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黄灯:我感觉现在的孩子,命运是掌握在别人手中的
年轻人不像年轻人了。
撰文 | 劳骏晶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黄灯是一名教师,也是一名非虚构写作者。
她的名字总与“二本学生”绑定在一起。2020年,她汇总自己教学生涯中长期观察到的学生故事和切身感受,出版了《我的二本学生》一书,二本学生,这个庞大而沉默的群体第一次走进大众视野。
在交谈间,她总是习惯于把学生称作“孩子”,提到每个细节她都能对应叫出这些学生的名字。黄灯不厌其烦地记录下这些孩子的故事,就像她留下了他们作文课上的手稿一样,不管搬几次家都带着。
现在,黄灯在深圳一所职业院校继续做老师,继续开设她的写作班,继续观察年轻人的命运。她还在写第二本书,仍然是关于学生的故事,记录下这群庞大又“隐形”的年轻人具体的生存境遇。
把自己的生活安顿好
就很了不起了
● Q:有评论说,感觉作者像母亲一样在写作,其中有太多怜悯。您写作时,有过挣扎吗?
● 黄灯:我有挣扎,但不是完全对二本学生的,这个群体处境特别艰难,我用一种更加集中的方式把它表达出来了,但是事实上,又没有办法解决他们的问题。
经过了十几年的观察,有些话非说不可。自然的情感驱动,让我要去做这件事情。有些东西不应该被完全遮盖。而且我还鼓励我的学生,自己把自己的处境说出来。
我接触到的二本院校的孩子,大部分自我认同感不是特别强。他们对于自己有没有能力,可不可以在社会上争夺话语权,从来没有想法。他们没有意识到,我们这个群体也是会被别人看见的。
● Q:社会好像有一些刻板的共识,觉得你是什么学历,你就应该处在一个什么样的社会位置。二本学生,成为“人中人”就好?
● 黄灯:大家可能以为二本院校的孩子,都是不太努力,成绩平庸的年轻人。其实不是这样的。他们可能有70%来自重点高中,他的同学里面,很多是上了重点大学的,一比较,他们也会有挫败感。我很多学生,以前都是成绩特别好的,就是在关键考试的时候,考砸了,很多是这种情况。
但现在来看,尤其是这几年疫情以后,成为一个普通人,能够在社会上立足,好好工作,把生活安顿好,都算是让人欣慰的结果了。把自己的生活安顿好,就很了不起了。
● Q:对自己儿子您也能这么看待吗?
● 黄灯:我觉得也可以。其实我对我孩子的要求,也不是特别高。我从来不会像别的妈妈那样去“鸡娃”。我也理解那些妈妈,现在“鸡娃”特别厉害的那些家长,自己就是通过大学改变命运的人,尤其是第一学历是重点大学的。
但是你要客观分析的话,其实那个比例也是非常低的。现在的孩子读高中,比我们当年读高中辛苦多了,他们很累的。
年轻人不像年轻人了
● Q:感觉现在年轻人的生活越来越逼仄了?
● 黄灯:因为我始终拿自己做标杆,我的起点跟他们差不多的。但我那时候考研的竞争没有这么激烈,也没人歧视你的地域和学历。2005年博士毕业后买房、就业,比现在压力小很多。
我们年轻时,过得很无所谓的。不那么努力的话,也没有东西会特别压迫你。但现在的孩子们,到单位可能被炒鱿鱼,租房可能会被房东赶。
我觉得现在的年轻人跟我们70后年轻时比,不像个年轻的孩子了。
他们不可以放任,过得特别累。
我也看豆瓣,感觉现在的孩子,命运是掌握在别人手中的。比如,他们通过大学文凭可以获得一些资源,但这也是建立在大学文凭是哪个层级上的,所以整个语境都变化了。
● Q:教育和就业都非常市场化了。
● 黄灯:市场化成熟了。即便北大清华的学生,就业质量也不能跟以前比了,蔓延下来的话,每个层级都打折了,文凭通货膨胀得特别厉害。
● Q:年轻人有太多现实的困扰和烦恼。
● 黄灯:是的,现在孩子已经被逼得没有自己了。在某些方面,一些天性的东西没有了。
比如说,我觉得20岁左右的年轻人,天然的,他会有一些野性的东西。现在的孩子给我的感觉就特别听话,很温顺,被规训得特别厉害。
他们的情感,不再那么的蓬勃。
● Q:变化这么明显吗?
