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按】:本文为身体艺术家Myra Chu在大疫来袭之时,隐居山中三年写成的散文式修行记录。收录于她《山居身体修行笔记》系列文集,现独家发布,以飨读者。第一篇请见:山居身体笔记 | 身证体悟 万物有灵。愿文字所承载的能量,润泽同质的心灵。祝福众生平安无虞,大地生机常在。
山花绽放/作者摄
山居身體修行筆記Ⅱ
聽四季流轉,看鶯飛草長。安住於太平洋東岸林中阿蘭若處,已有三載。阿蘭若,佛語,原意即森林,寂靜處、遠離處。遠離塵囂,萬籟俱寂。雖言靜在心而不在境,然真正剝落一切喧鬧俗事,不得不仰天俯地直面真我,所感知到的,非塵世可比。「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陶淵明當年歸隱山林寫下此句,頗有些捶胸頓足的悔意。少時讀來無有共鳴,直至自己也算經過了悠然見南山的境地,才感嘆與他乃隔世知音。鹿駒山沒有陶潛的菊、豆苗與東籬,卻有許多千年相續不曾滅絕的飛鳥。夜晚的密林自是貓頭鷹的天下,而白天這些大眼睛的傢伙不知何處酣睡時,山中各式體形、顏色的鳥兒欣悅鳴叫,終日不停。雖解讀不出意思,卻能從鳴聲的音調、節奏、頻率里體會出它們一日的悲喜。曾經從未觀察過這些再尋常不過的鳥兒,只見過籠中鳥,那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種生命:不必擔心食物、敵人與季節冷暖,卻是以犧牲了自由為代價而換取。沒有自由便沒有勇敢,不曾歷經首次振翅躍下懸崖的悸動,領略千百多花綻開的盛況,及月華初始霧籠山巒時的大美無言。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然有勇氣掙脫牢籠者,又有幾人?山中之鳥,為數最多者,大概屬北美火雞。若不是親見它們在林子里飛上躥下,也一直以為它們只是馴養來端上餐桌的肉禽而已。壬寅年春盛的一日,慣常在松下練功,遠處瞥見幾只火雞在集體開屏,立定許久,一動不動。湊近看才笑出了聲,原來是誤入了大型火雞俊男求偶表演現場。幾只雌的在草地裡啄食,看樣子十分冷淡,根本不予理睬,雄的倒也不逼近,只認真地展示著他們的黑金閃彩花羽,如巧奪天工的美麗折扇。火鸡求偶现场
大部分鳥類都是以雄性為美,每到交配時節,便要使勁展現自己的俊美絢麗,以求得美人芳心。相較之下,雌性則顯得平實無奇,色彩暗淡,沒有華麗的大羽毛和不可思議的展翅之姿。倒也因此落得清閒自在,且看那群好看又心急的傻小子,如何登台演出而已。眼前那幾只雄的,眼看著人體模特這招不管用,便開始秀起優美舞姿來。我觀察了很久這種舞步,前行幾步、靠近對方、忽然立定、接著一下狠狠踏地,振得尾羽抖動、塵土飛揚。這火雞舞步頗有些西班牙鬥牛和探戈的味道,可惜這場演出如此精彩,也沒收穫雌火雞們的垂青。反倒便宜了我這個免費觀演的異類,偷偷向火雞先生們,求取了些舞蹈真經。然而在我看不見的地方,一定有某場演出獲得了成功——舊年夏季,橡樹林中突然來了一隊小火雞,大概是看中了這兒的風水,住了下來。它們總是排著隊陣活動,早出晚歸,來來回回多次以後,發現了它們的奇妙規律:隊陣中共有11只,不論去哪,從不掉隊。每日清晨第一縷陽光射在橡樹林中時,會準時看見它們向南出發,開啓一天的活動,日落時分又准點向北回來。每日歸來的時間,是精確到分鐘的一致。而早晚兩次經過窗前的間隔,一分不差,剛好十二小時。這是比鬧鐘還要准啊。實在驚嘆於這些生靈們對時間的感知與運用,比粗鄙的人類靈敏太多。而當下一個春季,小火雞們長大,大概也要開始跟著爸爸學習舞步與表演藝術,在這鹿駒山中,以草地為舞台,上演一場又一場的郎艷獨絕。當人們在秋天,以感恩之名歡度節日而啃食這些生命時,會瞭解它們在這山林間留存下的美麗嗎?當我們看一隻火雞,是只看到了它的肉體,它的實用與食用性,還是看到了其本質生命,和那為了繁衍生息而行藝術之美的旺盛生命力?當我們看一棵樹的時候,是看見了什麼?看一朵花,又是看見了什麼?智性上看見,與以心相見,究竟有何分別?野花穿栏生长
