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抑郁困扰的网坛亚洲一姐罢访退赛：我不想配合你们表演

作者 | 李卷

这甚至不是大坂直美的问题，而是“新闻发布会”本身——它的核心功能已经失败了。

如何体面地出席一场网球比赛新闻发布会？

不老传奇费德勒：没有愚蠢的问题，只有愚蠢的答案，先用英语答，再切换成瑞士德语答一遍。

女王V大威廉姆斯：“你们每个提问的人，打球都不能比我打得好，而且永远不会。”

97年的大坂直美：……达咩。

2020年澳网公开赛前瞻日的大坂直美。图片：CFP

01

你们继续，我先退了

事情还要回到法网开始之前。5月27日，大坂直美发布了一条推文，宣布她不会在法网比赛期间出席发布会等强制性媒体活动，这在业内引起强烈反应。

年仅23岁的大坂直美是体坛热门人物，自2018年以来已经获得2次美网和2次澳网女单冠军，目前排名世界第二，她还是世界收入最高的女运动员。

“我经常觉得，人们并不关心运动员的心理健康。”她在推文中写道，“每当我看到新闻发布会时，或是自己参加新闻发布会时，都会有这种感觉。我们坐在那里，被问到之前回答了许多次的问题，或者让我们产生自我怀疑的问题。我只是不想受到这些影响。”

同时，这位年轻的四项大满贯赛事冠军直言，她知道自己这样做可能会受到处罚，但她甘愿交纳“相当可观的罚款”。

她写道：“从我出道开始，就有一些记者一直采访我，我跟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但运动员才是赛事的核心，如果组织者坚持让我出席发布会，否则对我罚款，并且继续忽视运动员的心理健康，我只能笑了。”

这条声明发出后，法网在官网上发布了消息，要求大坂直美重新考虑自己的立场，并表示已经试图与她沟通，但没有成功。27日当天，FFT总裁吉尔斯·莫雷顿 (Gilles Moretton)回应了大坂直美的声明，称如果她不参加新闻发布会，FFT将对她采取罚款的措施。

尽管之前有球员不参加新闻发布会的例子，但球员决定全面退出赛期新闻发布会还是头一次。如果赛事组织方不对大坂直美每次拒绝出席发布会进行罚款，那么其他球员也可能会这样做。

“这对体育界、网球运动，甚至对她本人来说都是有害的事情，”莫雷顿对法国体育杂志《队报》说，“她伤害了这一次法网比赛，她伤害了网球运动。”

2020年美网比赛，大坂直美每场戴一个新口罩，上面写着因不公平对待而死亡的黑人受害者名字，以支持BLM运动，引起了舆论争议。图片：CFP

5月30日，法网女单第一轮，大坂直美战胜罗马尼亚选手提格，如约没有出席新闻发布会。6月1日，法网组织方决定对大坂直美作出处罚。但没想到，女单二号种子直接宣布退赛了。

大坂直美在Twitter上发表了声明。她表示自己之所以选择退出，是因为自2018年以来，备受抑郁症的困扰。面对媒体让她感到焦虑，所以才拒绝出席赛后新闻发布会。

“这不是我前几天发帖时的打算，”她写道，“但现在对赛事、其他球员和我自己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我退出，这样每个人都可以重新专注于巴黎的网球比赛。……我从来不想扰乱比赛，我承认，现在并不是一个好的时机，我想要传达的信息本来可以更清晰。但是，我也不会轻视心理健康问题或随意使用这个词。”

大坂直美的声明得到了威廉姆斯姐妹、斯蒂芬·库里等体育名人的声援。法网、温网、美网和澳网发表声明，表示支持她的决定，并重视运动员心理健康。

法网总裁吉尔斯·莫雷顿一改先前强硬的措辞，他在媒体声明中说：“我们为大坂直美感到遗憾和难过。祝愿她能尽快康复，并期待她参加明年的比赛。我们仍然致力于保护所有运动员的权益，让运动员在比赛中获得更好的体验，包括与媒体互动方面。”

但非常讽刺的是，莫雷顿用法语发表完后又用英语重复一遍，然后就离开了。他也没有接受任何媒体提问。

2020年，大坂直美第二次美网夺冠。图片：CFP

02

聚光灯下的抑郁症

一些球员并不认同大坂直美的选择。西班牙球星纳达尔和现世界女单第一、澳大利亚人阿什莉·巴蒂就认为，球员的成就离不开媒体，学会如何应对媒体是他们应该做的。

更有网友表示抑郁症只是一个借口，大坂如果真的有心理问题就该立刻拿出诊断证明，否则就是任性妄为，因为“她只想从媒体口中听好话”。

其实，职业运动员的心理问题要比我们想象中严重得多，抑郁症、焦虑症十分普遍。但出于羞耻心理，或担心影响职业生涯发展，很少有人主动寻求帮助。

据德雷塞尔大学(Drexel University)研究，约有25%的运动员遭遇过抑郁症，明星运动员中这一数据达到三分之一。相比之下，世界卫生组织的数据显示，抑郁症最常见的年龄段是18至25岁，这一阶段总体患病可能性也只有10.9%。

国际奥委会心理健康工作组的专家罗斯玛丽·珀塞尔 (Rosemary Purcell)博士指出，为了到达顶峰，运动员的生活轨迹与社会上的普通人大不相同，他们为此做出了许多牺牲。

“这意味着他们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旅行，很少去学校，没有建立普通人的社交关系，心理也更容易受到伤害。”珀塞尔说，“高水平竞技中的心理健康一直是个禁忌问题，大坂直美带来了曙光。希望我们能够尽早发现那些可能有心理健康问题的运动员。”

