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课堂里的《三体》审判
“《三体》带给他们的是人生的信心,他们可以比别人更深刻,洞察更多的东西,但不能因为这样就扭曲自己的心。”
撰文 | 石悦欣 赖钰
编辑 | 沈佳音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乱纪元的三体世界,1379号监听员看着显示器上缓慢移动的曲线,无意义的噪声,时刻都感到“这条无限长的曲线就是宇宙的抽象,一头连着无限的过去,另一头连着无限的未来,中间只有无规律无生命的随机起伏......你可以沿着它向后走无限远,但永远也找不到归宿”。
突然有一天,监听员发现了波形的异样,译解后他很快知道了地球世界的存在,只有引诱他们回答,才能计算出三体世界到地球的距离。地球对于这个三体监听者来说,不是要全力以赴抢夺的资源,竟是一个脆弱而美丽的梦,需要自己的守护。一番思索后,监听员编辑了一条信息,按下了发射键。三体文明的命运,开始彻底改变。
叶文洁像往常一样在值班,看着显示器上缓慢移动的曲线,和1379号监听员的感受,毫厘不差。
突然,叶文洁发现了波形显示器的异样,被系统译解过后,显示了三条来自1379号监听员的重复警告:
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
但叶文洁还是按下了长方形的系统发射键。人类文明的命运,也被彻底改变。
“你们觉得为什么他们都做出了背叛自己母星的选择?同学们,要是你们,会选择按下发射键吗?”在《三体1:地球往事》阅读课上,郑婧芳抛出了问题。
2020年,教育部将《三体》列入高中阶段文学书目。
许多中学生在社交媒体上分享阅读《三体》后的心得:有的说在初二的暑假看完《三体》后,震撼的感觉任何东西都无法比拟;有的在初中三年反复看了好多遍,搭建好了物理学的整体感知,也对人性、社会和道德有了更深的思考;有的被极大地激发了想象力,奠定了价值观、世界观和宇宙观的基础......
“人类模拟法庭”
“弱小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这句话让郑婧芳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她觉得《三体》绝不是一个简单以情节取胜的科幻故事,读罢,只觉得痴迷畅快。
郑婧芳是北京外国语大学附属中学的语文老师,由此她有了与学生共读《三体》的想法。她前期做了充足的准备,利用早读、班会以及零碎的时间,共耗时两个学期,与初二的学生们完成了《三体》三部曲的共读。
为此,郑婧芳琢磨了好久,怎样引入故事,怎样把叶文洁和1379号监听员两个人背后的精神世界连接在一起,如何设置问题,如何让学生触碰到人生的意义和生命的本质,这些都是她不断深思的问题。好几次,郑婧芳想着,想着,坐车都坐过了站。郑婧芳以思维导图为呈现方式,以“叶文洁和1379号监听员为何都背叛了自己的母星”为核心问题,引领学生走进《三体》第一部的故事。
郑婧芳还经常跟学生们说一句话,“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她认为这就是《三体2:黑暗森林》主角罗辑的真实写照。
但是如何让学生们也意识到这一点?她选择在罗辑身上继续沿用思维导图,由“面壁人”“破壁人”“执剑人”到“守墓人”,让学生们用思维导图来分析罗辑身份转变带来的精神成长,从而深入情节和主题。
在共读《三体3:死神永生》前,郑婧芳在社交媒体上看到了人们对主角程心的骂战,她两次都将地球置于险境,用感性导致了地球的毁灭,学生们怎么看待程心?是否也认为程心应该为地球和宇宙毁灭买单?
