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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厚书读薄2:如何理清一本书的结构框架

李筠 大观天下志 2022-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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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厚书读薄1:如何发现一本书的价值和线索



怎么理清大部头的结构框架
 
今天先跟大家聊聊“怎么理清大部头的结构框架”。我说两层,你可以试着用我讲的原理和分析《西方通史》的招法去翻翻别的书。
 
可能性
 
如果让你把一本书写得很长很长,你会选择什么结构框架?可能的选择大致有两种:要么按时间顺序展开(从前往后),要么按概念的逻辑顺序展开(从大到小)。不过,你深入进去以后会发现,通常都是两种打法混用的。而历史书显然不可能和时间顺序无关。
 
看看《剑桥史》系列,无论是《剑桥政治思想史》《剑桥欧洲经济史》这种具有明确专业指向的,还是《新编剑桥世界近代史》《剑桥中国史》这种通史类的,都明确采用了第一层是时代、第二层是这个时代之内各个方面这种写法。也就是说,时间顺序是第一层,概念的逻辑展开是第二层。
 
《剑桥史》作为最成功的大部头,各个不同的学科几乎无一例外地选择了这种两层结构,难道是剑桥大学把全世界的专家都洗脑了吗?还是它宣布这是纪律,不服从的专家就不让参与?都不是。这种结构归根结底是现代学术产生体制基本特质的必然结果。
 
所谓现代学术生产体制(主要是大学)就是按照学科门类进行专业化生产,每个教授都是某个领域的专家。知识越来越多,越来越精,越来越杂,教授们却研究得越来越细,通才就很难找到了,于是,通史就只能用合作的方法去实现。套用我在《西方史纲》里面讲过的道理,这种学术合作搞得好就是联邦制,各个部分都有自己的精彩,连成一体又能气贯长虹。搞不好,就是新封建制,专家们各管各的,谁也不服谁,谁也捏不拢大家,最多是个大拼盘。强大如《剑桥史》,也不都是气贯长虹,拼盘也不少。这也是我在前面提醒大家独著还是合著的深层次(学术生产体制上的)原因。
 
温克勒的《西方通史》四大卷,从目录上看只有一层,就是时间顺序展开。一层有一层的好,就是连贯,但一层有一层的不好,就是单薄。我真替他捏把汗。温克勒是文化人,不是学院派教授,概念框架不是他熟悉的武器,他拿不出第二层。
 
只有时间顺序为什么对于大部头(甚至对所有史书)来说很危险?历史书不就是写时间顺序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什么因果联系吗?答案是:“时间”靠不住!
 
这就涉及我们的时间观!我们现在的时间观都是启蒙运动塑造的,它的内核是机械世界观。说起时间,你会想到什么?对,齿轮精密的钟表!钟表代表的时间观是客观的、匀质的、往而不返的。于是,世界上所有事情都会被这种时间观格式化,你带着这种时间观去看历史就自然会觉得所有事情都是客观地一路走来,爬过了每一分钟都一样的均匀刻度,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但真正的历史学恰好是对这种时间观的反抗,也是对人和世界的丰富多彩的呼唤和维护。这么说可能太抽象了。我给你举个例子。你是不是觉得热恋的时候和女朋友腻在一起的时间过得特别快,还没待够呢,怎么宿舍就要熄灯了?你是不是觉得上水平差的课的时候时间过得特别慢,怎么还不下课?对,人对时间的感受和钟表无情的滴滴答答不一样。
 
我把钟表的时间叫作“外在时间”,把你感受到的时间叫作“内在时间”。外在时间决不能少,因为它是我们共同的标准,说八点上班,对谁都一样,它规范我们的行为,从而树立起秩序,我们就能协调地生活在一起;内在时间更加重要,因为它是我们意义的绵延,说生命很精彩,就是因为那一刹那对我来说就是永恒。
 
这跟历史书——尤其跟大部头的历史书——的结构框架,有什么关系?太有关系了!一句话,历史必须有内在时间。历史书如果只有外在时间,而没有内在时间,就是彻底的失败,甚至根本写不成。史学界有句格言:编年史不是历史,讲的就是这个道理。光把事情按照时间顺序罗列,只是历史的材料,做历史还不够格!依赖时间顺序,人就变成了钟表,历史书也就无所谓结构框架了,跟着物理学混就算了。
 
