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炳哲:如今信息唾手可得,却未让人获得任何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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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方公号内回复 999 有惊喜选自[德]韩炳哲《他者的消失》吴琼译 中信出版集团 2019年6月
他者的时代已然逝去。
那朋友似的、地狱般的、神秘的、诱惑的、爱欲的他者已让位于同者。如今,同质化的扩散形成病理变化,对社会体造成侵害。扩散之势愈演愈烈。使社会体害病的不是异化、退隐、禁令和压制,而是过度交际过度信息、过度生产和过度消费。
如今的时代标志不是由他者带来的压迫,而是由同者造成的抑郁。当今社会中有诸多极具标志性的现象,譬如恐惧、全球化、恐怖主义等,韩炳哲的作品所探究的正是这些现象背后潜藏的同质化的暴力。
韩炳哲用他的作品开辟了一条横穿当代文学之林的甬道。他不求你我点赞,只求警醒世人。
——德国广播电台 (Deutschlandfunk)
同质化的恐怖
01
同质化的暴力因其肯定性而不可见。同质化的扩散日渐严重。自某一特定的点开始,生产不再是创造性的,而是破坏性的;信息不再是有启发性的,而是扭曲变形的;交流不再是沟通,而仅仅是言语的堆积而已。
如今,感知(die Wahrnehmung) 本身呈现出一种“狂看”(Binge Watching)的形式,即“毫无节制的呆视”(Komaglotzen)。它指的是无时间限制地消费视频和电影。人们持续不断地为消费者提供完全符合他们欣赏品位的、讨他们喜欢的电影和连续剧。消费者像牲畜一样,被饲以看似花样翻新实则完全相同的东西。如今社会的感知模式完全可以用这种 “毫无节制的呆视”来概括。同质化的扩散不是癌症性质的,而是昏睡性质的。它并末遭遇免疫系统的抵抗。人们就这样呆视着,直至失去意识。
同质化的恐怖 (Terror des Gleichen )席卷当今社会各个生活领域。人们踏遍千山,却未总结任何经验。人们纵览万物,却未形成任何洞见。人们堆积信息和数据,却末获得任何知识。
人们渴望冒险、渴望兴奋,而在这冒险与兴奋之中,人们自己却一成不变。人们积累着朋友和粉丝(Follower),却连一个他者都未曾遭遇。社交媒体呈现的恰恰是最低级别的社交。
信息唾手可得,而获取深刻的知识却是一个平缓而漫长的过程。它展现出一种全然不同的时间性。知识是慢慢生长成熟的。时至今日,这种慢慢成熟的时间性已经渐渐被我们所遗失。它与当代的时间策略格格不人。如今,人们为了提高效率和生产率而将时间碎片化,并打破时间上稳定的结构。
即便是最大规模的信息积累——大数据,所包含的知识也十分有限。借助大数据所查明的是相关性。相关性表明:如果 A 发生,那么通常B也会发生。为何会如此,人们并不知晓。
相关性是最原姶的知识形式,它甚至无从透露缘由 与影响之间的因果关系。事情就是这样。寻根究底在这里成了多余的事。人们没有理解任何事情。然而知识却是基于理解的。大数据使思考变得多余。我们不假思索地任自己沉湎于 “事情就是这样”。
真实性的恐怖
02
如今人们经常谈及真实性 (Authentizitat)。它像新自由主义的所有宣传一样,披着解放的外衣粉墨登场,真交意味着自由,不被预设的、被外界事先规定好的表达和行为模式所囿。它强迫人们只像自己,只通过自己来定义自己、书写自巴、创造自己。
真交性的律令对自己施以强制手段,迫使自己不断地拷问、窃听、窥探、包围自己。通过此种方式,加剧自恋式的自我关涉 ( narzisstischer Selbstbezug )。
在真实性的强迫下,“我”不得不去“生产自己”(sich selbst produzieren)。真实性终究是新自由主义生产自己的方式。它使每个人都成为自己的生产者。作为自己的经营者,“我”生产自己、展示自己,并把自己当作货物提供给别人。
真实性的命令带来自恋的强制性。自恋并不等同于正常的虚荣心 (gesunde Eigenliebe ),后者不是病理性的。虚荣心并不把对他者之爱排除在外,而自恋则无视他者的存在。自恋者不断地探搓、扭曲他者,直至在他者身上再度辨认出自己的模样。
自恋的主体只是在自己的影子中领悟这个世界,由此导致灾难性后果:他者消失了。自我与他者的界线渐渐模糊。自我扩散开来,漫无边界。“我”沉溺在自我之中。只有面对他者时才能形成一个稳固的自我。相反,过度自恋式的自我关涉所产生的是一种空虚之感。
当今社会的特色是消除一切否定性。一切都被磨平了。为了相互逢迎,连交际也被磨平了。任何语言、任何表达方式都不许触碰“悲伤”这样的消极情绪。人们避免来自他者的任何形式的伤害,但它却以自我伤害的方式复活。在这里,人们再次印证了这一普遍逻辑:他者否定性的消失引发自我毀灭的过程。
恐惧
03
单纯的积极面,
是缺乏生命力的。
消极面往往是一个事物,
得以诉诸积极面的、
可以活跃存在的基础。