冬季是雨季,眾鳥歸林,野鹿蟄伏,人也只在家中獨臥,甚少出門。偶然碰見雨停,出門看看,見滿園皆開滿了形態似是白梅的花。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這不就是詠了千年的古梅嗎?頓時竟也思鄉情切起來。細究才知,這是另一種植物,叫豆梨,雖與白梅形似,卻無香味,更不如其堅韌高潔。繁花落地已成霜,看著枝頭的幾朵,只當是安慰了遊子的心。卻不知怎的想起王陽明的看花論:「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是啊,不論白梅或豆梨,我見它所折射的思情才是它於我的意義。若我未曾出門,這滿園滿地的純白又是為何而存在?「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於事物者誤也。」陽明所謂心學,與佛理甚為相通。都教人反身以誠,以心求悟。否則即便讀書破萬卷,也不過是障礙在諸多框架與知見之中。真理,終究不是語言與智識能夠抵達。云在青天水在瓶
無身受者,必無感同。因而「養神先養身,煉心亦練體」。山居期間,每日練功修習幾無間斷,許多體悟思考,便是在練功時剎那領會。在松樹道場,行站樁功法,由身體的全然放鬆,體會頭腦的逐步寧靜,心念一點點放下,只看見眼前山巒之上飄動的朵朵白雲。站樁,我是跟樹學的,不從師不從眾,自然是最好的老師。百歲松千歲杉,松樹甚是堅韌,長到一百歲是極易之事。只要沒有人為的破壞,即使環境再嚴苛,它們也有生存的辦法。根系深長,直插地心,每一層枝葉都保持著全方位的平衡,上頂天,下立地,樹幹中正,與自然交換氧氣。松下站立,站到心緒平靜萬念俱息之時,會覺已與它融為一體。想起唐代李翱松下悟道的軼事:練得身形似鶴形,千株松下兩函經。我來問道無余說,雲在青天水在瓶。說的是李翱登門拜訪藥山禪師,問何為道。禪師也不開口,只伸出手指,先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上的瓶。天上雲是道,瓶中水也是道,道無處不在啊。李翱頓時覺得「暗室已明,疑冰頓泮」,當即拿出紙筆,留下了這首千古名詩。這瓶是遊戲規則,思維智性,世道人心。而水則是人之自性本心。在瓶中自然為水,然而升騰為雲,隨風而化,自在無形,亦為水。實在是極致不同的兩重天地。人類社會發展至今,自認為科技已是高度發達,可以掌控世界進軍宇宙,然人心卻愈加躁動迷茫,不知前路何方。如若有一秒,哪怕只是一秒,剝離一己之角色身份:學生,老師,企業家,藝術家,打工者,人妻,人子…..剝離所有過往堆積形成的經驗判斷與思維習性,剝離「我以為」的自負和傲慢,會發覺一雙內在的眼睛,正在徐徐睜開。那是一雙「不知道」的眼睛,一雙清淨的眼睛,一雙孩子的眼睛。世界如杯水沉沙,靜極自澄,真實本性躍然眼前。息者,自心也。以心觀照,如其所是。沒有了遊戲規則,沒有了編程設定,只余此身此刻此心,悠然屹立,猶如立於虛空遼闊的廣大宇宙。月华晚霞
如日之升,如月之恆。「擊鼓之後,我們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臟叫作月亮」,海子的詩是暗夜的序曲。月華初上,似輕煙籠罩山谷。夜間行禪如儀,以身證道。覺察,接受,放下,每一步,都是一念之息。當念頭存在,我便不在。念頭消散,心無所縛,真我本性才緩緩浮現,悠然眼前。行至山林深處,抬頭望天,此刻浮雲散去,眾星閃耀,月明靜潔,照見海岸山谷一片澄瑩。「雲散碧空山色靜,慧歸禪定月輪孤」。一百年前,心理學家卡爾·榮格在歐洲大陸傳播東方哲理,特別引述《慧命經》中此句,以畢生研究的嘔心瀝血,盛贊此為他所希冀的超越之境。意識完全由塵世抽離,歸於紛繁世界之外,念頭無論好壞多少,都終散去,只留碧空無垠,靜極無聲。唯一輪明月懸於其上,安定祥和,閃耀智慧的微光。「心定而能慧,心寂而能感,心靜而能知。」智慧是什麼?又感知到了什麼?在無數個碧空孤月的夜晚,步步皆禪,行走往返的時刻,並不覺知曉了什麼,只感到一片空靈。月華之下,萬物溫柔地披上紗衣,彼此間心照不宣,仿若流淌著深深的情意。永不枯竭的源頭之愛,似海之深,輕撫萬物。祂從不張揚,潤物無聲。也只有在這樣的夜晚,萬籟俱寂,才無意間被一顆清淨安寧的心,徜徉其中,靈識感通,悄然發現了這個巨大的秘密。
本文完
(节选自《山居身体笔记》系列文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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