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有风情亦有豪情
宋词常被误认为只是小情小调,这虽有点冤枉,但也不是毫无根由,这跟词的出身有关。
词的历史跟诗比起来,诞生时间要晚得多。诗可以追溯到《诗经》,而词最早只能关联到隋唐。起初时,诗词两种文体,分工很明确:诗言志,表达的是情志;词言情,特指情爱。人们常说“诗庄词媚”,因为词本身来源于宴乐,主要是用来娱乐的。从隋唐到五代,难登大雅之堂。
到了五代宋初的词,依然没有雄风壮志。要么是冯延巳的“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的愁啊愁,要么是晏殊的“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的闲啊闲。即便如欧阳修,在古文运动上纵横捭阖,改变了整个文坛的萎靡不振,但他写起词来,也是婉约得不得了,跟他散文的文风宛若两人。在他这里,词的境界并没有打开。他写了词以后,也不太在乎署名权,导致他的一些词会跟冯延巳的混在一起。
欧阳修 灼艾帖 图源:美术报
但在这风情无限的小天地之外,亦有一种豪情已在词里暗暗滋生。
一
多数人只知道范仲淹是个“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文士,其实他带兵打仗亦是能手,在跟西夏李元昊的对阵中不落下风。边疆待多了,他的词风便有了转变,《渔家傲》写的就是“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的边塞风光,写将士,写征夫,已有戍边报国之情在涌动。
而到了柳永这里,他虽常为歌女写词,但境界却打开得很大。他的《八声甘州》的起头,“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这种大手笔,足以和李太白的“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相媲美。而他的《望海潮》,一起笔就是大开大阖的场景:“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铺叙展现了杭州城的繁荣壮丽,其“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更是神来之笔。如此浓墨重彩、传神大气地写出杭州城气韵形象的,无人能出柳永之右。
当然,这些词作,只是豪放词的前菜,唯有到了苏轼这里,宋词的豪情壮志才真正释放出来。宋人最经典传神的记载是:苏轼曾问:“我词何如柳七(柳永)?”那人回答: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需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
在词的革新上,苏轼超过了老师欧阳修,以诗入词——凡诗歌所能表达的,词也都能表达;凡诗歌所能达到的意境,词也能抵达。
面对人世的悲欢离合,他会发出“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之问,最后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收尾,和李白的明月诗相比各有千秋——此词出后,所有中秋词俱废。他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形象大气地描述了“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场景,让黄州赤壁声名显赫,名正言顺成为“东坡赤壁”。
他的“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他的“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他的“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都充满了向上之力。读东坡的词,清旷神远,细读之后,总能找到共情之处。这种豪情不是用力过猛的激情四射,而是人生的旷达舒缓。
只可惜,苏东坡的魅力虽然大,他的词传颂也广,但当时没有多少人继承他的这种豪情。如他最欣赏怜爱的弟子秦观,却变成了婉约词的圣手,反而和柳永的风格更近。苏东坡也无可奈何,只好写上“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戏谑秦观继承了柳永之风。
二
到了宋室南渡,在这个剑与火、血与泪的时代里,苏东坡才找到了很多知音,词的壮志豪情全被激发出来了。面对社稷危亡,面对民族耻辱,面对百姓苦难,词再也不是浅斟低唱了。宋词上最为壮怀激烈、同仇敌忾的一页,便是这群热血沸腾的爱国者共同书写的。
如岳飞,他的词虽只存留三首,但那首“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满江红》,足以气壮山河,每到中华民族危亡之际,便成为所有志士仁人的共同心声。
如张孝祥,一生坚持抗金,在宴席上书写了《六州歌头》,“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词风骏发踔厉、慷慨悲凉,让主战派张浚感念而当场罢席而去。
如刘过,时时铭记“中原事,纵匈奴未灭”;如刘克庄,“少年自负凌云笔”,常常惦记“多少新亭挥泪客,谁梦中原块土”;如陆游,一生不忘收复中原,永志不忘“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
这种波澜壮阔的报国豪情在辛弃疾那里达到巅峰。辛弃疾身份很特殊,他是军人出身,能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他年轻时曾冲进金兵阵营,擒拿了叛徒张安国,然后驰骋而去,一路南下,押到临安,简直堪比武侠小说里的场景。
只可惜,他南归后一直不得志。虽然刀剑入库,但他还选择了词文报国。从现在来看,词的力量超过了刀剑。比起苏东坡来,他对词的革命性更大,直接以文为词了,散文句法在他词里处处可见。且他学养精深,所以词里用典奇多,常顺手拈来,但化用得巧妙。读辛弃疾的词,是要点历史门槛的。
得志时,读他的《鹧鸪天》,“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昂扬时,读他的《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愤怒时,读他的《水龙吟》,“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失意时,读他的《永遇乐》,“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会意时,读他的《南乡子》,“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但不管如何变化,贯穿其中、一生不变的,是他梦回中原、收复河山的壮志豪情。
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 图源:网络
三
从词的前世今生看,确实是从婉约出发,专注花前月下的小天地,但经过范仲淹的边塞雄风,到苏轼的旷达高远,再到辛弃疾的万丈豪情,宋词的天地越来越大,营造的境界越来越高,具备了与诗歌同样的气魄与精魂。
读苏轼的词,是感受那种超越人生的旷达之情;读岳飞、陆游、陈亮、刘过、辛弃疾的词,是感受那种上阵搏杀的热血激情,那种精忠报国的万丈豪情。
苏轼一生兜兜转转,仕途跌宕起伏,正是这种生命的历练、感悟给了他的词一种深沉的底蕴,这是晏殊这种太平宰相们所不能感悟的。而到了豪放词集中爆发的南宋之初,岳飞、刘过、陈亮、刘克庄、陆游等人无一不是愤恨外族侵略、坚决主张抗金的。
如陈亮,一生虽沉沦下僚,却五次上书朝廷抗金,因反对屈辱苟安,主张北伐而多次身陷牢狱,但始终初心不改。他和辛弃疾最为意气投合,常有词作互相酬唱,在创作词上绝对是一对好CP。而豪放词的集大成者辛弃疾,本身就是身怀绝技却怀才不遇的军人,这种杀敌报国的豪情只能委屈在词作里尽情倾诉。
比起规整的诗歌,词作更能淋漓尽致地抒发这种豪情。正是这种对祖国的赤胆忠心融入到了词里,让词有了新的生命,撑起了硬朗的筋骨,不再是偎红倚翠的靡靡之音了。
而这种爱国词作也激励了人们抗敌的斗志,极为振奋人心。光一首岳飞的《满江红》,让后代多少仁人志士前仆后继地奔赴国难。所以,宋词之美和爱国之情是相互成就的。
每到迷雾阵阵,每到临阵退缩,每到危难时节,可以大声朗诵宋的豪放词,那种字里行间的壮怀激烈能穿越千古,千载之下,犹见其凛然正气,犹见其昂扬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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