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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风暴中兀自扎根孤绝长成的树,春天将至,不枯的精魂荫泽良苗。

Wingdancetheatre 永舞团 Wingdancetheatre
2024-08-30
 

【编按】:此文为旅美艺术家、Wing Dance Theatre艺术总监Myra Chu为纪念木心先生诞辰95年周年及十周年祭所作。她早前为纪念先生而创作的身体艺术作品,见:舞作《大雪紛飛》:懷想木心先生。






春来树自荫
                           ——怀想木心先生

 
加州无雪。入冬来整月阴雨,誓要把全年的甘霖一次落完。窗外草木得连日浇灌,丰盛葱郁,绿得发亮,像是心中欢喜。暮色四合,我倚窗呆望,忽然想起,今年是先生的十年祭。他已远行十年了。
 
他走后,我总是反反复复回味那句「如欲相见,我在各种悲喜交集处」,觉得那是他留下的通关暗语。十年来,每每遇到生命或艺术上的困惑,便翻开《文学回忆录》,好像他就端坐面前,给我犀利恳切的答案。
 
讲课的人性命相见,言其所是,光华自在。像是精神的血亲,抒我心底之怀,言我所不能语,一片清新,春风化雨。
 
 “《诗经》三百篇,一点也没有概念,完全是童贞的。”说出这句话的人,才是童真漫溢。
 
又忽地转到西方:“知与爱到底是什么?就是希腊神话中伊卡洛斯的翅膀。”伊卡洛斯博风直上,逼近太阳,以致灼融羽蜡,失翅陨灭。他称兄道弟的朋友们,尼采、托尔斯泰、拜伦,皆如是。
 
贯通中西的文学气脉,全自年幼战乱时,在乌镇茅盾的私家书屋,“四野炮声隆隆,俄而火光冲天,读这许多夹新夹旧的书”所承袭而来。空荡的世纪中叶悠悠不忘,及至暮年在异国他乡,手头无资料,也能凭肚子里的存货洋洒开讲,真真“满腹经纶”。
 
其人独特,其文瑰丽,像是民国时代无意间遗落在贫瘠大地上的孤种,无养分无活水,干涸皲裂半个世纪,不知道怎么硬是自己破土长成。草木之心,柔弱无形,我好奇他何以有此惊人的生命力。
 
几年前,无意间看到Dreaming Against the World的影像片段,那是他在世的最后岁月,风烛残年,但那句话清清楚楚、力载万钧:你要我毁灭,我不。
 
我怔住了。那是精神的童贞被瞬间夺去般的体验,是他描述初读《米开朗基罗传》的感受:周身战栗。曾经以为的那个瑰丽纯真的人,竟有这样锐利的时刻。但也好像明白了他破土而出的那个力量,究竟为何。
 
政治商业是动物性的,文化艺术是植物性的。他说。看起来动物性作践着植物性,到头来植物性笼罩动物性——是他称为与自然界生态现象相似的人文历史景观。
 
这近百年以来的种种奇幻与磨难,他是亲历者,受难者,也是观察者。一直以来最让我震撼的,是在狂风呼啸席卷一切的年代,他如何以植物性的战略,破土之后,不发一言,忍住风雪,悄然生长成一株根茎茁壮冠伟叶葱的树。

 
 
我以为他是天生政治冷感,孤僻的艺术家习性。后来读编年史,才知年轻时亦有宏图血性,会响应时代,参与学生活动,被通缉逃窜,广泛宣传新思想,随军绘制马列朱毛的画像。
 
一九五零年,新政初立,狂欢与炽热尤盛,他忽然一反曾经,辞去杭州厚待舒适的教师之职。因那是“常人的生活”,温暖、安定、丰富,“于我的艺术有害,我不要”。遂雇人挑了书、电唱机、画画工具,独自爬上莫干山,开始了隐居生活。

战后的莫干山尚未通电,日日深居简出,在农家用饭,书桌上贴着手书的字条:「艺术广大已极,足可占有一个人。」那是福楼拜的句子。彼时他二十四岁,正式“投到”福楼拜门下。遵其志,受其艺,称为艺术的舅舅。学生上山来看他,一个叫齐弘的在字条上添了四个字:艺术广大已极,足可占有一个人又一个人
 
