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兵
职务|中国政法大学法学院副院长、教授
当政法学子走出了校门,对社会便又肩负起了更重的责任。虽然骊歌唱罢,各奔前程,但无论将来是法官、检察官、公安,抑或是学者、律师、法务,都将在法治的长河里闪烁光芒。中国政法大学法学院副院长何兵教授在法大毕业典礼上致辞学生,希望学子们失意时耐得住寂寞,得意时经得起浮华,保持赤子之心,不要忘记普通人民的挣扎与辛酸,不要放弃对国家和社会的责任。
要记住:财富不是硬道理,权力不是硬道理,幸福才是。
以下为全文:
1975年12月,我十一岁,小学四年级。老师忽然带领我们“反击右倾翻案风”,批邓小平,说他“翻案不得人心”。小学生,连左右都不太明白,知道什么“右倾”和“左倾”?“案件”是什么东西?他为什么要翻案?我们只明白一条,他不是好人,不得人心。一天放学回家,忽见住房的墙上,刷上醒目的标语:“将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进行到底”。我当时想,这底有多深?象旁边的河沟那么深,还是象水井那么深?想了一分钟,想不明白,我就去玩了。不到一年,毛主席去世。再过半年多,1977年7月,邓小平复出,任中央副主席,国务院副总理,主管并开始了教育改革,而我们曾经批判他,真是吓死宝宝了。原来这“底”只有一年半深,而且,他很得人心。(袁滕飞视频全网下架,《这个历史挺靠谱》千万别再禁了)我对小平同志,有一点极为佩服。文革期间三起三落,曾经下放到江西工厂劳动。他经常散步,锻炼身体,静待世变。等到复出的时候,他73岁,神采奕奕,红光满面,而毛主席此时已年老体衰,说话都困难。如果他没有健康的体魄,就不可以领导中国改革三十年。这说的是大人物。下面说我这个小人物。1984年,我在县城的机关工作。因为年轻,不明世事,很快就让一位领导不高兴。现在想来,他其实也没大毛病,只不过染有小官僚的恶习。阿谀奉承,拍上压下……得罪领导,是官场大忌,他不让我入党。在机关工作,不能入党,意味着不能进步。有一次,我和他单独谈话,问他凭什么?他说了一些官话,我年轻气盛,说了一句大话:“是金子总要闪光的!”大话说出去了,但有什么用呢?领导不久采取行动了。县里成立一个临时性机构,叫“党的组织史办公室”,编写我县党的组织发展史。理由冠冕堂皇:“这项工作很重要,是组织对你的考验和锻炼。”实际上就是流放。组织史办公室,没什么事做,同事们上班就喝茶和下棋,那时我才24岁,前景暗淡。有一天,偶然听说国家有一个律师资格考试,没学过法律的人,也可以考。我觉得机会来了。找几本复习资料,别人喝茶我看书,复习三个月,考取律师资格,后来又考上北大研究生。我们组织史办公室在年终工作总结中,特地写了一条:去年,我办还为国家培养了一位人才。我回家乡,合肥著名的刑辩律师请饭。席间闲谈,发现我俩原来是同一年参加律师考试。他自豪地说,那年他考了第一名,我笑着说,第二名在此。而我的那位领导,现在应该还在监狱里。大家即将踏上事业的征途,临别之际,告诉大家个人的第一个人生经验:人生总有失意的时候。好景不常在,好花不常开。失意时,你要耐得住寂寞。不放弃,不懈怠,寻找你的机会。“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
