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所大学的“开放实验”:自由的代价是什么?
“自由本就属于各位”
撰文 | 李心怡 编辑 | 曹颖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行走在其中,很难想到自己正身处大学校园。
红墙灰瓦的矮楼被深绿色树木团团簇拥着,抬头可以看见岳麓山,背着手的毛主席雕像立在山脚下。五十米开外,台阶上坐满了行人,因为高温和暴晒,他们已疲惫不堪,面容萎靡。还有不少人远远地举着手机拍照。
当人们看到几个身穿学士服的女孩正在拍毕业照,和石拱门上的深色牌匾“湖南大学”,才意识到这里竟是校园。但这里更像一个巨大的公园,没有传统校园的中轴线,教学楼等建筑藏在主干道两边的绿荫后,隐蔽得非常巧妙。
湖南大学,是中国极少数没有围墙的大学,没有校内和校外之分,学生和游客共处,这意味着从地理位置和空间环境上,它彻底打开了自己。
这所大学的“开放实验”,能实现有序与自由的平衡吗?
散落在街边的大学
湘江西边牌楼路路口,立着写有“湖南大学”四个大字的石像,这里既是通往湖南大学的起点,也是通往岳麓山的起点,是游客的必经之地。湖南大学的前身是岳麓书院,最早书院就坐落在山谷里,完全开放。
在牌楼路和麓山路的交叉口,沿着北向上坡继续前行,就能走到湖南师范大学的教学区。它也是一所没有围墙的大学,但因为地理位置避开了热门景区,游人相对少很多,校园深处只有零星几个人。
湖南师范大学的前身是国立师范学院,新中国成立后,并入湖南大学;1953年,湖南大学撤销,拆分成湖南师范学院和中南土木建筑学院,前者的校址就设在岳麓书院;1959年,湖南大学重新成立。
如同这段交织在一起的校史,两所大学的校区也交织着,没有十分明晰的区域界定。
新中国成立后,岳麓山一带成为公园,当时只有一条交通主干道麓山路能抵达岳麓山,而麓山路两侧分布着湖南大学和湖南师范大学的校园建筑,如果贴着主干道修建围墙,那么完整的校园会被割裂开,不方便学校师生的生活和通行,即使建立围墙,游客也会横穿校园。
随着城市发展,这两所大学的建筑也在改变。比如湖南大学的一部分学生宿舍曾因为修建地铁而被拆除,湖南师范大学的老校门也被拆掉,改建成了一个牌坊。但两所大学没有围墙、和景区交织的形态一直保持了下来。因此不同于国内大多数大学校园,最初的规划用地都是一片完整的土地,湖南大学和湖南师范大学校园空间的发展伴随着城市的扩张,与城市街道融为一体。
国外许多没有围墙的大学也是类似情况——
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位于城市中心,校园建筑分散在街道两旁,学校还租用了一部分城市的建筑物;英国剑桥大学坐落在小镇上,大多数校园设施、建筑分布在剑河两岸以及镇上的不同地点;牛津大学被称为“大学中有城市”,没有围墙和校门,连招牌都没有,城市的街道就从校园穿过。
环绕着岳麓山,除了湖南大学、湖南师范大学,还有一所中南大学,它们共同构成了河西大学城。中南大学是其中唯一一所有围墙的学校。
但围墙没有将它封闭起来,中南大学的校门以开放的姿态打开,不需要提前预约,不需要出示身份证,可以随意进出,甚至可以进入教学楼,只是进图书馆需要刷卡。随着坡道缓缓上行,不知不觉就从教学楼走到了家属区,两者间没有明晰的分界线,只是能看到晾晒的衣物,以及躲在山脚下纳凉的老人。
相较于中南大学,没有围墙的湖南大学如今实质维持着一种“有限的开放”——
湖南大学办公楼,被称为“红楼”——是抗日战争长衡岳地区受降旧址,许多游客来这里打卡拍照。(@视觉中国 图)
深入教学楼密集的核心区域,才发现它们被闸机和栏杆围着,在麓山南路以西以东、牌楼路以南、天马山以西的片区,每个进入学校的路口也都装上了安检闸机,需要刷脸或刷卡才能进去。这是疫情期间为了方便管理设立的。
闸机和围栏一旦立起,就很难再撤销。疫情封控结束后,这些“遗产”留了下来。
它们独自伫立在那里,四周没有任何安保人员,但高度仅及一位身高165cm人类的腰部,如果想要进去,是可以轻松翻越的。它们在那里,更像是心理上的围栏,提示着此处不便通行,曾经的开放已然被设立了小小的门槛。
难以避免的争端
前面一位中年男子一偏头,朝旁边的花坛吐了口痰。
一辆电动车从身边疾驰而过,紧接着,另一辆又擦身驶过。
在校区分散的大学城,电动车是最方便的交通工具。但飞驰的速度、狭窄的道路、拥挤的车流,也让它变得十分危险。以麓山南路为例,其路幅宽度为26至30米,是一条单行道,虽然划分出了一条电动车道,但一次也只够一辆电动车驶过,一旦拥挤很容易发生事故。
