系之中。标签也因此成为了学生们心上的巨大遮罩。

学历通胀,企业“偷懒”

龙洞是广州的一个独特地点。这里有低矮的平房和狭窄的路口,不少大学聚集在这里。龙洞村外围,高档小区和写字楼,勾画出一条新的天际线。这里是广州这座城市的脉络,也是一群学生生活的轨迹。


黄灯写道:“在我的学生中,悄悄流传一句话,‘你努不努力,取决于你毕业以后是住龙洞,还是住天河北’。


尽管龙洞以其交通的便捷、性价比极高的生活成本,吸引了无数刚毕业的年轻人,但他们显然知道这一区域在迅速蜕变的背后,依然滞留在人们心中的真实定位。”


像龙洞一样,生活在这里的学生们也被困在社会给他们的定位中,尤其是在学历不断通货膨胀的当下。


麦可思研究院历年的中国本科生就业报告显示,近五年,二本高校毕业生平均就业率始终无法赶超一本高校。就业率能进前百名的二本院校屈指可数,且多位于大城市。同时,无论是“双一流”还是地方本科院校,就业率也都逐年下滑。


在求职市场上,文凭正在通货膨胀。外企资深HR刘鑫发现,真正的高学历学生在求职市场仍然吃香。招聘需求变小,首先被压榨的就是中等学历的这批学生。


虽然早在2013年,教育部办公厅发布的文件《关于加强高校毕业生就业信息服务工作的通知》提到,凡是教育行政部门和高校举办的高校毕业生就业招聘活动,严禁发布含有限定985高校、211高校等字样的招聘信息,但在市场化的用人环境下,学历鄙视链从来都是房间里的大象。



在大公司的招聘网站上,大都写着学历要求,会有“双一流”的字样,刘鑫介绍,对学历要求已经进展到追踪第一学历的程度。都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学历是区分的最简单手段。


21世纪教育研究院院长熊丙奇认为,以学历为招聘人才的标准,是企业的偷懒行为,更是人才评价体系的等级化。这是造成“二本”成为一个甩不脱的标签的原因。

等级的形成

按照录取分数线和录取批次顺序投档并首选学校,这是高考招生录取的普遍做法。


“批次”从 1978 年恢复高考之后就存在了。在《国务院批转教育部 1978 年高校招生工作的意见》中就规定了“全国重点院校、部分军事院校、北京语言学院、北京广播学院第一批录取,其他院校第二批录取”。


90年代末,不少高校开始合并,新兴院校及民办高校逐步兴起。不少省份就将民办高校和独立学院单独放到第三批次中。学生、学校数量大增,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为保证录取效率,录取批次也愈加细化。


“各地的教育考试院自然就把地方建设的重点大学放在第一批次,随后其他的地方本科院校就放在第二批次,后来民办院校,独立院校增加,就把它放在第三批次。”熊丙奇解释。


而这个行政权力创造出来的批次划分本身并不严谨。


熊丙奇说:“这里没有什么严格的划分标准,有的大学在不同的地方,招生批次就不同。同一个大学,有的专业在一批招生,有的专业就在二批招生。”


但那条投档线在人们的心里划出了等级。


储朝晖说:“录取批次是当地招生办的一个工作安排,并没有赋予某个学校更好或更坏的内涵。但是因为那条从高到低的录取分数线,很多人就自然地认为,一本和二本之间有一个严格的界限,这就过分放大了这个概念。”


一直到九十年代末,大学生仍然是天之骄子,无论他们是从哪所学校毕业的。熊丙奇提到,那时候中国的高等教育毛录取率只有不到10%。不光是接受高等教育,考上高职高专,也足以被同龄人羡慕。


但是随着高等教育规模扩大,高校增加、大学生数量增加,针对高校之间的歧视也越来越多。


学校、学生就被分出等级。现在,“985”“211”是一种身份标识,“二本学生”也是。“这跟我们整个国家采取的行政性的教育工程,以及在高等教育扩张过程中,没有平等地给学校发展空间有关。高考录取批次制造了学校的三六九等。”熊丙奇说。