所以我在跟你谈推荐语的时候提醒你,注意“吹捧人”有没有明白作者的“野心”。这里的“野心”说白了就是,作者有没有创造一套内在时间的野心(回想一下我前面说过的“意图”)。历史到底证明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发展?如果历史不是外在时间的钟表滴答,那它是什么?这些问题有了答案,历史才有意义,历史书才会给读者带来意义,也就会给读者一套不同于钟表的时间。这就是史家的“金针”,没有它,材料就是散乱的砖块,有了它,金缕玉衣就来了。所以,多读历史书,就是掌握更多的世界,在不同的内在时间(也就是意义世界)碰撞之中,我们更容易找到历史、世界、人生的意义。干瘪的人生不就是滴答的钟表吗?读史让人明智绝非虚言。
 
把“历史是什么”想清楚,然后用巧妙的方法贯穿全书,才可能有结构框架,也必然会有结构框架。作者自己制造出内在时间,和外在时间必然发生冲突,因为有了意义、有了价值,就有了标准。在新标准的框架下,有的事情就重要,有的事情就不值一提;重要的,就浓墨重彩,不重要的就一笔带过,甚至只字不提。如此一来,笔走龙蛇就起飞了。我们说好的史书气贯长虹,用通俗的形象说就是一条龙嘛!而龙必然是有头有尾、有身有爪,作者就会按自己的知识储备和想象力,把龙的部件都打造好,于是,结构就出现了。
 
不过我要提醒你,这种结构通常并不是你的知识账户里已经有的,画龙哪会有现成的格式?如果有,你马上识别出来了,不是说明它很俗吗?那它还会有龙的神气吗?杰出的历史作家一定会让你惊奇,哟,原来这个事情、这段历史、这世界的意义可以这么看!所以,历史书通常不像工作手册或者力学原理那么具有形式上的清晰明快,你得给神龙一点耐心,否则很容易变成错过神龙的叶公。
 
回到《西方通史》
 
我们用上面的讨论来审查一下温克勒的《西方通史》。我把它的结构称为“爆炸式”。一个点,向外炸开,越往外,体积越大。我们来看看他的篇幅分布。
  

第一卷
 
摩西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公元前1500年)到文艺复兴(公元14、15世纪)的3000年时间,写了100页;
 
  • 宗教改革(公元16世纪)到法国大革命(1789)之前的不到300年时间,写了200页;
  • 法国大革命(1789)到1848年革命的60多年时间,写了360页;
  •  1848年革命到第一次世界大战(1914)的60多年时间,写了500多页。
 
第二卷,第一次世界大战开打(1914)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1945)的31年时间,写了1250页。其中,
 
  • 一战(1914-1918)的4年时间,写了120页;
  • 两次大战之间(1918-1939)的21年时间分成了两章,加起来一共730多页;
  • 二战(1939-1945)的6年时间,写了330多页。
 
第三卷(中译本未出),从标题“从冷战到柏林墙的倒塌”推断,时间范围是1945-1989年,如果篇幅与前两卷大致相同,就是用1250页写44年的时间。
 
第四卷(中译本未出),从标题“当前时代”推断,时间范围是1989年之后,下限到2001年的911或者更晚,但如果篇幅与前两卷大致相同的话,就是用1250页写十几二十年的时间。
 
你可以明显感受到,离得越近的,他写得越多、越密、越重。这种结构在历史书中非常罕见。通常而言,大家都是对著作覆盖的多个历史时段大致平均分配篇幅,即便有所侧重,也不能太过失衡。显然,温克勒的爆炸式“头轻脚重”是刻意为之。那问题来了,他为什么要极度反常地这么干?!
 
我在前面的导论剖析里已经提示过了,现在展开了讲。温克勒擅长用“文化”的口径讲历史,而他锚定的文化的核心是价值观(“规范工程”):人权、法治、自由、民主是西方的核心共同价值,符合这些价值的就是西方,不符合的,就不是西方。西方的历史就是这样一个伟大价值观的道成肉身的过程。而这个过程极度曲折,甚至可以说,规范工程遭遇极度挑战(两次世界大战、极权主义)才是它证明自己生命力和正确性最好的地方。那么,这种地方,就是展现人权、法治、自由、民主丰富多彩、艰苦卓绝的好地方,当然就要浓墨重彩。之前,都是涓涓细流汇入大海;到了海边,大海的宽广就展现在你面前;而到了深海,才是真正的波涛汹涌、浮沉难测。
 
理解了这种别出心裁的结构,我们也顺路解决了一个大问题:很显然,温克勒不会只唱赞歌,说人权、法治、自由、民主多好多好,恰恰相反,他一定会写成其实这些好东西的实现和维护真的真的很艰难,相应地,你喜欢的波澜起伏、惊心动魄、高潮迭起就会有了。这符合人间正道:成功是一道窄门,任何人、任何事、任何价值都是如此。那么,就让我们来看看温克勒能把这个进程写得有多精彩。下面我就带你进去找几个故事看看
 

开头第一章怎么读?
 