辩论赛的形式最合适不过。郑婧芳设计了一场“人类模拟法庭”的辩论赛,每个人以书里的情节为依据,完成一篇辩论稿,让比较擅长表达的学生作为二辩、三辩的辩手,内向而思维缜密的同学可以担当一辩和四辩,正方是公诉方,认为程心有罪。反方是辩护方,为程心辩护,其他人组成陪审团。“法官”坐在正中央,左右两边是双方辩手,下面是陪审团。正反方就“程心是否要为地球两次陷入危机负主要责任”展开辩论。
过程中,陪审团记录双方观点,最后裁定程心是否有罪。
“我告诉学生们,辩论没有正确答案,只是看谁更有理有据,”郑婧芳说,“其实我们都知道地球的危机,不应该由程心买单,它是人类的一种选择,这也是刘慈欣对人类在极端情况下的思想实验,我想让学生们深入思考人性。”
郑婧芳记得,一名认为程心无罪的学生用理性的分析说服了自己和评审团。“你们总是在已经知道了结局的情况下去批判程心做得不对,这属于站在未来去评判过去,但是每一个当下的危机发生时,程心都站在一个善良而正义的人应该有的立场上做出了选择。这事办坏了就赖她,这事办好了你就夸,这不是很愚昧吗?”
语文老师批改物理作业
但《三体》涵盖的学科范围太广了,仅是语文的角度远远不够。
《三体》跨学科阅读的顺利开展离不开其他学科老师的帮助。历史老师帮助郑婧芳串起了书中三体游戏设计的历史人物和事件,重头戏仍在物理部分。
物理老师花了一周时间看完了第一部原著,结合书中涉及的初二年级学生正在学习的物理知识,设计好了一系列物理问题——
三体世界正值乱纪元。大而厚重的雪下了十天仍在继续。又过了十天,雪花已变得薄而透明,在火炬的微光中呈现出一种超脱的淡蓝色,像无数飞舞的云母片。金字塔被雪埋了起来,最下层是水的雪,中层是干冰的雪,上层是固态氧、氮的雪。
“请各位同学根据这段描述,自查干冰的凝固点,结合物理课本的熔点和凝固点的表格来解释它的视觉演变过程。”
三体世界,三日连珠,这个世界的一切都被太阳吸去,巨石、天文仪器、青铜大鼎都缓缓上升,飘浮在空中的人体在真空中血液沸腾......
“三日连珠导致三体人居住的星球受到的恒星引力急剧增大,请同学们用图画说明这个结果产生的原因。”
当物理老师提出以上问题时,男同学们完全被吸引住。“可能普通读者知道人死了就结束了,不太会关注人是如何死的,听物理老师一引导,才会关注到三体世界的生存环境太恶劣了,这是三体人要远征地球的动机,”郑婧芳说,“还有古筝行动,纳米和米的换算关系,纳米有什么物理特性,都与当时他们正在学的参照物、物态变化、大气压强等知识连接上。”
三十多人的班级里,学生自由分组。
物理组的同学需要以教材知识为背景解释《三体》中的物理现象;历史组研究三体游戏中秦始皇、周文王、墨子等代表人物的设定,同历史人物的联系,思考作者通过阿兹特克文明想做怎样的类比;文学组需要打破学科限制,深入探究叶文洁和1379号监听员背叛母星的原因等。
“这些问题全班都要参加,选了文学的同学,也完成了历史和物理的体验,只是在课堂上坐在文学组那边参与自己更喜欢的话题的讨论。”郑婧芳说。
物理组的学生揉了三个红色的纸团当太阳,一个蓝色的纸团当三体母星,黑板作为宇宙。三日连珠时,两位学生按照自己的理解,将太阳置于一条直线,自己带着纸团在讲台上旋转,呈现太阳的不规律运动。
《三体3》云天明的童话里映射曲率驱动的实验,也被搬到了他们的物理作业上。每个学生做了一个小纸船,把船放在有清水的盆里,使船静止在水面上。蘸取少量肥皂水,滴在靠近船尾的水面上,船会立刻向前冲去,把船放在水里,再用针管蘸取少量肥皂水,注射在船尾,船会立刻加速前进。学生们把实验的过程拍下来,视频就是当天的物理作业。