作茧自缚

早在2010年,南开大学医学院教授朱天慧就作为全国人大代表,建议取消高考批次录取。“目前高考实行的分批录取办法,不利于院校间公平竞争,而且损害考生心理健康。”


近年来,高考改革、本科合并是趋势。浙江、上海等省市已将一、二本合并,河北也将它们划为“本科批”。

储朝晖也曾做过相关研究,他发现,在现在的网络信息技术条件下,不分批次的依次录取,已经可实现了。


但教育资源的不平等很难在短期内改变。在社会共识层面,这个等级概念的变化比改革慢得多。


几年前,黄灯从广东F学院离职,她选择了深圳一所职业院校。她原本有几个好去处,211重点院校,或者有博士点、有发展很不错的学科的学校。黄灯一个师兄听说后,苦口婆心劝了她四十分钟。优秀的教师去“更好”的学校,听起来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师资、生源这两个因素是决定学校发展的最关键的因素。”储朝晖说。普通大学学生和重点大学学生享有的教学资源差别很大。


黄灯还提到了教育经费的问题。2020年,中国排名前十的高校教育经费都在一百亿元以上。其中,清华大学达到了310.72 亿元,而许多地方二本院校每年的教育经费都不超过十亿元。


与此同时,教育的评价体系也是单一的。学术研究水平的高低通常是评价大学的重要标准之一。职业化教育在这套评价体系中明显低一等。


在熊丙奇看来,正因为这样,教育空心化了,普通院校的教学质量很难提升。


“它(单一的评价体系)制约了我们很多学校的办学发展。对基础教育来讲,它加剧学历的内卷和应试化、短视化。对高等教育,它导致了教育的空心化,人才质量不高。反映到招聘市场,自然就是用人单位更看重第一学历,觉得高考分数才能体现人才质量的差异。”


这是一个恶性循环。在这个循环里,学生的观念也被潜移默化地改变了,给自己划定了等级。


熊丙奇把它称作整个社会的“作茧自缚”。


守住天性

现在,很多学生几乎不再意识到自己的不自由。从学校到社会的标签已经内化到他们的自我评价之中。


黄灯从她2015级那些90后学生身上,看到了与2006级完全不同的一面。“他们就艰难很多了。”学生们一入学,就在考虑考研、担心房价、为各种各样具体的现实问题焦虑着。


黄灯对照自己的大学时代,她上的是一所专科学校,在九十年代初仍然是佼佼者的形象。她说,那时候的她,觉得全世界的大事都与自己有关。而现在的孩子们与那时的大学生截然相反。


讲台下的孩子,一届比一届安静,班上的男生,很少去追求身边的女孩,那种属于年轻人本能的粗粝和莽撞,那种不管不顾、奋不顾身的蓬勃活力,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绳索牵住。


她又提到了写作这本书时那种难以释放的苦闷,“我的那种悲观,是因为对他们的期待太高”。


在豆瓣有一个名为“不上不下的我们的一生”的小组,组里已经有五万五千人了。组长沙纪是一个二本毕业的大学生,她干过各种各样的工作,始终在努力。


小组简介写得很动人:“‘不上不下’这个词可以让98%的人自定义生活现状。世界从不缺乏传奇,但平凡的普通人才是世界的主体。虽然平凡是大部分人生命的基调,但谁也不想把日子过成一潭死水,不是吗? 加入这个小组,并不意味着我们的妥协。”


黄灯总在寻找学生们的生命力。在标签的阴影之下,“现在孩子已经被逼得没有自己了。在某些方面,一些天性的东西没有了”。


在深圳这所职业院校的学生身上,黄灯看到二本学生的问题,他们也有。黄灯开设了非虚构写作工作坊,她所能做的,就是通过写作,试图让孩子们调动起生命力来。也许因此,他们能多获得一点点思维上的自由。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刘鑫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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