山气清新,景深迷人,“无十里粉场之尘嚣,有五柳晋贤之岑寂”,《哈姆雷特泛论》《伊卡洛斯诠释》等作写成。莫干山岁月似是他植物性升华的开始,自那之后,不再困顿于你死我亡的振臂对抗,亦逐渐从青年的普遍迷惘中退身,兀自上山,远离尘扰,落地扎根,悄悄破土。
 

一九五六年,他遭学生检举告发,迫害入狱,“死去活来”。终于释放回家,母亲已不在人世。病倒,夜半掩面哭到醒来,独自在钢琴上弹贝多芬,弹到第九交响第四乐章,突然懂了,而且奇怪,“贝多芬的遭遇和我完全不同,何以他的悲痛与我如此共鸣?”
 
之后的漫漫洪流,只能咬牙挺过。“不太积极,也不太落后,尽量随大流,保全自己”。国庆十周年时,举国欢腾,他哪都没去,“在家自己写意识流的东西”。那一年的诗作中道:频年金屋常寂寂,老去玉树犹临风。
 
艺术的至纯至性,冥冥中护住一个人灵魂的周全。在《双重悲悼》(收《同情中断录》,木心著,台湾旭侑文化出版)里,他忆及那时在杭州艺专的展览厅,看到老师林风眠的《紫藤》、《绣球花》,混杂在革命之牙斗争之爪的大量木刻油画中,“一派静气,楚楚动人”。那时的处境,走头无门,“就是日常的闷郁,已够淹霉一棵稚嫩的苗子”。
 
但既然看到了前辈的人和画,人如其画画如其人,勇气信心油然而起:“林先生在,绘画在。” 隔离审查时,常半夜三更用毯子当窗帘,以独创的画技和最便宜的颜料悄悄创作水墨。那时便已具艺术上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为日后的“转印”功法打下基础。
 

林风眠画作

然树苗尚未长成,风暴已至。一片呼啸中,文艺界彻底批判西方资产阶级艺术,开大会时,口号是“文艺复兴滚出去”!「浩劫之初,余犹无恙……越明年,金师以私举音乐会入罪,搜身得此手稿,旋下狱,卒贬为牧猪奴。」贵族少爷的身分犯了大忌,抄家批斗,所著集作二十本,及大量绘画作品,全数焚毁。
 
晚年忆起当时的一件事,是他被押坐在斗车里,前面一人拉,后面一人推。“罪名是:一,毒害青年; 二,不敬本邦的神。我当时觉得,我就是苏格拉底啊”,罪名都是一样。
 
随之而来是漫长的关押收监、看管劳动。“先是什么都断了,什么都想不起来,几个月捱过,才知道寂寞的深度竟是无底。”某夜于木栅栏的缝隙间,竟窜出了头去,见月亮上升,皦皦其光辉,心下颤抖。想了想,出去了又如何?就又把头缩了回去。
 
在夏春锦编著整理的《木心先生编年事辑》中,从1969年至1976年,整七年间的事迹页面仅有只言片语,余下大片空白,好像他掉入了黑洞,杳无音讯。关于那段岁月,现在所知的便是他在隔离防空洞里所书65万字狱中手稿,以及被幽囚在积水的地窖中,“手绘黑白钢琴键,无声地弹奏莫扎特与巴赫”。后来的岁月中,任何时候问及,都不透露分毫,只笑说“莎士比亚、托尔斯泰都跟我一起下地狱了”。
 
我以为那就是真实,他凭藉天赋与意志足以轻松应对灾祸,直到从各处读到零散珍贵的回忆文章,那些触目惊心的字句如带鲜血,才知道他究竟经历过什么。
 
据胡晓申先生引述,当时的一个朋友亲眼见到他被领导用皮鞭抽了至少五次。走路只能贴着墙,任何人不许与之交谈,否则就受批判。作为顶级“三反分子”,全厂无论贵贱皆可随意侮辱唾骂,最脏最累的活也成为专属。
 
某日,惯常俯身于厕壁手捞污秽通渠,抬眼忽见往昔旧友,“立即低下头,避开碰撞的视线”。读到这里,我颤抖着在书角写下:无泪无言。如此精神洁净的人,这样的日常,究竟要如何才能挨过?
 
