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是“完美机器”的好学生,终于觉醒
满足别人期待的同时,更能重视自己的需求。想拒绝的事,可以拒绝,感到累,可以去休息。
撰文 | 译蔚 编辑 | 沈佳音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刘一琳很怕输。只要在有竞争、有排名的地方,从小学到研究生,她都会不自觉地想成为好学生。
有一次,刘一琳两天没有写论文,没有看任何书,也没有实习,她就开始焦虑,觉得自己的人生特别没有价 值。
停下来的那两天,她开始想:我怎么能休息,我应该动起来,我应该永远有事情在做,我活着一定是为了向前跑。
研究生快结束时,刘一琳开始关注自己和朋友身上的这种好学生心态。当时,从一些女性主义相关的书中,她意识到性别是被社会塑造的。“那么,好学生是不是也是在规训和惩罚中,被老师和家长塑造出来的一个形象?”
因此,刘一琳创办了“好学生心态受害者”豆瓣小组。这个小组于今年1月建立,至今已有五万多名成员。她对组里的一个帖子很有共鸣:“不是为了成为好学生,而成为好学生,只是在被推着走。”
据小组制定的标准,有以下任何一条症状,可能就是好学生心态受害 者:
自觉遵守老师和父母的规划,工作学习再忙也要努力完成任务;重视他人的正向反馈,完成任务是为了得到父母、领导和老师的夸奖;勤勉努力,做任何事都要最好,哪怕是游戏或休闲;害怕失败,尤其害怕受到上级的惩罚;习惯性讨好,不会拒绝老师和父母的要求,努力取悦身边每一个人。好学生心态不等于好学生。听话,是好学生心态最重要的标志之一。
刘一琳不否认“好学生心态”带来的益处,比如优异的成绩,但与此同时,一些弊病也浮出水面,比如高度服从、恐惧失误、习惯性讨好、过度反思等负面情绪和行为。
为什么自称“受害者”?刘一琳解释道:“因为折磨的是我们自己。”
被规训的“好学生”
刘一琳的“好学生心态”从小学时便开始了。
小学时,厕所在学校外面,路程远,加之排队的人多,常常还没解决生理需求,上课铃便打响。刘一琳索性憋着,继续上课。
还有一件事让她记忆犹新。小学时,她每天走路上下学,有一天刮台风,强劲的风将树吹倒,她爸爸劝她那天不要去学校,她担忧老师骂自己,对自己态度不好,拒绝了父亲的提议。父亲只得送她上学,到学校后,她发现班级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位学生。过了一会儿,老师以台风为由,将大家劝回了家。她爸爸告诉她不要那么在乎老师对自己的看法,没有什么比生命安全更重要。
但当时,对于学校规则,刘一琳的看法是毋庸置疑需要遵从。这个习惯延续到研究生阶段,在课堂上想上厕所,刘一琳都不敢随意起身离开。
刘一琳的朋友是更严重的“好学生心态”受害者——没有旷过课、没有抄过作业,按时完成作业,即便要熬到深夜,即便她会做作业上的所有题目。她的成绩在全校名列前茅。考试时,偶尔自己做不出某道题,便觉得辜负了别人的期望,开始焦虑不 安。
在“好学生心态受害者”小组里,充斥着被规训过的“好学生”。
从幼儿园开始,于蒙便是一名成绩优异的好学生。她是老师和家长口中的榜样。她也享受着这个荣耀。
小学有一次期中考试,一位男生的成绩超过了于蒙。她觉得这位男生夺走了她所拥有的一切,比如表现自己、得奖的机会,比如老师的偏爱……
于蒙努力考第一,将男生甩在身后,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最终考上了初中的实验班。
在初中,于蒙的成绩不如往昔,一次期中考试,因无法接受自己考了18名,她选择自残。“我觉得我不再是第一了,不再是万众瞩目的榜样了,我无法接受。”
有一次,于蒙问同学一道很复杂的题,同学连贯地讲了40多分钟,于蒙问同学为什么会想到这样的解法,而自己根本不会往这方面想。同学说,这不是一看就能想到的吗?