这条全长不到6公里的主干道串起了三所大学,道路一侧是湖南大学的建筑群,另一侧是小吃街,各式各样的饮品、甜品、中餐、西餐应有尽有。沿途一排郁郁葱葱的香樟树投下阴影,光点斑驳。
湖南大学研究生何晨说,麓山南路是他心中长沙最美的道路之一。
来湖南大学读书已有一年,他喜欢这所学校没有围墙的自由形态,但也必须面对拥挤的游人、随地丢下的垃圾和交通风险——他曾亲眼目睹汽车转弯速度过快,撞上了骑自行车的学生。
此外,校外人员随意进出,参差不齐的素质也时常让学生感到无奈。湖南大学大二学生胡然提到,周围社会人士不少,偶尔会出现电动车、自行车被偷的情况,篮球场虽然需要刷卡进入,但仍有社会人士不知通过什么途径进来打球,既影响学生使用,素质也“一言难尽”。
胡然是武汉人,曾在樱花季去武汉大学游玩,人挤人的场景让他深感不便,因此他并不希望自己的学校内发生同样的事。
但湖南大学与景区相连,游客聚集很难避免。
东方红广场中间伫立着巨大的毛主席雕像,这里也是游客最为密集的地方,不远处就停着警车。广场北侧是湖南大学图书馆,好在装着隔音玻璃,何晨说平时不会听到外面游客吵嚷的声音。南侧是湖南大学办公楼,被称为“红楼”——是抗日战争长衡岳地区受降旧址,许多游客也会来这里拍照留念。
沿着广场附近的登高路前行五六百米就可以抵达岳麓山景区。游客摩肩接踵,拥挤甚至波及相连的牌楼路,六百多米的通道,车辆需要十几分钟才能驶过,从上午八九点到太阳落山都是这般景象,电子地图上显示着深红一片。
刺眼的阳光,拥挤的人群,烦躁的情绪,自然会带来争端。
在湖南大学办公楼前,一行五人正和一个保安僵持着,一旁竖立着落地的手机支架。保安说,这里只能拍照,不能录制视频。五人质疑,规定从何来,其他人也在拍摄,为何只制止他们。
学校官网上没有限制游客的相关规定,周围的学生也都表示不清楚。在开放的校园空间里,保安的管理没有严格依据,更多依靠自己的主观性。对他来说,或许抓住眼前这一例是执行中最简便的做法,但也引来对方质疑“不公平”。
双方争执不下,开始上手推搡,有游客报警,才都安静下来,等待警察的到来。
疫情期间,湖南大学安装了门禁,至今没有拆除。(李心怡 摄)
“自由本就属于各位”
在湖南师范大学的牌坊下面,一个年轻女生正举着相机给带着婴儿的三口之家拍照。这是她和同伴的暑期实践活动——通过帮游客拍照赚钱。
在东方红广场旁,一个来自湖南工商大学的学生正冲着来来往往的人流,给自己的“学生创新创业训练项目”拉票。
开放的校园环境,带来的不止人流,也有机遇和自由。
两个高中刚毕业的女生慕名来到开放的河西大学城,但眼前的图景打破了她们对大学的憧憬。在她们的想象中,大学应当是静谧的,学生三三两两,抱着书本穿行。而这里充斥着纷扰的行人。
但这般热闹恰恰吻合何晨心中对大学的想象,作为人文社科专业的学生,他认为应该真正去观察和接触人与社会,了解真实的人,观察他们的需求,感受他们的情绪,此处就有这样的土壤。正如哲学家罗素在《西方的智慧》中说:“大学的作用不是把尽可能多的事实塞进学生的大脑,而应该是引导学生养成批判和观察的习惯,以及理解与所有问题相关的原则和标准。”
“校园环境开放一些,我们心理上也会舒适一些,因为我们可以更容易接触到外界的环境,不是吗?”何晨反问道。
有时,游客和学生也会形成良性的互动。何晨和同学就会在社交媒体上刷到游客的打卡攻略,攻略中分享的餐厅、小吃,他们也会跟着去打卡。
天然的开放环境,也让校园在管理上更为灵活。疫情封校期间,湖南大学通过“虚拟校园”的形式进行管理,根据手机信号判定学生是否离开某一区域,不过由于这种方式有一定局限性和误差,所以老师不会管得很严格,偶尔的一两次“出界”也不会被处罚。
今年六月,毛婧从湖南大学文学院毕业,离别之际,她在社交媒体上分享,“我想我一定会怀念在湖大的每一天,因为每一天我都感到无比幸福。”
她经常能看见不同的游客来来往往,还曾碰到中学生前来采访,问她作为学生是否会因为校园没有围墙而困扰。这些超出日常的意外交流让她感到新奇和有趣。
而让毛婧觉得最能展现湖南大学气质的地点,是东方红广场旁的肯德基,因为在那里,她总能和不同来处的人坐在一起,住在附近的老人,戴着帽子的游客,刚放学的小朋友,还有像她这样的大学生。
这让她想起疫情解封当天,校长对学生们说的那句话:“自由本就属于各位。”
(文中胡然、何晨为化名)
愿我们都有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