课上,物理老师会选择船体移动轨迹和曲率较明显的实验,由学生介绍实验的步骤和原理,进而解释《三体》情节中,程心的飞船如何在宇宙中留下航迹。
除此之外,学校的物理课经常会设计各类实验,由学生回家完成,拍摄的讲解视频就是物理作业。
学科联动一直延续到《三体》的课堂之外。
郑婧芳在批改学生的《三体》作业时,也体验了人生第一次批改物理题,无论是她还是学生都认为是有意思的体验。为了继续激发学生学习的积极性,郑婧芳找了会篆刻橡皮章的同事,制作了有三角图案和“三体”字样的印章,盖在作业认真的学生作业本上,作为对物理作业出色完成的学生的嘉奖。有的同学为了印章,特意去找郑婧芳,“老师我也想要印章,作业我现在补就好了,您把章给我扣上呗”。
共读《三体》的2019年,正值北京外国语大学附属中学参与研究北京市教育科学规划立项课题——“构建跨学科协同教研模式提升学生阅读素养的行动研究”,目的是在跨学科教研指导下,从不同学科角度提升学生的阅读素养。
这个课题中的班本阅读部分通常由语文老师负责带领学生开展,北外附中开启了较高频次的教学研究。除了共读《三体》外,和郑婧芳同语文组的老师也尝试过跨化学、生物的阅读——《寂静的春天》。
认清生活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我们为什么喜欢抬头仰望星空?”周其星问,“因为我们的血脉里,基因刻下了一个原始的冲动。我们人类是外星文明遗落在地球的一颗文明的种子,我们回不到母亲怀抱时,总想仰望,寻找一个遥远的属于我们的星星。”
在深圳的书店,知名阅读推广人、深圳实验学校小学部语文教师周其星为孩子们做过一次《三体》的共读,小到一年级,大到高中。透过孩子们如星星般闪亮的眼睛,周其星感受到了他们对宇宙的遐思,对星空的想象,甚至对生命和人类命运的好奇。
周其星从儿时就喜欢思考宇宙、人类文明、时间的尽头是什么等宏大命题,有时会用数学、逻辑和概率论来推测人类的存在,科幻对于他来说并不陌生。
所以周其星认为,只要有好奇和关心,小孩子们阅读科幻作品不应该设置门槛。其他作品也一样,“阅读无禁区”。
但在阅读《三体》时,周其星认为需要成年人的正确引导。《三体》宏大,聊的是科幻,可涉及更多的是科幻之外的天地。尤其是对人性过多负面的刻画,有必要的话应该选择性地筛选。
郑婧芳也很清楚,不同于其他作品,《三体》直接戳向人性的暗面,对于正在形成价值观的青春期孩子,会产生一定影响。
在郑婧芳收到的随笔作业中,一位学生写,如果她是叶文洁,在人生经历了许多迫害后,为了复仇,也会选择按下发射的按钮。另一名同学,在阅读完《三体3》后,开始质疑人类的情感是否会加速文明的毁灭。
郑婧芳反思过后,带领同学们重新梳理寻找暖色的情节。虽然刘慈欣没有写出叶文洁是否后悔自己的选择,但在与罗辑的对话中,还是能感受到懊悔与无奈。罗辑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的成长很容易将学生从人性之恶中拽回来。
她重新设计了系列问题——
“从书中的描写,找寻叶文洁此刻的心理活动”“罗辑从玩世不恭的面壁者到刚毅智慧的破壁者,忍辱负重的对决者到白发苍苍的执剑人,最后成为从容入画的地球守墓人,请你以罗辑的成长为线索,设计电影特写镜头和对应的内心独白。”“一向理性镇静的章北海在按下进攻其他战舰的按钮时迟疑了一下,结果导致自己的战舰被对方毁灭。你如何看待章北海的结局?”