面对和其他同学间无法弥合的差距,于蒙自卑、痛苦。
她选择逃避,开始降低对自己的要求,考取本校的直升班。进入高中后,于蒙开始了“随随便便”的学习生 涯。
好学生心态让身在其中的每个人在竞争中都处于全面压抑的状态。
清水想起,小时候因为成绩比别人好,她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各个方面都要比别人厉害,自尊心也越来越强。她记得有一次,爸爸在家里夸她们班上的一位同学,清水气哭了,心想,她也能做到,为什么父母表扬同学,不表扬自 己?
清水也知道同学间应该互帮互助,良性竞争才能共同进步。“但处于压抑的氛围,会觉得别人都是潜在的竞争对手。”清水说。
这也是徐凯文在做心理咨询时最大的挑战——把这样的价值观扭回来。“你周围的同学是你的敌人吗?他是你人生最大的财富啊!”徐凯文是北京大学临床心理学博士,也曾是学校的心理咨询师,他在《学生空心病与时代焦虑》的演讲中提出“空心病”的概念。
徐凯文认为,空心病看起来像是抑郁症,情绪低落、兴趣减退。他们有强烈的孤独感和无意义感,他们从小都是最好的学生,最乖的学生,也特别需要得到别人的称许,但是他们有强烈的自杀意念。不是想自杀,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活下去,活着的价值和意义是什么。
“如果你觉得自己无法达到心中的预期,便不敢去努力,担忧承担不好的结果。”清水说。
那段时间,虽然在努力,但清水觉得很累、很疲倦,不知道何时才能停止。
规训来自哪里?
和那些空心病的学生交流时,徐凯文在想,他们为什么找不到自己?后来,他找到了答案,因为他们自己的父母和老师没能让他们看到一个人怎样有尊严、有价值、有意义地活着,这大概是根本原 因。
刘一琳觉得,自己对老师的顺从可能形成于学校的奖惩制度。
小学二年级,父母便不检查刘一琳的作业了。她的作业有时会有很多错。当时,老师会根据作业的实际情况评级,评级低的学生的名字被写到黑板上。放学布置作业时,老师会带领所有同学大声朗读作业,以及低等级学生的名单,比如“昨天作业得B等级的有xxx、xxx、xxx,他们的作业大错特错、千错万错、错上加错”……
2023年2月,浙江省湖州市长兴金陵高级中学高三学子在走廊上认真阅读、背诵。(@视觉中国 图)
每次有人违反纪律或者写错题目,老师便会带领全班同学一起念这句话,有时候还会带上名字。
因为迟到或者其他原因,刘一琳曾在讲台罚站,同学们则在下面大声念“错”字词语,她感到羞耻又愧疚。
这样的规训只来自学校。刘一琳的父母可以理解刘一琳。他们给予女儿自由,在家里不设立这样严格的奖惩制度。
和刘一琳的父母不同,从小学开始,清水的爸爸告诉她,不好好读书,将来要去外面扫大街或摆摊。清水很抵触这样的言语。“事实上,无论你用什么方式赚钱,只要是正规合法、自食其力,都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现在,父亲和清水的对话,变成了工作。父亲和清水妹妹的对话,则都是关于学习。只有看书、运动才能叫爱好,与学习无关的都不行。
当清水提出自己的梦想是成为一名警察时,父母认为这是一份危险的工作,认为清水应当找一份稳定的工作,成为一名公务员或是老师。
“你之后要当教育局局长啊。”这是父母期待的事。她觉得父母把学历看成了决定性的东西,完全忽略了人际关系、家庭背景等。
清水的父亲是一名司机,母亲开了一家店。清水觉得,爸爸以前的成绩很好,进入社会后,和同学的差距愈来愈大,他的心态开始变得不平衡。
反驳父亲的“功利化”是无效的。父母通常的回答是:“难道我希望你有一份好工作,不是为你好吗?”