大坂直美在推文中表示，自己深陷“巨大的焦虑浪潮”已经有三年之久。2018年的美网决赛中，对手小威与裁判发生争执，判罚受到现场观众质疑。而获胜的大坂直美在领奖台上被嘘声淹没，她不得不拉下帽檐遮挡自己的眼泪。

2018年美网夺冠，大坂直美登上领奖台后被现场观众嘘声气哭。图片：CFP

从那时起她越发沉闷内向，之后每一次媒体采访都在进一步加重心理压力。

2019年温网第一轮比赛，大坂直美输给了世界排名40位之外的哈萨克斯坦选手尤利娅·普丁塞娃，爆出赛事最大冷门。其实，温网前伯明翰公开赛第二轮，她就输给过普丁塞娃，而前一年与普丁塞娃3次交手，大坂直美一盘没有赢下。

在发布会上，她被问到：“当你和一个屡次战胜你的人打比赛时，是不是很难不一直想着输球？”“你是否觉得自己太年轻，现在这个年纪很难保持定力？”“你在这之后如何恢复信心？接下来几天会做些什么振作起来？”……

刚经历过首轮出局惨淡比赛，应对媒体的老手也许敷衍过去这些问题，但当时21岁的大坂只能说：“我不知道。你们问的问题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还没有弄清楚。”

新闻发布会开始大约四分钟，大坂告诉现场工作人员“我觉得我快要哭了”。然后她被护送出了主采访室。

更严重的是，作为一名日本和海地混血的日本运动员，大坂直美频繁遭遇“身份审查”。媒体总是追着她，想看看黑皮肤的“亚洲一姐”到底有多“日本”，她在许多次采访中被要求展示自己的“双语技能”。

2018年美网结束后，有记者问大坂的姓氏怎么可能和她出生的城市一样。“你姓大坂（Osaka），你出生在大阪（Osaka），这有点奇怪，因为你父亲是海地人。为什么你的姓和这个城市的名字一样，你应该和你父亲一样。”

大坂直美在instagram中也讲道：“我不是天生的公众演讲者，在向世界媒体发表讲话之前，我会感到焦虑。”

抑郁症让大坂直美更难应付传统媒体，反而社交媒体让她能够更有效地表达自己。她在Twitter上的两篇声明让更多人看到，一些运动员也许擅长打球，但并不擅长玩文字游戏。尽管竞技体育要求运动员要有强大的抗压能力，但在赛场之外，这不是一个战胜对手、战胜自己就能成功的游戏。当“体育”被越来越多的附加因素装扮成一个华而不实的怪物时，我们还要强求运动员立一个毫无弱点的完美人设吗？

2019年，温网第一轮爆冷出局后，大坂直美在发布会上几乎要哭了。图片：Yahoo sports

03

媒体会改变吗

即便大坂直美诚恳地表达了自己的困境，拒绝采访、中途退赛也为她招致了许多质疑。特别是在高度商业化的网球领域，运动员无法轻易拒绝比赛之外的活动。

根据大满贯赛事规定，无论球员输赢，出席新闻发布会是强制性的。不出席赛后发布会，可能会被处以最高2万美元罚款。NFL和NBA都有类似规定。

一些传统媒体人看到大坂直美“罢访退赛”后，称她是个“自视甚高的公主”。其实在她之前，已经有不少人不满运动员和媒体之间僵化的对话模式。

发表拒绝发布会的声明后，她在Instagram上发布了前美国职业橄榄球大联盟NFL球员马肖恩·林奇的著名视频，2015年，他在超级碗的媒体采访中用“我出现在这儿是为了避免罚款”来糊弄所有提问。

林奇在另一场采访中说：“超级碗媒体日活动我都参加了，你们还是对我有意见，既然讨厌我，为什么还要来？”

本赛季，NBA球星凯里·欧文也因为“拒绝履行媒体义务”违反媒体协议，被罚款25000美元和35000美元。

“我受够了别人的宣传，”欧文在去年的一份声明中写道，“我支持真理，不管是谁说的。我支持正义，无论是要赞同或反对。但我不想把精力放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对话上。”

欧文接受了罚款，而且提出希望这些钱能够拿去赞助一些社会边缘群体。大坂直美也在27日的罢访声明中写道，希望她的钱能捐给一个心理健康慈善机构。

2019年大坂直美澳网夺冠。图片：CFP

的确，对于世界顶级收入的运动员来说，几万美元的罚款不会造成多大压力，他们渴望的是给当前的对话机制带来改变。

一些媒体人已经开始了讨论。ABC新闻的体育记者蒂姆·卡拉南（Tim Callanan）在评论文章中表示，在大型比赛中，新闻发布会上虽然有经验丰富的网球记者，但也有很多当地记者，他们被拖进来报道一项他们并不关注的运动。那些关于小插曲、题外话的愚蠢问题非常普遍，而真正的网球迷们关注的是运动员的竞技表现。

“作为一名记者参加了足够多的这些新闻发布会时，我会开始同情那些显然对整个过程不感兴趣的球员，”他举例说，“你觉得你打得怎么样？伤势如何？你觉得你的下一个对手怎么样？有多热？——整个场面变得很奇怪。听到这些或愚蠢或过于私人的问题，我有时忍不住翻白眼。”

《卫报》更直接地指出，这甚至不是大坂直美的问题，而是“新闻发布会”本身——它的核心功能已经失败了。这不再是有意义的交流的场合，而是最低效的信息传递，目的是挖掘更多吸睛的八卦内容。

“八卦、愤怒、恩怨、泪水、个人悲剧，这是被期待的东西。与此同时，年轻的运动员往往还沉浸在胜利或失败的情绪中，背靠赞助商的广告牌，面向一群陌生人，在最不私密的环境中回答最私密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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