我考大学时,因为护士笔误,将身高填错了,身高1.67米写成1.47米,我只好读了物理专科,巢湖师专。地方师范专科学校的学生,发展空间总是受限的。同学里发展最好的,做到了我们合肥市某区一把手。同学聚会时,他总是众星捧月,指点江山,意气凌云,不知收敛。前年,他跳楼自杀了,传闻涉及经济问题。我还有一位最好的同学,官场上春风得意。三十出头,做了副县长,后来做了更大的官。他是个重旧情的人,对我很好。我回乡他时常张罗一桌饭。他好客善饮,风趣幽默。酒过三巡,妙语连珠,满桌生风。有几次,他找我拚酒。结局总是这样:他问,你服不服?我说:我服,我服。他笑眯眯地放过我,去征服别人去了。(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读胡适之)我们家乡的习俗是,请客一定要让他喝好。十八大前,官场风气不正,酒风盛行,他大约难以免俗。前几年去世了,刚满五十,肝癌。直到如今,我常常忆起他,我在蓟门桥还请过他。他的英容笑貌,宛在眼前。每每想起他,我就想到鲁迅的诗:“此别成终古,从兹绝绪言。故人云散尽,我亦等轻尘。”我博士同学中,两位做了大官,一位正部,一位副部,如今也都进去了。大到国家,小到个人,都有可能一时失去准星,陷入整体无意识。纳粹的德国,侵华战争时期的日本,大跃进时期的中国,无不如此。当社会整体混沌时,多数人随波逐流,主动地迎合或消及地被挟持,一时间泥沙俱下。此时,我们要保持清醒的头脑——不畏浮云遮望眼。人在得意时,总有人阿谀奉承你,精神贿赂你。开始,你可能有所警觉,时间一久,习以为常,忘乎所以,以为自已才华盖世,可以左右乾坤。其实,在茫茫人海中,我们每个人,只是微尘。暴风雨会在不经意间,忽然降临。
我的一位研究生,今年毕业去了某国家机关,他就坐在你们中间。几天前,同学们请我吃饭——“谢师宴”。我送了他一饼茶,一本书。书上面题了一行字:“常在海边走,就是不湿鞋。”我也将这句话,送给所有进入国家机关工作的同学。白居易有首诗,题目叫做“轻肥”,专门描写官场得意之人:意气骄满路,鞍马光照尘。借问何为者,人称是内臣。……食饱心自若,酒酣气益振。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我的人生第二个经验是:人在得意时,要经得住浮华。大家年青,虽然身上不免落上世俗的尘埃,但总体上心地纯洁,单纯善良,有着治国平天下的雄心和抱负。但慢慢地,一些学生就世俗化了,放弃了对国家和社会的责任,只追求自身的幸福。可怕是的,最后将追逐权力和财富,作为生活的目的。我在烟台大学做过一届班主任。三年前,他们将我拉到班里的微信群里,后来我退出来了。因为个别当官的同学,眼界狭窄,俗不可耐。北京的同学劝我说:“老师,你别和他们生气。地域所限,没有办法。”我倒不认为,身处地方,就一定眼界狭窄。但身处官场,容易产生官僚主义和职业麻木,这就需要警惕了。几天前我在微博上放了篇小文章“法官为什么心狠”,文中说道:“ 二年多前,我到外地,一群学生请我吃饭谈天。一位在刑庭工作的女生对我说:老师,我觉得自己的心,怎么越来越狠呢?我说:是啊,当年上课时我就提醒过你们。长期从事司法这种职业,会使人形成职业麻木,心越来越狠。说实话,我对自己多年来的这一判断,并无内心确信。但屡屡发生的事实,又一再印证了我的判断。这是为什么?我想到了以下原因。公检法人员,大多来自升斗小民之家。入职之初,仍然记忆着普通人民失败和困苦,弱小和无奈,努力和希望……点点滴滴,仍在心头。但入职时间越长,他们与普通人民交住渐少,检法人员相互交往日多,互相发酵和激励。他们看到的,更多是卷宗里一张张冷冰冰的证据,一条条干枯的法律。天长日久,他们变了。他们更相信惩罚和报复。他们相信,刑罚会保护秩序,会保护更大的社会利益。他们忘记了,刑罚同样会破坏社会秩序。刑罚导致家庭破碎,子女失教,夫妻离异,父母失侍……在他们心目中,这些无足轻重,这都是罪有应得。他们忘记了,天生犯罪人其实很少,大多数犯罪都有社会原因。他们见多了,他们麻木了,他们听不见了。同学们,你们来自于人民,希望你们将来即使深居九重,富可敌国,永怀赤子之心,不要忘记普通人民的挣扎与辛酸,不要放弃对国家和社会的责任。大家毕业的这个中国政法大学,在我国法学教育界,排名通常前三名。你们是国家的精英,你们将要掌握国家的权柄,决定当事人的命运乃至国家政策走向。无论你们意识到,还是没有意识倒,国家和人民,对你们寄以厚望,在你们的身上,寄托着中国的未来。希望大家永远铭记入学时的誓言:“挥法律之利剑,持正义之天平。除人间之邪恶,守政法之圣洁”。