新的思考重新布置下去后,收到了同学们的反馈。“叶文洁后悔自己的背叛,才为罗辑留下了研究宇宙社会学的火种;忍辱负重的罗辑看透生活却依然热爱生活,才选择成为地球文明的守墓人;章北海看似冰冷理智,却在自己战舰的去存问题上最终迟疑了一秒,这迟疑恰是人性中最柔软的地方,是生命的光辉而非脆弱。”
“即便我受到了很多伤害,也要相信,自己被仇恨和愤怒蒙蔽后作出的选择,有多么严重的后果。”那名赞同叶文洁的学生改变了想法。
“我先带着大家认清生活的现实,再领他们热爱生活。我觉得是这么回事。”郑婧芳说。
郑婧芳认为学生正处于价值观形成期,教师,尤其是语文教师,有义务将学生引入精神明亮的世界,而不能在发现了学生的消极后置之不理。“有些作家的世界观本身比较灰暗,阅读太多自己会受到影响。成长类的作品,包括名人自传都是很好的读物。”
《三体》作为文学作品本身也有一些争议和不足,比如文学评论界对其语言一直评价不高。周其星的女儿则觉得《三体》在女性角色的塑造上有局限,尤其是引起骂战的程心。周其星也赞同这个观点,“女性的确不应该是这种形象,所谓的‘圣母’、过于感性化,可能是一种单一化的认知偏见”。
儿童阅读推广人蔡朝阳曾经也是高中语文老师,他几次想要努力阅读《三体》,但都失败了。“第一部都没有看下来,可能我个人对文学作品中文字的要求比较高,而刘慈欣的语言不太能吸引我往下阅读,”蔡朝阳说,“其次是我个人的价值观,可能《三体》中用人性之恶推动进程的观点,和我的价值观相悖。不过因为我没有读完,或许以后会有不同的看法。”
蔡朝阳认为,在做中小学生阅读书目时,每个年级分别应该读哪些书,应该根据具体学段做更加精准的推荐。
科幻作品对于中小学生的价值在于无边无际的想象力。“热爱科学非常重要。我认为读科幻文学,比读《弟子规》重要多了。它可以带来科学素养,可比这个更重要的是没有边界的想象力。我们绝大多数中小学生都是被正确答案规训的一代,这正是他们所缺乏的。”蔡朝阳说。
延伸到如今的语文教育,更需要语文老师下工夫,建立如知识树一样相对完整的体系。
周其星作为小学语文老师,认为老师应该规划好一到六年级的学生需要涉猎的相关知识,神话、科幻小说、推理小说、诗歌、戏剧,甚至是哲学层面的内容。“这是人文的奠基工程,老师应该结合教材有一个清晰的判断,再去实施。不然孩子毕业了,回想语文课学了什么,他话都说不出来。理想的语文教育不能让多年的辛苦学习变成一笔糊涂账。”周其星说。
回到开头郑婧芳提出的问题:“为什么叶文洁和1379号都会作出背叛母星的选择?”
郑婧芳让学生们设计了知识卡片,设想他们接受的三体人是怎样的,三体世界是怎样的?他们的文化、艺术是怎样的?三体人作为一种极端理性的群体,为了生存可以抛弃一切文化艺术领域的精神价值,但还是出现了1379号这样有自己情感的人,这是偶然还是必然?
郑婧芳说,至少按照刘慈欣的人物设定它是必然的,生命体文明等级越高,他对情感的需求就会越高,这恰恰是情感很重要的一点,并非简单的“情感致使地球毁灭”。
《三体3》的名字为《死神永生》,学生们认为“题目起得太狠了”,但是一细想,如果死神能够永生,那就说明生命可以永生。
“我引导到这儿,他们就明白了,死的对面是生,死神和生命同时存在,两者永远是共存着的,没有必要陷入到某一点而无法自拔。他们也明白了正如生与死永远是共存的,人性的美和丑也是共存的。”郑婧芳说。
正如语文这门学科,肩负着引领学生精神导向的作用,最终应该带给学生们获得幸福的能力,所以语文老师需要时刻警惕。
“《三体》带给他们的是人生的信心,他们可以比别人更深刻,洞察更多的东西,但不能因为这样就扭曲自己的心。让他们明白,世界上有自己爱的人,每天做的事情是值得的,”郑婧芳说,“还是那句话,‘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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