● 黄灯:我的第一批学生,还挺活泼的,会逃课,直说‘我不喜欢这个老师’。现在不太会了。当然我不是鼓励他们逃课。不过一个孩子在大学里也有选择课的自由。我的课就这样,你们来就来,愿意听就听。对他们唯一的要求是保证你的人身安全。
一个小孩,如果那么老成,其实不正常。
有时候在他们面前,我觉得自己好幼稚。我们硕士毕业时,很少有人考公,觉得那样的生活简直让人无法忍受。
● Q:通过写作可以激发那原初的生命力吗?
● 黄灯:写作课程就是这样,我就是让他们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不用管立意,不用管有没有意义,不用管语言是不是符合什么价值观。想写啥就写啥,愿意怎么写就怎么写。
一开始他们不敢相信的,写作还可以这样写吗?很不习惯,以为你坑他。
● Q:要先格式化自己。教育是不是在把一些本能的东西规训掉?
● 黄灯:对,我觉得是的,尤其是应试教育。很多人一谈应试教育就强调公平。公平很重要,但公平也包括了发展孩子的创造力、感受能力。这需要更多人力资源。
我们所有人
都受到单一化环境带来的伤害
● Q:教育背后,是不是也呈现出社会的取向就是这样子的?您寻求这种本真的东西,对学生在社会上立足有影响吗?
● 黄灯:表面看起来,这与一个孩子在社会立足,不一定很有关系。但长时间观察,你会发现,能更长久地支撑一个人的,一定是来自内在的力量感。
内在的生命力一定要调动起来。如果总是活在一个虚拟的环境,活在一个概念里,活在某种评价标准里,一个人是不可能有力量感的。
那力量是原初的生命力,是你对自己的接纳。
我们所有的人,都受到这种单一化的环境带来的伤害。
● Q:学校教育漏掉了一些东西?
● 黄灯:很多小孩是带着家庭的创伤来的。其实我写书很节制的,不喜欢煽情。有的小孩的境况比我在书里写的更糟。他们背后其实发生了很多事情,他们内心就带着很多创伤。
高等教育就应该帮助他们,不要让那些东西对自己影响太深。帮助他们用自己的生命力,把以前的那些不利的情绪消化掉。孩子们才能以一个新的生命,去重新面对社会。
但是事实上,我们没有太多机会让孩子做到那一点。
尤其是那些很内向的女孩子,她们会退缩,把自己包起来。这时是需要外界去鼓励,尊重,呵护,那个孩子才会坚强起来。
教育真的是一门科学,不是简单地搞个评价体系,简单粗暴地评价他们就完了,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因为它真正面对的,是成长的问题。
● Q:教育的问题,也是社会的问题,身份标签框住了学生?
● 黄灯:因为一切都系统化了以后,比如单位招人,一个岗位,有五千个人投简历。就只好先用文凭筛选。
● Q:什么样的情况下,您会鼓励学生突破这个身份的限制?
● 黄灯:没有什么情况,任何时候都可以,只要他们愿意。
● Q:您自己是不是也算是在突破这种身份的限制?刻板印象里您从一个本科院校去一个专科院校,是一个往下走的过程。
● 黄灯:没有,这是别人的误解。事实上不是这样的,有机会去了解更多的教育图景,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对重点大学的孩子也很感兴趣。
现在整个社会都是工具化的,特别理性,评价标准也是特别单一。我们所有的人,都受到这种单一化的环境带来的伤害。
职业教育下、从事技能岗位的孩子,如果他内心没有人文关怀的话,也会是特别工具化一个人。
可能这个跟日子过得好不好没关系,但跟日子过得质量高低还是有关系的。人的精神世界、情感世界,是不能忽视的。
太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