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五:看望一个孤独的孩子
今天正月初五,上午出门买东西,裹着一身冷气,但天气比昨天略好,我本想去儿童医院看望小颖的妈妈,但突然改变主意,趁着没有下雨,去江津油溪郭家沟,看望苏家烙。
这是一个从小失去父母的孩子。家烙上小学六年级,我和他认识,随后一直保持联系。只有疫情三年,我没有和他见面。放开后,我答应过他,再忙再累,也要找时间去看他,大概在初四初五左右。
中午1点,我从家里出发,手机定位油溪只有45公里,但输入苏家烙提供的地址郭家沟,近90公里。我出门的时间不能太长,我必须要在晚上七八点回家,家里的孩子太小,我妈妈一个人带不住。
我很担心苏家烙一个人走三公里的路,走到村口来接我,我出门前就告诉他,不要出来接,不要准备晚饭,我只能呆一两个小时就要离开。
我不想当一个闯入者,但注定是一个闯入者。我和他相距有两三个小时的车程,其中高速路很少,国道居多,还有几公里村道,我能做到的就是平时和他保持联系,尽力去关心他,过年去看望抚养他长大的姑婆、姑公二老。
对农村的孩子来说,成绩不好,今后的路很狭窄。我认识苏家烙的时候,他的成绩令人担忧,但他很懂事,很勤快,很本分。成绩的好坏,我决定不了,我曾带他去重庆图书馆和很多书店,想陪同他一起提升功课,但理想照不进现实。他初三毕业后,再也没有上高中。我唯有从独立、自主、人格上,和他一起成长。
我见到他,不敢想象这是苏家烙,个子还是那么小,只是比以前成熟了。姑婆姑公经过这次“感冒”的考验,瘦了很多。尤其是姑公,一个85岁的老人,比以前更加有沧桑感和年代感。
我走进堂屋,一切都没有改变,和三四年前,一模一样。
这个房子,是苏家烙的父亲生前修的,两楼一底,家烙和姑公睡一楼,姑婆睡二楼。
二楼有一个外阳台,我准备走过去,家烙阻止我说,嬢嬢,不要过去,怕垮了,房子里到处都在漏水。
阳台的表面是用水泥做的,里面是泥土。
二楼右侧第一间,是家烙父亲的卧室,家烙保持着父亲生前的样子。只要回家,家烙就要进去擦椅子、凳子,把屋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二楼的阳台上,有一盆龙舌兰,这是家烙上小学时养的,一切都在变老,植物依然年轻。
他知道我喜欢养花,四年前我到他家,他对我说,嬢嬢,这个花送给你。我说,好啊,就放这里,你帮我养着。
阳台上,晾着一排菜头,可以当咸菜,也可以炒来吃。
我走到灶房屋,要路过另一间卧室,因为没有开灯,室内阴暗潮湿,墙角摆着一口棺材,我怔住了。我面带惊讶的表情,望着身后的家烙,他说,是姑公的。
姑公走过来主动和我聊起来,这次“感冒”很严重,上个月从镇上买回来的,为今后做准备,花了3000多元,还花了加工费,请人帮忙打好。
在乡村,有很多老人都为自己准备了棺材,摆放在房间,这是我小时候经常见过的场景。在今天,我又近距离看到了。时过境迁,老人提早把自己的“家园”安排妥帖,没有改变。
我的心情除了沉重,就是对生命和时间的敬畏。姑公用一个灰色的帘子,把棺材遮挡起来,避免上面落满灰尘。
一个老人,活了85年,历经了人世的沧桑,一定活得通透了吧。好在这次“感冒”,他熬过来了,只是人瘦了很多,脸上全是皮包骨头。直到现在,二老都不知道“奥密克戎”,他们把病毒说成感冒。
姑婆一直说对不起我(出于对老人的尊重,我跟着家烙喊姑婆、姑公,姑婆也跟着家烙喊我嬢嬢),说家烙辜负了我的期望。在姑婆眼里,我这六七年和家烙联系,她很珍惜,也很想家烙通过读书,走出农门,所以她一直对我说抱歉。