接下来我们聊聊“开头第一章怎么读”。我说两点,你可以试着用我讲的原理和分析《西方通史》的招法去翻翻别的书。
 
找准调性,跟上节奏
 
开头的调,不是起得越高越好。想想你开口唱歌的第一句,越是对自己期待满满,就越容易“起高了”。起高了,就一路磕磕绊绊,到高潮你就飚不上去最终哑火了。不过我也知道,你通常不喜欢“高开低走”,头都开不好,后面还有啥看头?所以,你通常会下意识地对第一章要求很高,但“起高了”的窘境证明,开头的调性也不是越高越好。那么,什么样的调性比较好呢?这当然没有常规,不过,好不好,巧不巧,还是蛮有差别的。
 
我先给你举一个开头写得很牛的例子。罗尔斯《正义论》第一章第二自然段第一句是这样写的:“正义是社会制度的首要价值,正像真理是思想体系的首要价值一样。”罗尔斯的调起得很稳,很庄重,很深沉,这种调性一来你就能隐约感觉到,一场大戏要来了。这句话看起来很平实,但一点都不平庸,它透露出罗尔斯要干一件大事情,主题是正义,内容是一个思想体系,也就是说,罗尔斯要讲“关于正义的真理”。


 看完这第一句,我脑子里冒出了一堆问题:正义从何谈起呢?谈的是什么呢?怎么才能谈清楚呢?从第一句里,我先找到罗尔斯的论域(战场),对,社会制度,正义存在于社会制度当中。我们说的“好制度”当中这个“好”的标准就是正义。
 
把正义和制度连接上了,马上又冒出一堆新的问题:制度的“好”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和别的领域的好有什么不同?要怎么才能把它说清楚呢?怎么才能在理智上让人信服呢?……我读《正义论》的时候,读一句要自己想三句,越往深了想就越越是惊诧:“这怎么可能?!”每一次跟着罗尔斯往前推进一步,忍不住拍大腿叫好,但往往又会生出新的“这怎么可能?!”
 
这种读法太累了,不是吗?的确,这几乎是读书的极端状态,你不需要每一本书都这么“严肃紧张”。不过我提醒你,一辈子当中起码得有一本书是这么死磕过来的,它可能是证明你“读过书”的唯一标记。这本书可以是《论语》,可以是《圣经》,可以是任何一本你特别喜欢的书。什么样的书去这么死磕,我没有办法帮你决定,得你自己决定。
 
下面重点说说为什么要死磕、怎么死磕。
 
我捧着《正义论》的时候就是当成握着罗尔斯的手,开动脑筋赶紧问!学生如果问得不对,老师就答得没劲。学生越是问得有水平,老师就越被激发,就会掏出独家秘笈,因为他会当你是传人。老师的这种“教育心智”其实很简单,很像小孩子。拿出吃奶的力气跟上,因为是罗尔斯,因为是《正义论》,值得!
 
我的很多硕士生、博士生都跟我吐槽说《正义论》太难读,说好听的叫“天书”,说不好听的叫“不说人话”,全是中文,每个字都认识,但几乎一句都读不懂。读不懂有很多原因,在学校里我跟学生至少会讲五层原因,这里把第一层给你:作为入门者,你自己身上最重要的原因是你居然都不敢提问!总是把读不懂的句子反反复复地读,以为“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虽然精神可嘉,但着实笨了点。跟我试试“读一句想三句”的方法,它其实是一种试探,试图和罗尔斯聊起来,某些时候甚至要带有挑衅意味地吵起来。
 
前边我跟你说了读书的思维过程是“猜想与反驳”,落实在人身上就是你作为读者去和作者对话:你问,他答,你猜想,他反驳,被驳了,没关系,动脑筋,提更好的问题。每一点收获都是你提更高质量问题的资本,每一个更好的问题都是你夺取更多知识的利器。
 
这样一来,所谓“六经注我”就是一个真实的过程了。记得吗,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我拿来歪用一下:当你的“思”在阅读的过程中高速运转的时候你就“在”,有你“在”,经文上的知识就会因为“思”这种行动(或者劳动)向你汇聚,真的就注到你身上了。相反,你老是不问,也就是不思,不开口,不对话,人家凭什么把知识白白送进你脑子里啊?死读书,不就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嘛!
 