“我已忍了庄周尼采决不肯忍的东西。”每读此句,心如刀割。“经历了多次各种置之死地而后生,一切崩溃殆尽的时候,我对自己说:在绝望中求永生。”
 
浩劫数年,批斗不减,劳作日艰。据当年的同事回忆,一日推车,高烧中“涨红着脸、喘着粗气,从工厂后门推车挪向山海关路,可怜他双腿打颤,扶着墙慢慢倒在地上……少顷,他又咬紧牙关爬起来”。
 
我无法想象支撑他站立的是什么样的力量。多年后,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说:彼时已全然无任何信念,之所以不甘悬崖撒手,留此残命,“其实只能是无愧于艺术对我的教养”。
 
“读书学画这么多年,所为何事,身受艺术的隆恩厚泽,岂能以一死贻笑于巴不得我死给他们看的那些人,彼等必然要说:“看看吧,艺术,就是他的艺术弄得他如此下场”——测想及此,汗涔涔下,我本身自不足道,而我的“死”竟可以被用来诋毁艺术,那我就无论如何不能坍艺术的台。” 夜半读来,掩卷长哭,大口喘息,久不能静。
 
据说,无论白日经受了什么、劳作如何辛苦,下班后他“一定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冬天,戴一顶黑色的鸭舌帽,系好围巾,披一件整洁的旧黑大衣,黄昏的晚霞火光漫天,独自从容向远方走去……
 
他是凭藉这些,遏止了灵魂深处的崩塌与破裂。“白天是囚徒,夜晚是王子。”又常念及老子的句子: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结果动荡持续了那么久,“我跟老子说,老兄,你也料不到。”

浩劫深处,庆春投湖,傅雷自缢。顾准在雨点般的拳头中长啸:“我就是不服。” 熊十力身着长衫,腰间扎根麻绳,冲到大街上,双眼含泪地喊:“中国文化亡了,中国文化亡了!”(见童明《张之洞中熊十力,奇如山外马一浮——从木心一副对联说起》)
 
高傲如木心却连不服的姿态都没有表露过,岿然不动,如风雪中的枯树,靠艺术中恢复人性的力量,拼命扎根向下,盘根错节,硬是挺过袭来的一切。       
 
“那是把人带进丑恶,所谓改造,是把人变成不是人。”他也曾受不了,研究过自杀,甚至一度走进河里,走到河水快淹没整个人的地方,又急急忙忙涉水回岸。“几次差点寻死,实在忍不住了,拼命忍住”。
 
同辈或疯癫自残,或泯然受死,当年在字条上添了四个字的齐弘也“自杀”离世,木心存活下来。 “以死殉道易,以不死殉道难。我择难。”

 
他后来说年少读过一句西谚,「人在患难之中,恒予哲学自坚其心」,是这句话使他临危不乱。“在十年浩劫的荒谬时空里,唯深谙韬略者才可能免于一死,现代乱世,还得用古典哲学应对周旋,来势刚之又刚,我便柔之尤柔,忍无可忍,忍之毋误,理念已经简化到生就是胜,死就是输。”
 
他说“生殉”不是力争,而是智斗。
 
“苦行和祈祷,无能赎回童贞,唯借韬略,布阵役,出奇策,明明灭灭地巧战恶斗,以求保定生命,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救出自己”,而那终于赎回来的,已非天然的童贞,天然的童贞是碳素,赎回来的童贞是钻晶。
 
“当时只知艺术使人柔情如水,后来浩劫临头,才知艺术也使人有金刚不坏之心。” 我才理解了他晚年手书遒劲的那八个字:衔命守义,生生不息。
 
“生殉”之烈,犹火烧树身。焚过树根,虽死尤存。如此再回想他的那句“你要我毁灭,我不”,当中蕴涵的,是宇宙炸裂般的能量。
 
陇菲谈及这一段,说中国的个人主义向来只有「穷则独善其身」的隐逸和「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逃逸。然不隐逸、不逃逸,又如何?乃木心的「以不死殉道」。李劼则说,他是以艺术的方式承担基督的重荷。
 
