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機舞動 | 樹的銘印X身體探源（原創·上篇）
【篇首】
2020像一把荊棘劍，把我們劈成了此後和過往。過往是一個世界，此後是另一個世界。
疫情鎖住身心，也逼迫我們直視自己。彷彿一個臨界點突如其來，我決定放下所有迄今累積的一切：作品、榮辱、創傷、人際關係……停用手機電話，開始了長達十六個月的閉關。不再向外尋求之後，人只能向內看，時間變得伸縮自如，鮮嫩的想法會偶爾冒出來，重新思考世界與己身。
去年末，我打開快要發霉的行囊包，開始走入加州西海岸的原始森林，從海岸山脈沿經舊金山灣，向東至內華達山脈西側，徒步找尋具緣的樹木，用「銘印」的舞動方式尋求與它們的交流、連結、共長。次次倒空、次次重生，以此去思考樹為什麼是樹，我為什麼是我。這個計劃持續了六個月，最終完成了六棵不同樹木的「銘印」創作。
「銘印」（Imprinting）是一個古老的藝術法門。它要求身體的完全放空，因而得以進入另一個生命體中，使其倒灌入身，身心脫落、由頭長成。這個放空身心之後「如何進入而長出」的過程，就是銘印。有別於一般舞蹈只求形似，單純模仿樹的型態與姿勢，那或許能獲得好看的動作，但絕非「美」的動作。生命本身的力與美，極度深刻，也極難抵達。我多年的浸潤探索，也才覺剛剛入了殿堂的大門。
冬去春來，跳完六棵樹，我才意識到，不是我選擇了它們，而是它們選擇了我。當我途徑的時候，是它們拽住了我的眼睛，叫我好奇、引我來舞。六棵樹，六個生命的成長，堅毅、酸楚與驕傲，都溶在我這身體的容器裡了。
我不吝分享這全部的創作過程與私密情感，乃這半年來從樹身上學到這樣一件事：永遠敞開、始終接納，只有真摯地貢獻自己的存有，才能繼續獲得生命進取的更多養分。
樹的銘印與身體探源：「六棵樹」計劃
1. 桉（Eucalyptus）
桉樹不是加州的原生樹，它的家鄉是澳洲。可是如今的加州尤其海岸地帶的幾乎所有森林都有桉樹，而且是大片生長。像放養的孩子，不用管教，也可以長大。
但是，桉樹蛻皮……整個森林的路面上幾乎都是未清理的桉樹皮。因為它長得太快了，木質部膨脹，使得皮質部受壓脫落，像脫衣服一樣，亂七八糟掛在那裡，衣衫不整的樣子很好玩。
正在蛻皮的桉樹，像掛在半腰的衣服
我好奇這是怎樣的性情，於是去看了很多桉樹，大部分的都是野孩子般瘋長，高聳上天，競相比較。所以當這一棵老桉樹躍入眼簾，我幾乎小跑著就湊了過去。
我幾乎確定它已經很老了，樹根粗壯分兩部分，約六七人環抱才能圍住。它也還是會蛻皮，可是很緩慢，近乎優雅的老態。可仍然有桉樹固有的極強生命力。
銘印是在黃昏開始的，周圍偶爾有人經過，烏鴉的叫聲起落，風大的時候它以葉子的響動與我輝映，彷彿許可了我的創作。
桉樹的土壤糙而厚實，落滿桉葉和樹皮
砍斷的樹結像槍砲口，仔細聽會聽見它的密語
林業員出於什麼原因，砍斷了它的部分樹枝，留下的樹結碩大如槍砲口，木質已經長出來，形成凸起的圓環。我伸手觸碰它：那是一種非常粗糙的表皮，幾乎沒有一塊是完整的，到處都是翹起的預備脫落的樹皮，上面佈滿了苔蘚、雜草、小蜘蛛和螞蟻。我突然意識到一棵樹本身就是一個宇宙，它允許不同物種棲息與使用，同時靜靜地生長和衰老，無言卻豐盛。
桉的舞動 Movements of Eucalyptus
舞畢太陽已經要落下山去，攝影師說，他抓到了很多時刻，是太陽剛好穿透樹的縫隙抵達我的頭頂，當我在樹冠範圍內移動的時候，「As you are dancing with the sun」。是啊，如果我是桉樹，那麼剛才就是在與太陽共舞。每天都在跟太陽共舞。
2. 櫟（Quercus agrifolia）
加州櫟，也稱海岸橡樹。生長於太平洋東岸的舊金山海灣沿岸，四季常青，英姿挺拔，像好看的男子。美國著名詩人惠特曼就曾有詩詠：
All alone stood it and the moss hung down from the branches
他獨自屹立著，樹枝上垂著苔蘚
Without any companion it grew there uttering joyous leaves of dark green
沒有任何伴侶，它在那兒長著，迸發出暗綠色的歡樂的樹葉
And its look, rude, unbending, lusty, made me think of myself
它的氣度，粗魯，剛直，健壯，使我聯想起自己
But I wonder’d how it could utter joyous leaves standing alone there without its friend near, for I knew I could not
但我驚訝於它如何能孤獨屹立，沒有一個朋友而仍能迸發出歡樂的樹葉，我知我做不到
加州櫟既是本土植物，要尋來舞動非常容易。可我一直在等一棵特別的櫟樹，當你撞見它，就像跌落愛情一樣，沒有任何預期，然而那個訊息會非常清楚：就是它！