中央正在推进依法治国的国家战略。在一个有着几千年人治传统的社会,实现法治化转型,需要数代人为之奋斗几十年。一个人,能完成这个艰巨任务吗?能完成这个艰巨任务吗?这是全民的任务。我们法律人,不仅自身要努力,在自己的岗位上为法治建设,添砖加瓦,而且要唤起全体人民,共同努力,从而建设一个富强、民主、自由、法治的新国。如果你们放弃了对国家和社会的责任,我们的教育,就彻底失败了。我有时想,人为什么会迷失自己?我从托克维尔的《旧制度与大革命》一书中,找到部分答案。他描述法国大革命前的巴黎:“不借一切代价发财致富的欲望、对商业的嗜好、对物质利益和享受的追求,便成为最普遍的感情。这种感情轻而易举地散布在所有阶级之中,甚至深入到一向与此无缘的阶级中,如果不加以阻止,它很快便会使整个民族萎靡堕落。”我们古人用四个字概括这一现象,叫做“利欲熏心”。十多年前,中国成为世界工厂,大家兴奋不已,我却一再质疑,因为身边的水没了。我们从蓟门桥到昌平,路过沙河、清河、白浮泉。清河的水,还清吗?沙河的水,还在吗?白浮泉又在哪里?北京最近将人口最高值,限定在2300万,依据是什么?——以水定人。中央政治局上个月开个专题会,讨论在全民中推进绿色生活方式。我希望大家不要放弃对国家和社会的责任,不是要求大家做苦行僧。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但不要被权力和财富迷失本心。财富和权力,并不必然带来幸福。十八大前,我曾经和一个县委书记谈天。他说:每天晚上都有二到三桌的应酬,苦不堪言。我认识一个地产商,他说经常晚上到十一多,拖着疲惫的身体上床休息,忽然接到某个官员的电话,让他去喝酒,其实是让他买单,他恨得不能哭。
人的禀赋、志趣和才能,千差万别。花有千种,人有百样。并不是每个人都善于控制权力和财富。多少人因为权力和财富而身陷囹圄?你要认清你自己,认清你的才能和志趣,追逐你自己的幸福生活,而不是别人认为你应当幸福的生活。我认识一些权贵,我认为他们并不幸福,只不过陷入权力和财富的罗网,无力自拔。财富不是硬道理,权力不是硬道理,幸福才是硬道理。半个多月前,我到丽江,在玉龙雪山下,在一个纳西人的村庄里,拜访一位朋友。他租下一个古木参天的大院子,住在那里,看闲书,喝普洱。我问他,以前做什么工作?他说在上海做证券。三十多岁,辞了工作,远离繁华的都市,到了古城丽江。起初只是想试试换一种活法,后来再也不想回去了。我的朋友野夫,因为某种原因,曾经生活很落魄,而今已是世界著名作家,而他现在也住在大理。曾子说:“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每天反省三次,这是圣人做的事,容易失眠,常人做不到,但每隔一年半载,反省下自己,寻回迷失本真。这是必要和可能的。同学们,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你们的时代开始了。未来的几十年,中国社会的矛盾将会更加尖锐,你们重任在肩。但无论你们成功还失败,母校都会张开双臂,欢迎你们的归来。最后赠诗一首,给诸君送行:
蓟门桥头听雨声,
阳关唱罢举离樽。
堂上不闻庭上见,
法律人要仗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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