在他自己看来,或仅是“完成一个天赋的任务:保护和照顾好葡萄藤”:吾为真葡萄藤,吾父乃葡萄栽培人,吾不结果之枝皆被吾父截去,结果之枝吾父则精心修之,以期结出更多果子。(《约翰福音》第15章)
 
多年以后被各种人反复追问那段经历,他绝口不谈。只说“靠的是魏晋风度”。什么是魏晋风度?我后来才在《文学回忆录》里找到答案: “概括之——以巧妙的言行,表达大爱大恨。”
 
树木苍苍成一炬,十年南冠不改节。我受益他最深的,便是他的植物战略论,所谓“含命守义”,不止是提一口气而已。
 
他有一首诗,叫《叶绿素》:
 
树叶到了秋天
知道敌不过寒冷风雪
便将绿素还给树身
飘然坠地,这些储存的绿素
是叶子的精魂
明年要用的绿的血液

早年画作,李树与竹

木心之心,是草木之芯(邱智敏语),柔软无形却能闷声破土生长,内藏旺盛生命的精魂。
 
据友人说,他有一根食指到老仍有隐约的伤疤,“那是浩劫的纪念物”:劳动改造时开刨床飞旋的锋利金属片,切入指骨。冬日缝针,劳动改造分子的麻药自不会给足,医生说忍着吧。他竟笑说,“比起爱情的痛苦算得了什么。”
 
真好,爱未干涸,生命就不会枯萎。
 
“人从悲哀中落落大方走出来,就是艺术家。”
 
有人曾这样写:他吸引我的是,他一尘不染。
 


五十岁,浩劫渐尽,他在给画家陈巨源的回信中写:「璞本狷介,谪居年年,尘缘渐尽,祸福皆忘,其所以耿耿长夜,如病似醒者,方寸间豪情逸兴颉颃未已耳….璞运蹙才竭,无亢无卑,其心苦,其诣孤,如此而已矣。」
 
“劫后余生的艺术家所能再尽的努力,在于捕捉新灵感,创造新作品。”这句话背后,是生命的黄金年龄已逝,注定无法追回的深痛巨创。
 
1982年,已在上海有体面工作的木心申请赴美,因不符合出国条件被拒。他拿出自编画集,艺术之美打动签证官,顺利通过,时年五十六岁。经受大难,到此年岁,本该安享天年,写本回忆录现世,也是名利涌动。他却选择中途西行,欲往广阔天地。临行前与友赋诗赠别:「蓬莱枯死三千树,为君重满碧桃花。」
 
植物只管生长,从来不问年龄。

画作《夏木蝉吟》
 
夏日将近,一路蝉噪。木心赴美,由头来过。他有篇文章,写昆德拉等人是“带根的流浪人”,枝叶茂盛、硕果累累。“天空海阔,志足神旺……对任何地理上的历史上的“国”都不具迂腐的情结。”
 
移根异乡,终得自在生长。渡过生计难关后,总算实现了人生愿望:一个人,没工作,没人管。“异邦的春风旁若无人地吹,芳草漫不经心地绿,猎犬未知何故地吠。”绘画之外,文学创作也在机缘之下重新起航。有俳句曰:「书房窗外的一棵树 文学树」。
 
窗内的人勤勤恳恳,如若当年莫干山上美少年。博闻强记,词斟句酌,终能安心稳志,「一个字一个字地救出自己」。他后来说,“如果我不来纽约,很可能会就此默默无闻地过完寻常一生”。自称到了美国才发育,满脸还长着看不见的青春美丽痘。当一九八六年,他的第一本书《散文一集》由台湾洪范出版,已是花甲之年。

 六十岁生辰照

著作甫一问世,便引起关注。然而他似乎并没有俗世称霸的雄心,一直拒绝在大陆出版著作,推掉哈佛的驻校邀请,甚至不出席自己画展的开幕礼。古人云“狷介自守”, 不事王侯,高尚其事,秉性难移。
 
可我最喜欢的就是他那几年的诗:「窃念野隐不得,朝隐不欲….今作奇隐,隐于异国,息交绝游,晏如愚如也。」自称海外孤露,埋头沈溺创作,击异域之壤而歌“知名度于我何有哉”?一派嵇康的风范。
 