高招暂缓,轨道优先

下面我领你读一读《西方通史》的第一章第一节,小试牛刀。
 
《西方通史》的第一章第一节,当然是交代从哪儿开始。如果是你,西方的头在哪儿?从何说起?我在《西方史纲》里明确选择了古希腊,而且专门解释我为什么选她做起点。温克勒上来就讲一神教,而且整个第一章都是以基督教为主线展开的。什么希腊的哲学、罗马的帝国,都是佐料。当真十分大胆!
 
你是不是已经开始一肚子疑问了,凭什么呀?且慢,还有更猛的:施米特!温克勒居然在第一页就引用了施米特的《政治神学》,并且用里面的理论框架支撑起一神教作为西方起点的理由。老实说,我看到第一页的施米特的时候可以用震惊来形容。
 
图 | 卡尔·施米特《政治的神学》书影

你可能不知道,但我知道,施米特被公认为“自由主义在20世纪最凶恶的敌人”,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他就是思想界的希特勒。自由主义最全面地容纳了人权、法治、自由、民主,是西方现代的主流意识形态,和温克勒想讲的“规范工程”是高度一致的。我的天啊,一部把人权、法治、自由、民主当作核心价值来界定西方的书,居然第一页就把理论死敌的理论拿来用,这个尺度真是够让人大跌眼镜的。你不知道施米特,就溜过去了,接着问凭什么界定了一神教的原理就能抓住西方的起点。而我知道施米特,就要去看这个理论框架的适用性和说服力,要问问温克勒,你这样使用施米特妥当吗?
 
我说的“高招暂存”就是指这里的施米特。第一节当中类似的还有阿斯曼、弗洛伊德和斯宾诺莎。知道他们,你会有更深、更广的思考和温克勒展开对话,要是不知道呢?就读不下去了?
 
没关系的,知道自己不知道就好了,当然,还是要惦记着自己的不知道。这个时候的“暂存”就是放下大师们,从叙述和论证当中自己理顺作者讲的道理,把大师们直接用代数的方法变成路人甲乙丙丁。不就多了几个一起掺和的嘛?你慌什么?站稳脚跟,好好地想你自己该怎么提问,该怎么去上下文里印证和反驳自己的猜想。
 
高招暂存的目的是轨道优先,上了思考的轨道,思路顺畅了,知识点就会汇聚过来。怕了,卡住了,思停了,不敢问了,阅读就死了。所谓“轨道”,核心是你的兴趣。在读一本书的开头,保持兴趣,从“思”里面找到乐趣,拥有最高的优先级,可以为了它牺牲具体知识的吸收。
 
好,现在解释一下施米特政治神学带来的威力,我尽量说得不那么学术。精神结构和政治结构存在着高度的对应性,这种对应是通过神学概念(以及它里面蕴含的逻辑)为中介完成的。举个例子,天上只有一个上帝,和地上只有一个皇帝,是不是很容易相通啊?我们中国的古话就说“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到底是政治概念上行,被包装成了神学概念,还是神学概念下行,被世俗化成了政治概念?啊哈,先有蛋还是先有鸡?不重要,重要的是“蛋”和“鸡”会相互孵化,螺旋上升,形成一套稳定的结构,就和哺乳类的胎生动物有了基本性质和基本结构的差别。
 
有了这样的结构,用一神教就足以让西方在起点上和多神教的文明区分开,结构性的区分是核心,那么,希腊的哲学、罗马的帝国也就不用多讲了,决定性的战役已经打完了啊!只要后面跟上的是,这种一神教的神学-政治结构(嗯,斯宾诺莎最重要的著作就叫《神学政治论》)怎么自然、必然、实然地带来人权、法治、自由、民主,就够了啊!
 
读完第一节,我感觉到的是老辣,绝对是老江湖出手。温克勒没有跟你从人口迁徙、文化渊源、经济联系、政治斗争、军事对峙来讲个稳当的大而全,而是用施米特的硬功夫直击一个要命的问题(神学-政治结构),解决决定性的差异,就锚定了起点,为基督教孵化人权、法治、自由、民主做好了温暖的鸡窝。高,是在是高!这带来的是智识上的力度和明快,如果1能说清楚,为什么还要说2、3、4?爽快,过瘾。
 
从这么巧妙又凶狠的第一节里面,我开始猜测后面温克勒的招法,他作为文化人,见多识广,一定会在很多关键的地方找出类似施米特这样的狠角色来帮他解决关键的战斗。这样一来,很多我们认为不该省略的东西,也只能暂时闭嘴。跟着温克勒拿下一个个战略据点,西方的线就走起来了,就可以去期待一幅独特的景观了。下一期我会带你去找一个温克勒用了浓墨重彩的地方看看,说说在作者擅长的地方怎么和他聊起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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