找到這棵樹的時候，它在伯克利這風水寶地不知生長了多少年。之所以被它吸引，起先是因為那樹冠的形態實在好看，綠茵成蓋，自成一片。當走近它的時候，發現和桉樹完全不同，它的樹皮乾乾淨淨，是一整塊的，紋路整齊有致，只有星點的螞蟻爬來爬去。有些地方能看到生長過程中爆裂開來的部分，那是生命力的痕跡。
陽光於櫟樹幹上留下我的手影
伸手觸摸，發現原來櫟樹的樹皮如此堅硬。查閱資料，才知櫟樹不僅不易受傷，也有極強的自癒能力，其木質組織里充滿了抑制真菌的元素，即使樹幹上有深深的傷口，也不會潰爛發炎，因此它們很容易能長到五百歲。
眼前的這棵加州櫟，我不知它幾歲，靜心感受它的時間、律動和故事，不知此刻身在何處。當它的生命形成我的動作的時候，我訝異於其中有種莫名的活力。想必是這豐碩的環境，給了它充足的陽光和養分，紮根極深，自然就有無窮的生命力。
櫟的舞動 Movements of Quercus agrifolia
一棵受造物主恩寵的櫟樹，與其共舞，成為它。像一場療癒，也像生命能量的補給。陽光下我輕輕捏起它的葉片，突然看到我從來不曾留心過的畫面：那吸飽水份的細胞所形成的紋路，就是生命啊。
3. 杉（Redwood, Sequoia sempervirens）
這是全世界現存最古老的樹種，接近兩億年。白堊紀時期，它們就曾佔據整個北半球，與恐龍共存。直至冰河期後，劇烈的氣候變化，使得它們收縮至太平洋東岸偏居一隅，時至今日，成為植物「活化石」。
資料圖片：加州巨杉林
二戰前，人們在被砍伐的巨杉根部留影
紅杉，北美巨杉，俗稱「世界爺」。世界最高樹種，壽命可達5000餘年。也是目前地球最大的活體生物。目前僅存的紅杉全部分佈於加州，海岸山脈與內華達山脈之間，共七十五片杉林，是瀕危樹種。來此地之人，無不爭相前來朝聖，看著聳入雲天的巨杉，才能體會到惠特曼所說的「老樹本身就是地球的殿堂，無須人為的修飾，老樹就是廟宇。」
為了找到一棵屬於我的紅杉，我遍尋海灣東西兩岸的近乎所有紅杉林，仰望了不計其數的巨杉。坦白說，每一株都是極為華美，沒有一棵不值得贊頌。
今年一月，凜冬。當我在海灣東岸的一片紅杉林里看見這株紅杉的時候，是個陰雨天。沒有太陽、沒有動物、沒有人。它立在那裡，彷彿能將全部北美洲的歷史道盡，從印第安的薩滿到資本盛行的現代國度。我被震住了，也立在那裡，靜靜與它待在一起，直到不知多久以後，終於鼓足勇氣，極為小心地走入它的樹根之間。
你沒有看錯，這是一整棵紅杉，它的根部是緊緊相連的。可是又確鑿有著八根樹幹，往上數，又變成九根，再往上，十二根，扶著脖子看樹梢，更是不知究竟是有多少根糾纏生長在一起。站在樹根之間，無視時間的流淌，彷彿是在一間大教堂里，聽著聖歌輕揚。
與它告別後，時隔五個月，我才終於又站在這裡，告訴它我希望為它完成一個創作。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好像聽見它非常友善地表示了同意。
銘印的時間也像被拉長了，我後來才知道整個過程花了兩個小時，可是和它待在一起的時候，我完全感覺不到，彷彿也過著它的時間、感受著它的生命維度。
舞動的時候，完全聽不見任何聲音，連風聲都沒有，靜得可怕。我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萬籟俱寂之中的一個我，一直舞著、舞著。感受自己身體裡的樹根如何盤根錯節又分裂出八個不同的軀幹，相互補給水份和養份。接近黃昏，海灣的霧氣飄來，纏繞彼此、共襄濕氣的盛宴。水分子流動在樹液中，也流淌在我的血液之中。我好像第一次真正了解什麼是Virginia Woolf所說「I am rooted, but I flow」（我有根，但我流動）。
杉的舞動 Movements of Redwood
那天結束後，攝影約翰說，當我在舞動的時候，他感覺那棵紅杉樹的靈好像要跑出來一樣，我很驚訝，問他「跑出來做什麼？有跟我一起舞嗎？」他說可能是的，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看見那個樹靈好像是一個female（女性）。我一路沉默，不再發問，靜靜地感受他說的這幾句珍貴的話。
作者簡介：
Myra Chu
自由舞者、民眾劇場導師，Wing Dance Theatre藝術總監。擁有太極導引、Grotowski技法、舞踏及舞蹈劇場等藝術實踐背景，師從日本舞踏宗師大野慶人（Yoshito Ohno）、美國民眾劇場大師Jiwon Chung等。
多年民眾劇場實踐經驗，以受壓迫者劇場（Theatre of the Oppressed)連結和服務不同群體，實現個體生命的壓迫療癒和轉化。
作為編舞和舞者，秉持教學與創作並重的方式，分享自由舞動的理念，獨創「生機舞動」的素人舞蹈哲學，帶領不同行業和知識背景的素人舞者進行創作並進行環境演出。受邀於美國、印度、香港等國家地區進行藝術教學，內容包括「民眾劇場的理論與實踐」、「找尋本質的身體」等，致力於普通民眾的藝術培力與賦權。
永·舞团 Wing Dance Theat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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