如今这世上当道的并非千人一面的整齐划一,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常人”,而是观点与选择的多样性。这种多样性只允许与体系相符合的差异存在,它所呈现的是可消费的他性 (die Andersheit ),这种可消费性是人为的。它比整齐划一更有效地推进同质化的发展。这是因为人们被表面的多姿多彩迷了双眼,而对同质化的系统性暴力浑然不觉。异彩纷呈和琳琅满目伪装成一种并不真实存在的他性。
能够赋子人活力的恰恰是否定性。它哺育心灵的生命。只有在彻底的分裂中找到自己,心灵才能获得其真相。只有裂隙和痛苦的否定性才能使心灵保持生命力。“如若心灵充当肯定者,对否定者视而不见”心灵便不是“这种力量”。它“只有直面否定者,并在其身边栖居,才是这种力量”。今天,我们都竭力逃离否定者,从不在其身边栖居。黏在肯定者身畔只能复制更多的同者。世间不仅有否定之地狱,也有肯定之地狱。恐怖不仅生于否定,也生于肯定。
如今社会的恐惧则有着完全不同的病理。它既不能归因于日常一致性的崩塌,也不能追溯到深不可测的存在。更多地发生在日常的共识之内,它是一种日常的恐惧。它的主体还是“常人”:”自我对他人亦步亦趋,当自我觉得无法跟上他人步伐之时,便会慌乱无措。⋯⋯他人如何看待我,他人觉得我又是如何看待他们,这些想象成为社会恐惧的来源。使个人不胜其烦、心力交瘁的并非客观的情况,而是感受到在与多数派的他者相比较时所产生的竞争。
如今,很多人他受诸多恐惧的折磨,害怕拒绝,害怕失败,害怕被落下,害怕犯错误或者做错决定,害怕达不到自己的要求。在不停与他人比较的过程中,恐惧也不断加剧。这是与纵向恐惧背道而驰的横向恐惧。前者是面向全然他者、面向茫然失所和面向“无”之时才生出的恐惧。
聚焦于内,则无须直与他人比较;着眼于外,则身不由己,不比不行。
他人之语言/倾听
我们这个业已沦为百货商店的社会。社会中充斥着各种县花一现的物品和广告。它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他性”和“陌生感”,因此,人们也就不可能再惊异于任何东西。
如今,我们越来越丧失倾听的能力。妨碍倾听的罪魁祸首便是日渐严重的自我聚焦,是社会的自恋化倾向。
04
艺术讲究超越自我。致力于艺术的人皆是忘我的。艺术打造了一个“远我”(Ich-Ferne )。它忘我地前往“茫然失所”,前往陌生之境:“也许——我只是问一下——也许诗歌也和艺术一般,与忘我的自我为伴,去到那 ‘茫然失所‘,那陌生之境。”如今,我们不再是诗意地栖居在这大地上。
我们将自己安置在数字化的舒适区内。我们丝毫称不上“无名”或者“忘我”。在“自我”所居住的数字化网络中,所有的陌生、所有的“茫然失所”都消失不见了。数字秩序没有诗意。在数字秩序之下,我们只是在同质化的数字空间里游移。
如今的超交际抑制着“沅默”与“孤独”’的自由空间,只有在这样的空间里,人们才能道出那些真正值得被道出的东西。它抑制着语言,而“沉默”本质上也是一种语言。这种语言在寂静中浮现。失去了这种寂静,语言已然成了噪声。策兰曾说,诗歌中蕴含着一种“对默然的强烈偏好”。交际噪声使人无法静静聆听。作为一项诗学原则,“自然”唯有在聆听的原始被动性中才能展露真容:“恰如海泼里恩(Hyperion)在大自然面前不断吟咏的诗句‘我整个身心沉默不语、静静聆听’:这默然的身心实际上是与‘听’有关,而不是‘看‘。
法国作家米歇尔 • 布托尔(Michel Butor )洞察了当代文学的危机,他将其看作一场精神危机:“十到二十年来,文学领域儿乎一片荒芜,寸草未生。出版物如潮水般涌现,精神世界却一片死寂。其原因就是一场交际危机。全新的交际手段固然令人赞叹,但它们却导致巨大的噪声。”他者的“无声之音”在今日同者的喧器中死去。文坛危机的源头乃是他者的消失。
作为他者而存在的“相对”越来越从今天的感知和交际中消失了。“相对”愈发堕落为镜子,在它身上人们照出自己。人们关注的焦点完全在自我身上。想必艺术和诗歌的职责就在于,为感知去除镜面属性(entspiegel),使它向“相对”、他者、他物开放。
如今的焦点政治 (Politik der Aufmerksamkeit) 和焦点经济(Okonomie der Aufmerksamkeit) 却将它对准自我。它服务于自我生产。人们愈发将其从他者身上剥离,将其引向自我。如今,我们为了成为被关注的焦点而无所不用其极。为了博取关注,我们彼此都成了橱窗。
“倾听”帮助他者打开心扉:“最重要的是和陌生者交谈。然而,人们必须这样做,才能让他们开口,在此期间人们所要做的唯——件事就是:让他们开口说话。如果做不到这样,那么死亡就开始了。”10这种死亡不是“我”的死亡,而是他者的死亡。
我的话语、我的判断,甚至是我的热情都会使他者身上的一些东西消亡:“让每个人说话吧:你不要说话;你的话语会夺走他人的形象。你的热情会模糊他人的界线;当你说话的时候,他们不再认识自己;他们就成了你。”
“点赞”的文化拒绝任何形式的伤害和冲击。凡是想要完全逃避伤害的人终将一无所获。任何深刻的经验、洞见皆存在于伤害的否定性之中。单纯的“点赞”,完全就是经验的最低等级。
数字化交际将我联入网中,但同时也使我孤立于他人。它虽然消灭了距离,然而,“无距离”却产生不了人与人的切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