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美还是凝视？当我走进女性线下夸夸会
在赞美中获得自信和快乐。
撰文 | 李心怡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北京安定门内大街的一间小店，每周三晚八点，都会有许多女孩聚在这里，互相夸奖。
这是线下夸夸会活动，已持续近一年时间。
在这场活动中，只有女性可以参加，和陌生人聊天，赞美彼此，听起来神秘又充满魅力。
出于好奇，我决定去实地探访。
社恐友好乌托邦？
我对参加夸夸会带有一种惶恐的心情，这毕竟是一个有很多陌生人的社交场合，对于有社交恐惧症的我来说，是非常大的挑战。
穿过胡同，我推开小店Libertango的门，里面零零散散坐着几个人，不是我想象中女孩们挤满屋子的景象。我愣住了，鼓起勇气，去吧台询问，这里是否有一场女性夸夸会？
女店员语气温和地向我解释，这里是酒吧，活动在同名古着店Libertango Vintage进行，从这里走路过去需要十分钟。
我担心，迟到了会不会影响参加活动？
另一名男店员表示没关系，不会有任何影响，如果错过了什么信息，活动主理人会解释一遍。
在我表达了自己的紧张和不安后，他们露出善意和理解的微笑：不用担心，等你去了那里就不紧张了，你会感到很放松。
这段对话让我对即将开始的活动产生了亲切的想象——一个对社恐友好的女性乌托邦。
按照导航走到终点，我看见一家网红酒吧，招牌闪烁着彩色的光。我在招牌下踌躇，看见一个打扮时髦、黑色短发的女孩和一位中年女士，目测是她的妈妈，也停在这里。
穿过笑闹的几个人，我扶着有些上锈的铁扶手，通过陡峭的楼梯到达二楼，从露台上转身，走进门里。
地砖上有繁复的花纹，两面墙壁挂满了碎花裙、衬衫、牛仔裤等古着服装……现场大概有二十多人，塞满了小房间，在暖黄的灯光下，每个女孩的脸上都闪着精致的光泽。
我匆匆扫了一眼，她们看起来都很漂亮，化着妆，发型得当，搭配着亮眼的首饰，每个女孩风格各异，夸张的、甜美的、英伦的、简约的，四散站开，举止放松。
那一刻，没化妆、穿着朴素、下班后匆匆从公司赶到现场、刘海儿都打绺的我，突然感到浑身发硬，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摆放。
这时一个黑色长发、眼睛圆圆的女孩主动走过来跟我打招呼，提出帮我存包，她的出现缓解了我的局促。她也是这场活动的摄影师。
不久后，一位涂深色口红的女性发言，介绍自己是这家中古店的主理人，并简短讲了夸夸会的由来——他们常常在酒吧吧台发现，不认识的女客人会互相赞美，夸对方的口红色号好看，或是裙子很美。在古着店开业后，他们也会注意到，经常有女孩在试穿衣服时对自己感到不自信，总是会挑剔自己身上的瑕疵。于是女性夸夸会由此诞生，他们希望更多女孩可以在这个活动中互相赞美，找到自信。
主理人也解释，由于女孩们都彼此陌生，一开始只能从外表进行夸奖，不过随着聊天的深入，互相有了更多了解，就可以发现内在优点。最重要的一条规则是，任何人一定要接受赞美，不要推辞。
@视觉中国 图
我是不是太自恋了？
锣声响起，第一轮开始 了。
活动规则是这样的：三分钟一轮，现场的女孩两两相谈。除了夸奖外，还可以一起聊聊主理人设置的话题。当天是国际不再恐同日，话题是，你是否在生活中的某个瞬间觉得自己喜欢女孩？
稍显拥挤的空间里，大家散开去找人说话。我站在原地，在四散的人群中和一个女孩对上眼，我们向彼此微笑，她朝我走来，然后开始讲述对我的初印象。
她很享受社交，不是第一次来参加夸夸会了，曾在之前的活动中交到了几个新朋友。
她温柔而坚定地主导我们的整场谈话，在每一个我感到哑口无言的时刻，都能自然地接起话头。我夸她长得像超模，她立即说从没有人夸得如此具体，我的话让她很开心。
三分钟时间一到，主理人会再次敲响锣，并提醒大家交换搭档，如果看见有人找不到新搭档，她也会立即注意到，并走过去协调。
第二轮，我遇到了一位穿着大红色露肩上衣的女孩。当我赞美这件衣服很漂亮时，她的第一反应是谦虚地推辞，随后想起游戏规则——接受赞美。她爽朗地笑了，说，好吧，我接受，这件衣服就是很漂亮。
她告诉我，这件衣服买了很久，却一直不敢穿出门。穿出门太需要勇气，要接受路人目光的注视，担心自己是否好看，最可怕的是男性凝视，这是一件稍显暴露的服装，她惧怕那些来自男性上下打量的目光。直到参加这个夸夸会，她终于拿出了这件衣服，在外面套了一件风衣，来到这里才敢脱下外套。她向我感叹，这里太好了，都是女孩，没有审视的目光，让她感到很安全。没有比这里更适合穿这件衣服的场合了。