功利化让虚无感更加无边无际。
徐凯文认为,不是学生空心了,是整个社会空心了,才有这样的结果。
“我可以给自己颁奖”
在“好学生心态受害者”小组里,清水感到自己是被包容和接纳的。在小组里,大家有相似的经历,互相理 解。
和其他人诉说,他们只会喊口号,“那你去努力啊。”但清水并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还在继续摸索。
高二时,清水的心态开始逐渐崩溃,高三时,由于过于担心高考结果——同学们都进入985、211高校,但她只能到一所普通院校——她选择休学一年。
“顶峰时,奖杯的光芒掩盖了性格缺陷。真正遇到挫折,内心防线立马崩溃。”清水说。
清水第一次去医院,是爸爸带她去的。为配合父亲,清水只好和医生说,因为成绩不够好,自己才来做心理咨询。医生认为对一名高中生而言,这是一件小事,随便开导了她两句。他们便离开了。
第二次,清水自己去医院,做了抑郁焦虑的量表测试,医生开具了相关的证明,她才顺利休学。
继续读书后,清水最终的高考结果并不理想。
高中毕业后,清水慢慢淡出社交媒体。看到曾经的同学们都去了很好的学校,生活过得很精彩,她觉得很难受。
失眠仍旧困扰着她。有时候不刻意去想,乱七八糟的事也会进入脑海。比如会想到,如果当时我更努力学习,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果,但她又觉得,那个时候,自己能排解心理上的问题,已经很了不起了。睡不着便开始玩手机,反反复复,恶性循环。
进入大学后,清水的人生开启了新篇章。就读的专业是她感兴趣的,有两位老师对专业充满了热情,她们的课堂不是单纯地由PPT组成,学习的过程是愉悦的。那时,清水驱动自己去学习。那个阶段的睡眠质量也是这几年最好的。
但大二到大四,清水又陷入极度的无意义感中。疫情导致的线上授课,课程的水分,让她不知道学习这个专业的目的。
于蒙对未来的茫然延续至今。一直以来,她对未来都没有期待,她没有特别想做的事。
小学时,于蒙几乎每一天都处于内耗状态。她睡不着觉,便开始哭。乱七八糟的事涌入脑海,搅乱思绪,刺痛着她。
到了初中,压力更是巨大。在县城,很多人想通过竞赛,考入市区更好的高中。外部环境让她备感压力。那段时间,于蒙查出焦虑、抑郁,后来通过吃药进行调节。
高中时,于蒙开始挣脱“好学生心态受害者”的身份。面对老师“我教书十几年没见过你这样的学生”的攻击,她在办公室予以回击,“巧了,我读书十几年没见过你这种老师”。“不要在乎所谓的在老师心中的形象真的很爽。”于蒙说。
后来,于蒙和这位老师有过几次争吵。当时她患有双相情感障碍,吵架会让她激动,最严重的一次,吵完架后,她全身麻痹,不能活动,后来,她被班主任背到医务室,两个多小时后,身体才有所好转。
回想当时的状况,于蒙觉得,如果不做“疯学生”,自己可能会选择结束生命。
成立小组至今,刘一琳的心态好了一些,她看到小组里很多人比自己情况严重,她觉得自己已经很厉害了,会学着主动夸奖自己。虽然找不到工作,但至少写完了论文,完成了实习。焦虑感降低后,她觉得自己最近可以好好睡觉了。
“好学生心态受害者”小组之前的 slogan叫“你可以当一个坏小孩”,现在改成,“我可以给自己颁奖”。小组里,摆脱了这种心态的人,自称为“自由人”。
成立这个小组,刘一琳最大的期望是,满足别人期待的同时,小组里的人更能重视自己的需求。想拒绝的事,可以拒绝,感到累,可以去休息。
给自己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