树木历经劫难,终能沐浴阳光自由生长,在意的又怎会是“行过”( 粉墨登场而换来的知名度),而是生命的最终“完成”(洗尽铅华至心朝礼于艺术)。
 
我一直在想他到底是棵什么树,要有榕之广大,柏之健硕,又具杨之秀美。直到在文集中翻到他自己写的几乎是最短的俳句:「我是oak」。哈,你对。橡树之瑰美,果是最相似。
 
北美有一种红杉,乃世界最古树种,加州常有而纽约不常有。通体圆融、高耸入云,寿命常逾千年。如若他见到,定会心生欢喜甚至赋之辞咏。红杉最神奇之处,是能在雷劈火焚中安然存活,表皮毫无变化,只在身内留下焦黑一片,是受难的证据。我每每看见那大片的焚痕,总默然想起他。

 在纽约杰克逊高地

“秋天,我成名了。这像是秋天一件事,我,没什么,就这样一个快乐不起来的人。成名的意思是:再要无名是不可能了。回想那默默无闻的六十年,每一秒钟都是潦倒落拓的,但很静,很乐,很像人。” 他晚年这样写。当年纽约众人都说他口若悬河,幽默好玩。可我不知为何似乎总能听到,他心底的一片哀鸣。
 
「树啊 水啊都很悲伤的 它们忍得住就是了」。
 
九三年,五月将尽,六十六岁的他散步在杰克逊高地,心中呢喃「不知原谅什么 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那时他逐渐成熟的诗与俳,尺幅千里,犀利温厚,刹那永恒。他形容偶尔写到好处,如登宝山,如归故乡,不知何故,归结于是“圣灵感召”。郭松棻曾说他的写作来自“彼岸”,这彼岸是超越宗教、哲学、艺术的所在。“那所在,我不会向大家坦白”。
 
绘画的风格日渐分明,“转印法”熟稔有余,色彩与情致肆意挥洒。所谓“转印”,必是“精心的安排,偶然的显现。” 艺术之直觉,乃微观智慧,冥潜于灵性的最深层次,不可生夺,不可期待,不可复制。神至则成,神不至,则毁。

画作《浦东月色》

观其画作,此八字最恰当:华严深灵,变幻莫测。那是不在此维度的另一个全息的宇宙,我从未在其他画家那里看到过近似的作品:一片灰黑尽藏,通体素净,用色如此贞洁,又深不可测。如陈英德言:“月岩上的宁静之海,地球有过的太初原景”。观者得以御风而行,窥探那淹博奥秘。其画,其文,其人,圆融统一,完全一体。
 
我才知道他心底的哀鸣何以如此空谷传响:审美境界的最高处人迹罕至,到达这里的人必是孤独。童明先生写过一则轶事,某夜在纽约家中与他倾谈,聊到幽闭微醺处,忽的对面树上一只鸟始终鸣叫,如痴如醉,至夜半未停。他说,那是谈话涉及了人类险境,触动另一维度之故。
 
木心其木,是“宇宙经纬交叉十字点上的人”(童明语)。他是和宇宙直接对话的。
 
他的孤独和沮丧,也就有情可原:最深的根源,是宇宙的荒谬(陇菲语)。据说他的“原谅论”晚年有另一版本:「原谅一切吧 反正一切皆不可原谅」。
 
可我爱极了他在年迈时,用沙沙的嗓音自语的一句:“地球将来是要化为什么呢?什么都没有的。我的结论是,那么在爆炸之前我们还可以爱的。”
 
「艺术是无对象的慈悲。」他分明是“分散的耶稣”中的一个。昆泰罗(Ruben Quintero)这样描绘他:木心是大智者 (a Sage),他的语流回环浩荡,浚泓无底,唯其机智而旷达,所以他洞察世物锋锐无阻,使人觉得他是在启示录的边周逆风旋舞。

 
那灵性的直觉的所在,单凭文字恐难以企及。如他所说,“许多文字所不逮的情愫,唯音乐缱绻可表,音乐是形上的,隔一层的,所以宜于题赠,其实是慈悲的爱,广袤的同情,再要远,那是一片蓝天了”。他忘了提及的,与音乐同一维度者,是舞蹈。
 