我们都不亏欠对方,我为家烙所做的一切,出于一个普通人的热情,我也在和家烙的相处中学会了生活的节俭,还看到了世间的另一面——一个乡村孩子的孤独、忧伤和坚强。
姑婆在二楼家烙爸爸生前的屋子,蹲在地上往塑料袋里装咸菜,想让我带回去。我告诉她,我什么都不能带,我不能拿东西走。
她用尽所有的热情,想尽地主之谊。我一个闯入者,哪能摄取,只能向生活致敬,去还原生活。
姑婆对我说,她患了腰椎间盘突出多年了,身体很痛,实在熬不住了,就去诊所打一针。姑婆有一个女儿,这几年女儿、女婿(患脑梗,有数年没有工作了)过得不好。女儿的不好,表现在娘家没有什么变化,我找出几年前的照片,两个图片一对比,像时光倒流,也像把时光往前推移。
家烙和姑公住的房间,有一个冰箱和电视,是家里先进的产品。
大门上,用粉笔写着几串电话号码,用于联系时,方便查看。
家烙曾对我说过,家里白天不开灯,晚上开灯一两个小时,姑婆从日常的节俭中,抠出钱来,要治病。
家里无处不在的寒冷,我很想为他们卖烤火的设备。姑婆说,不用买,有篮子烤火。我知道,即便我买了,会当成废品,他们舍不得用。
房子年生已久,瓦片间有裂缝,遇上下雨就要漏雨进来,阳台上漏,卧室里漏。不光漏雨,还漏风,只能靠家烙自己维修。
从村口到家里,有一条水泥路,步行需要50分钟。家烙经常用脚步去丈量。读书时,天天走,现在在外做工,回乡要走。我以前喜欢给他寄快递,后来不寄了,他走到代收点,从这条路走到村口,还要走到镇上,需要一个多小时。他到了村口,舍不得坐公交车。
这条水泥路修通后,深谷的人出门方便,但很狭窄,只能一辆车通过。倘若需要会车,只有到开阔地。从村口开进来,我看到有几辆车停到在各家的院坝边,这是春节的热闹和繁华。春节散去,人也远行,村庄会恢复宁静,孤独会深入骨髓。
家烙一样孤独,他和姑婆、姑公只是日常性的嘘寒问暖,他没有多余的朋友和亲人,就连他的个子如何变高、流鼻血了怎么办,也只能问我。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我照顾不了他。他在家买了一个足球,放在门背后。他每天在院坝里打球,锻炼身体,希望个子长高。
足球,陪伴着他的青春。
我知道,个子不高,估计和营养缺失有关,他和我几年前看到的个子,没有太大的变化。“下个月满十八岁了,十八岁后,每个月的补助没有了,只能靠自己了”,姑婆说。苏家烙只能靠自己,这两年他在工地上和幺爸一起学习施工、贴地砖,作为学徒,没有固定的收入,但生活能够保障。
“在工地上做得熟练吗?”我问。
“比较慢,还要多锻炼。”家烙说。
除了工作,家烙需要的是爱,他童年的缺失,用一生能治愈吗?
下午五点,我要往回走,家烙发来信息,很关心我。我知道,来去匆匆的我,对他也是一种伤害,我给予不了他更多的陪伴与关怀,唯有面对孤独,与孤独相处,是他一生需要共存与磨练的。
我转给家烙红包,请他给姑婆,希望她老人家过得好一点。临走时,姑婆非要给我女儿过年红包,还要给我一篮土鸡蛋,我拗不过她,只有收下这份心意。
一路上,从石门那边吹来的风,把长江吹绿,把我的眼泪吹出来。我知道,这一别,也许又是一年后才能相见。一年后,二老的皱纹又加深了吧。
重庆有两江交汇的璀璨烟火,有轻轨穿楼的魔幻,有观音桥步行街的巨屏广告,有火锅的沸腾与麻辣,还有农村的质朴本真,与渴望亲情的孩子的忧伤、落寞与孤独。
今天跑得有点累了,就这样吧。
(作者微信:641037688,防失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