在接下来的聊天中，我们在彼此身上发现了很多共同点。她也是一个很内向的人，和我一样走错到酒吧，在门口站了半天才鼓起勇气推门进去，被告知找错地方了，来到这里后，她再次站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才推门进来。
她说自己照镜子时常常会自我挑剔，觉得自己哪里都不太好看。偶尔觉得自己很漂亮时，会立即反思：我是不是太自恋了？现实中的我有没有镜子里这么好看？
当我向她表示深有同感时，她立即鼓励我：你下次也试试在这里穿平时不敢穿的衣服，迈出第一步是最重要的。
在现场，有一个女孩问我，你没有化妆，是来过很多次了吗？
她是一名00后大学生，被朋友带到这里来，在外面玩了一天，妆有些花了，这让她感到遗憾。小小的房间关着门，热烈交谈的气氛让室内温度也升高了，她手中拿着一把小扇子，亲昵地伸到我的脸旁为我扇风。
我赞美她的妆容、卷发和服装搭配，一切都很完美，时尚且相配。她先是兴奋地问我真的吗，随后带着小小的得意说自己确实善于化妆，不化妆的自己就没有这么好看了。
我注意到在门口遇到的那对母女也来到了这里。那位阿姨像亲切可爱版的日本设计师川久保玲。在自由交流环节，我走向阿姨。
阿姨说，自己常常和女儿一起出来玩。最初听说要来女性夸夸会时，有些顾虑，担心会很尴尬，大家聚在一起互相夸奖，听起来很生硬。但没想到一切都进行得很自然，她觉得年轻女孩们很了不起，她们原来这样善于活跃气氛。
其实活动刚开始时，阿姨感到有些不适应，因为生活中从来没有如此密集地接受夸奖。但夸奖总是让人开心的。阿姨说自己也并不经常夸奖别人，如果有人夸她女儿漂亮，她还会提醒女儿不要太骄傲。
那今晚让你夸奖别人，你会觉得困难吗？我问阿姨。
阿姨摆摆手，声音高亢地说，根本不会，大家的优点都显而易见，看到了就自然地说出来了，这些优点都是真实存在的呀！
温和的容貌评判？
这个夜晚的一切似乎都让我感到亲切友好，不过在进入前，层层阻碍早已被设立起来：
活动场所在一家潮流古着店，以往的活动照片都显示参与者打扮时 尚。
我想，对于非常缺乏自信，或是社恐十分严重的女孩来说，踏足这里大概很艰难。
整场活动下来，我感受到女孩们是如此懂事体贴，她们能自然地开启话题，开朗地笑，在对话陷入冷场前及时挽救气氛，既善于赞美别人，也能在听到赞美后给出热烈的反馈。
相比女性对自身的苛刻，其实她们身上值得赞美的优点更多，只是她们好像常常忘记这件事。
必须承认的是，在一个短暂的、临时的夜晚，我们也许无法和陌生人发生多么深入的交流，许多夸奖都止步于外表。
我不愿说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凝视，因为她们对彼此并不夹带主观意愿上的审判，但观看和被观看真实发生了。
有了观看的心理预期，有摄像机，需要接受夸奖，这几个因素放在一起，很难让人不去关注自己的外表。
还有两句话一直让我思索，我们是否被对“好看”的追求绑架了？
你化妆了一定会好看。
你不戴眼镜会更好看。
当我将这两句话讲给朋友听后，朋友问：这难道不是一种更温和的容貌评判？
我相信，这两句话被说出来时带着全部的善意，只是，对于好看的追求是否已经成为了我们的下意识反应？
当晚，我听到的唯一一句和外表无关的夸奖，是一个女孩说我在听她讲话时很认真，一直看着她的眼睛，这让她感觉很好，和我聊天很开 心。
活动结束后，我头晕目眩地走进黑夜中，两旁的店铺早已关门，只有酒吧的霓虹灯牌继续闪烁。
带着一股和人热烈交谈后的疲惫，我想起了美剧《美国夫人》，故事发生在美国保守派中产全职家庭妇女和女性主义者之间。她们同为女性，但立场不同，互不了解。
其中有一段情节——
一晚，全职家庭妇女爱丽丝喝醉了，在属于女性主义者的活动阵地里东奔西跑。她接受女牧师的洗礼，在女同性恋所处的室内吃东西，和女性主义者一起在室外唱歌。在这之前，她只是盲目地反对，并不了解这一群体和她们的理念。
深夜，疲惫不堪的爱丽丝终于回到了房间门口，她和自己的同伴因为一些误会吵了起来，正在互相指责。这时，大名鼎鼎的女性主义者格洛丽亚·斯泰纳姆从走廊一头走过 来。
她像一位走红毯的巨星，目不斜视地走到房间门口。
爱丽丝屏住呼吸，不知道这位“女战士”会如何对待自己。斯泰纳姆只是很温柔地对她笑了，说，衣服的颜色很衬你。
在这个疲惫的夜晚，我觉得自己的感受和那一刻的爱丽丝有些相似。
即便存在一些值得思考的部分，女性夸夸会这个活动依然给女性提供了没有冒犯的安全感，在这里，有人交到新朋友，有人勇敢地穿上平时不敢尝试的衣服，有人在赞美中获得自信和快乐。
但最让我难忘的，是女性之间的友好、温柔和善意，如同这句“衣服的颜色很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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