当我决予题赠,许多说不清的轸念情思,便依托此身,挥洒以尽。在太平洋东岸一片极不起眼的野林——稀稀松松许多棵,皆是橡栎与红杉(都是他呀)。林中一把长椅,与他在纽约常坐的那把一样。我把他对艺术的虔诚及此心诸多哀思感怀,都以雁过无痕的舞态留在了那片林中。有一些转瞬即逝的时刻,我与他在“彼岸”相遇。
 
《此岸的克里斯朵夫》里,二十来岁时他与席德进在嘉义中学,“走在大王椰子树下,到野地去模拟邓肯的舞踊”。自然的背景乃是蓝天白云海鸥回翔,艺术的小信徒憧憬未来,心纯质灵。我特别想去到那个时刻,和他们一起牵手起舞,来日的风暴磨难一概不顾,手舞足蹈中生命的至美刹那永恒。“让躯体都变换成舞蹈,让灵魂都幻化为飞鸟”, 他的老哥哥尼采说的。
 
不知他后来还有没有再像那样无虑地舞过,在纽约看俄罗斯皇家芭蕾舞演出的时候,有没有想起过那段澄澈的日子。我赠予他、以他的俳句凝炼伴奏的舞作,他不知会否从中凝练出又一重华美瑰丽的俳句来。
 
「那些摇摆的树枝 就是我呀 就是我呀」。生命之树渐灰,艺术次第绿了。
 

舞作《大雪纷飞——怀想木心先生》

他对自然规律的严酷知之甚深,欣然领受。曾写下这首《旷野一棵树》,如预示与告白:
 
渐老
渐如枯枝
晴空下
杈桠纤繁成晕
后面蓝天
其实就是死
晴着
蓝着
枯枝才清晰
远望迷迷濛濛
灰而起紫晕
一棵
冬之树
……
 
 
 
“我是一介既不抗命也不认命的碌碌凡夫,而能守信于诺言之践履:是不结婚,是没有停笔。” 我感念于他勇敢真诚又不失教养地活着,终生勤恳虔诚,历尽劫波,以艺术渡己渡人。
 
他一直秉持,唯“审美”二字,说「没有真理,只有美学」。无论在美国或中国,始终拒绝任何对于自己受难历史的挖掘与呈示,所书《狱中手稿》亦不允“做任何一种意识形态的抗衡,而愿它以朴素原型获得存在的位置,独立自守于无以明知的观念。”我端详他以近乎偏执的姿态,终生遵循那句「呈现艺术,隐藏艺术家」——也是福楼拜的话。老来志气无消减,“无愧于年轻时为艺术许下的诺言”。
 
我惯以树的眼光看他,我是小树,他是大树,情志相近,亲切欢喜得很。却忽然读到他不知散落在哪里的一段话,好像在跟我发牢骚:“自然界的鸟兽从来不工作,也不受其同类的管辖,独飞独奔,随心所欲,所以成为“植物人”未免太沉闷,做了“动物人”,此生志愿毕矣。”意思是你看做树多无聊,我不干,我要用飞的!好吧,依你,你是飞鸟,是飞鸟。
 
然而读至「悲伤是重量,我怎样也轻不起来」,方体会到他这样自比的又一层意味:贴地横飞的伊卡洛斯,悲悯绝望,兀自缓行,振翅以翔,落地始亡。


我一直对于我与他曾同时存活在世界上这件事感到匪夷所思,那些重叠的岁月,意味着什么呢?那年我首次远行,落地即是绍兴与乌镇,在镇子上漫无目的地转悠。后来才知,彼时他刚刚迁回,宅院就在我行过不远的地方。也许曾擦肩而过吧,如果我曾遇到一个神色俊逸、面如木刻、长衫齐整的老人,就一定是彼此相见过了。
 
崇敬多是无趣,最想是能与他辩驳。“西方人没有接受东方文化的影响,是欠缺、遗憾,而东方人没有接受西方文化的影响,就不只是欠缺和遗憾”,我不同意。“《易经》是弱者心态”,这也不对。 一定要认真地怨怼他对西欧文化的偏爱,举证摆例、争论得面红耳赤才好。然后看着他悠悠地笑说:嘿,各有各的佛罗伦萨。
 
