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刚 ‖ 永远的闺女
永远的闺女
李宗刚
在鲁西北的村庄里,人们对那些生于斯、长于斯的女性,不管是否出嫁,也不管年龄,都统称为“闺女”;而那些娶进来的女性,则称为“媳妇”,至于她原来的名字,一般就被遮蔽乃至遗忘了,她的名字往往是在丈夫的乳名后加上一个“家”字,即成为置换她在娘家时的名字。对女性称呼的转变,意味着她的社会身份的变更。但是,怎样变更,对村庄里那些常住民来说,则毫不顾忌她在婆家身份的转变,一如既往地把她看成闺女。
农村的村落一般是在家族基础上繁衍而来的。在其漫长的形成过程中,男性作为家族的主人,继承了祖父辈的社会身份,做到了和这片土地融为一体,即便是他们的生命结束了,也会埋葬在这片热土里的。而闺女则不然,闺女之于这个家族,好像是过客;家就像过客暂时栖居的驿站。这种情形用“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来形容,同样是贴切的,只不过,在这里充当“流水”的不再是“兵”,而是闺女了。因此,在农村有所谓“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一说,此话虽然苛刻了些,但按照农村既有的秩序,闺女也确实难以在这个村庄里找寻到自己的位置。这种情形,和“泼出去的水”确有相似之处。
闺女一旦出嫁,按照农村的风俗,便是客人了,婆家和娘家便成了姻亲关系。也难怪,作为闺女,总要出嫁的。出嫁和娶媳妇不一样:一个是要离开自己原来的家,到一个自己陌生的婆家,为人妻为人母。在这个新家里,媳妇便演化为另一个家族生命延续的链条,在承前启后的历史延续中,最终和那片曾经陌生的土地融为一体。多少辈的闺女,多少闺女的日子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她们从不适应到适应,最后到了难以自察的程度,然后完成了生命的轮回过程。
在农村,男性则不然。男性往往是村庄的守护者,也是留守者,他们要和村庄相始终,最终成为这个村庄延续且无法切割的一个环节。男性之间的关系是长久的,它不可能因为婚姻而改变,男性的人生场是一个被设定好了的场所。因此,男性作为留守者,他们好像既是村庄的主人,也是村庄的代言人,他们以主人的身份,把那些嫁出去的闺女当做客人来招待。然而,令人唏嘘不已的是,闺女们好像还没有清醒地意识到这一变化,她们依然把自己当做了这个村庄和这个家庭的主人,即便不是主人,起码也是这个大家庭中的一员。但是,村庄的变化昭示着:她的那些同伴,尤其是那些和她一起长大的同伴,已经稀稀落落地嫁到了不同的村庄,她们之间那些美好的记忆,好像也就真的成了记忆。
特别是在她几年、十几年后回到这个村庄时,面对着那块熟悉的土地,那些熟悉的老屋,已经是物是人非:她当年戏耍的地方,已经有了新人在那里旁若无人地玩耍了——她的那些同伴,已经不会再回来和她一起玩耍了,也不会在窗下和她一起绣什么鸳鸯鞋垫了。事实上,即便是那些如此用心地绣过的鞋垫,早已被岁月的脚步给磨得破烂不堪了,甚至连踪影也难以寻觅了。随着这些已经绣满了她们的情感悸动和爱情遐想的鞋垫远去,是绕膝的一群儿女塞满了她们的现实生活,她们已经失却了再次想象未来的激动,自然,也失却了和同伴相互嬉戏时的羞涩。岁月,已经在她们的面部雕刻上了很多花纹,这些花纹不管好看还是不好看,都已经无关紧要了。要紧的是,她已经不属于这个群体,那些在自己玩耍过的地方起劲地踢着毽子的小闺女,已经懒得抬头去望一望来者是谁。她们手中抛出的毽子,才是她们眼睛执着的目标,那个高抛毽子之后漂亮的转身后踢动作,一如她当初那样的洒脱。但是,这些洒脱都已经属于过去——莫说她已经难以再做出如此优美的动作,即便是能够做出这样洒脱的动作,身边已经没了当初的竞争对手,也没有了为漂亮动作喝彩的同伴,即使再漂亮也无价值和意义。
然而,真正的变化还是来自家庭。当闺女想以主人的身份来执掌这个长于斯的家庭时,嫂子或是弟媳,便成了她难以逾越的鸿沟。也许,闺女都是如此,当她在娘家被拒绝后,那个温馨的家,也就只能存活在记忆里了。唯一可以触摸的现实是,在自觉与不自觉中,她已经是嫁入的婆家那个家庭的真正的一员了,尽管这是一个“逼上梁山”的过程——不是不留恋那个熟悉的家,而是随着她的出嫁,这个曾经温馨的家已经没有了她的位置,她的位置,已经被她的侄女所取代了。
岁月的伟大或者说无情,还在于那些嫁出的闺女,在十几年或者几十年后,再次回到这个村庄时,在村庄里却分蘖出如此之多的陌生面孔。那么多她不熟悉的面孔,如雨后春笋一般,猛地从村里冒了出来。对这些陌生的面孔,她得调动两个方面的记忆才能实现对接:一个是眼前这个陌生的后生,长得更像自己过去记忆中的哪位?一个是身边的人,把后生的父亲名字通报出来,她才会把那已经断裂了的记忆续接上来。其实,日子就是这样快,一晃就是十年、二十年,那些当初吸溜着鼻涕的孩子,要不出落成了健壮结实的小伙,要不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闺女。正所谓自古英雄出少年,谁知道,那个吸溜着鼻涕的孩子,会出落成一个获得什么大奖的公众人物呢!
类似的故事,自从有了村庄,便如此地演绎着。村庄要成长,人要繁衍,就要有嫁娶,一边是喜庆的迎娶,一边是落寞的出嫁。这是一枚钱币的两面。从某种意义上说,当一个村庄所培养的闺女出嫁了,当她完成了从闺女到媳妇的身份转换时,她尽管会给村庄留下很多的慨叹,留下很多的唏嘘,甚至留下很多的落寞,但这恰如香椿芽长成了香椿树。在这个身份转换的过程中,闺女以自我身份的裂变与重构,替代男性承受了更多的切割之痛与新生之美。
当然,在村庄这个驿站里,有闺女永远的父母,永远的兄长,也有永远的温馨记忆——包括那些盛开和未来得及盛开的记忆。天下所有的村庄,自然也会敞开她那博大温馨的胸怀,在新年过后的日子里,继续等待着闺女的到来——在她长于斯的村庄里,她的身份是永远的闺女。
——本文原刊于2013年3月5日《齐鲁晚报》,感谢李宗刚教授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