也许,更渴望聊的是“阿赖耶识”, 是“二律背反的间隙”,是“意识和潜意识交界处的剧情”,是“微观世界的高速时代”,是俯仰终宇宙,白茫茫一片大地上的咸。也许在彼岸之寂静深处,这样的对话,是会实现的。


我辈的失落与伤心,无法与丹青先生相提。看到他对“竟从未梦见木心”而生出巨大的沮丧,我想我了解那背后是怎样的情谊。在诸多怀念他的文字里,唯丹青先生所述一段最叫我心悲:他要是礼帽压低了,变成鬼,隐在角落,忽地给我见一见,那才够交情。
 
他生前很少谈及死亡,偶然的一次提到,说: “时空也许有另一维度吧,这个,我信的。”停顿片刻,又说,“也许死了就死了,什么也没了。”
 
他最悠远的俳句:「希腊的夕阳至今犹照着我的背脊」。旷野一棵树,冬日黄昏中至死沐浴着美的光辉,此番图景,刹那永恒。
 
“晚晴小筑”面南小庭院里有株枇杷树,他走后翌年冬,也死了。据说“每片叶子都不掉落,有姿有态,就那么枯死了。”植物之间,是有情谊的。

我最不忍想的事,根本不敢提及,是《守护与送别》中丹青先生纪录的他于谵妄中说的那句话。只要想到,心魂具碎。
 

“愿,那苦难的日子不要再来,如再来,木心也已教给了我们活下去的法子。”后来者的清醒,是唯一的安慰。
 
「此心有一,彼岸无双。」他到死都只做局外人。
 
“人,还是有待觉醒,蒙,亦不知怎样才启。”而在一片衰败文明游丝散尽的虚弱气脉里,我看到他,就是看到生机,就是看到艺术的无期限,与生命的种种可能。
 
衔命守义,生生不息。就是“大难中把自己的生命衔在自己嘴里以度过难关,凡道义之事率先见证绝不退却,这样,生命连接着生命,永不断绝。像大战后瓦砾场上星星点点的蒲公英,艺术最终得胜。”
 
平畴远风,良苗怀新。这棵风暴中兀自扎根孤绝长成的树,茂盛一生,死尤绚丽。冬天过后,春意萌萌,大树不枯的精魂荫泽良苗,远望那片贫瘠的土地闪耀了星星点点的绿。

而我如今无根地流浪到他曾经生活过的异乡僻壤,灵根自植,拼命向上,也是他,以树干的粗壮、根茎的伸延,在此乡域沃土中悄然为我输送着艺术的水份与养料,使我即使在最孤苦绝望的时刻,也不至丧失最后的生机。而不久之前有这样的生命存在过,就是最大的恩赐:因为他能做到,意味着我便也能。
 
他提过一个故事:瓦格纳年轻时谒见贝多芬,得到教诲与慰借,告别时,贝多芬说:“以后你痛苦时,请想起我”。这是他留给我的安慰。而〈最后一课〉里的一句,又好像是恳切的耳提:“为了使你们成为艺术家,有这么多的好处,你可以牺牲一点吗?”
 
移根美国的孤独岁月,他曾经写:“我早已无望于被“爱”,却耿耿有冀于被“知”。并非我有什么被“知”的价值,而是矢志证明,我对艺术的爱是真的爱,继之证明,我爱的艺术是真的艺术。”
 
我愿告诉他,我知他、爱他,愿作证他所奉献乃真实不虚之艺术,愿以同频的生命意志与他相认,愿承诺会努力坚守他一生所循之训:无愧于艺术的教养。
 
「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先生说,这就是艺术家。
 
他喜爱的古希腊诗人Pindar有此诗句:

时间的房门开了,美丽的植物看到春天。


(全文完)

蒙先生之恩,深怀感念,十年行过,无以为报。撰此芜文,聊表愚衷。时美西冬暮春始,草长莺飞。壬寅年二月,于加州东湾橡树小屋。
 
作者简介:Myra Chu,WingDanceTheatre艺术总监,身体艺术工作者,现居旧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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