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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5年时间换100种植物,一个中年男人的“花园”浪漫

高敏 液态青年 2021-09-09

作者|高敏
越来越多的人试图在忙碌的生活中,在这里找回内心的宁静和色彩。

夏末秋初,圆锥绣球开得最盛。花瓣自下往上簇成一团,饱满而硕大。它们六月才开始冒花,初开是淡淡的绿,慢慢褪成全白,再渐次变绿。如今,花瓣边缘已经开始冒出新的绿色,被下方层层叠叠的白,衬得像是冰激凌。

等到冬天,花枯干成褐色挂在枝头,雪落下,又是另一番风味。明年春天再修剪,就进入新一轮的萌芽、开花、繁盛。

圆锥绣球花瓣边缘已经开始冒出新的绿色。

这个120平米的小花园叫“时间之外”,是42岁的北京人张维敬自己建的,镶嵌在回龙观龙跃苑三区的大片经济适用房中,向所有人开放。张维敬曾在其中布置了秋千、椅子,路过的人倦了,可以随意进入,赏花,歇脚——穿过长廊后,就进入一个安静的小世界,脏乱、忙碌和劳累被隔绝在外。这里像口袋一样,给人温暖、慰藉和安全感。
5年时间,100多种植物,投入近30万元,张维敬起初只是为了家门口漂亮点儿。但很快,这处景观成为小区的名片,越来越多的人试图在忙碌的生活中,在这里找回内心的宁静和色彩。
2019年和2021年,小花园两次被列入“拆违”名单里,也是经过周边居民的争取,主体暂存,但门口的廊架,藤本植物依附和攀爬的网格,休息区的秋千、桌椅、鱼池,都已拆除。
而在北京大学景观设计学研究院副院长李迪华看来,这个小花园代表了市民参与到社区建设中的尝试,也展示了居民参与到小区管理中的可能性——“有公共责任感的人不只会建一个花园”。
01

“我想弄一花园”

北京城北的回龙观,约30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居住着近40多万人,相当于一个小镇的面积,承载着一个县城的人口。
张维敬在一家软件公司上班,已在这个超级社区东南边的龙跃苑三区住了7年。34栋6层连排小楼里,住了6000余人,每个月的物业费不到9毛钱/平米。低廉的物业费远不足以支撑小区公共的建设。据张维敬所知,小区里仅有的3位园林工人,要同时负责附近几个小区植物的浇灌和种植,公共绿地要么杂草丛生,要么枝叶疯长。

2016年时,张维敬家门口的空地。
他家住一楼,由无障碍通道连接平台入户,是小区里仅有的8户自带后门的房子,门前有一大块空地。一到夏天,蚊子在杂草间乱飞,狗屎味和杂物浸泡在水中的馊味混杂,“窗户都不敢开”。
那是2016年,张维敬夫妇结婚四年多了,没要孩子,倒也过得自在舒坦,但泡在琐碎日常里的生活好像渐渐少了些浪漫。情人节,妻子回家谈起公司前台小姑娘收到好大一束花,顺口埋怨了句“你都多少年没送过我花儿了?”张维敬想起门口那块腌臜地,一拍脑门:“我送你一花园吧。”
当年春天,张维敬翻土、买砖,一格一格铺好,种下非洲菊、月季、绣球、格桑花等俩人喜欢的花。但第一茬花开起来后,长势并不好,看着还乱,到了秋天,干脆全拔了。
之后将近一年时间里,张维敬从头开始恶补植物知识。书桌上种植植物、打理花园的书越堆越厚,书上没写到的内容,他就泡植物论坛钻研。平时看到植物,他都用识图软件拍下来,去了解习性。只做案头功夫不够,他一有时间就在周围寻访自建小花园的主人,加花友群跟“老炮儿”们讨教,也总往各种花卉基地、花展、建材市场跑,上山下河捡石头。
他学习的范围不断扩大,近的有北京的各大公园,旅游的必去景点加上了苏州拙政园、无锡鼋头渚。国内的不够,他还跑去美国的九曲花街、日本长崎的枯山水庭院取景。每到一处,除了琢磨景观设计布局,张维敬都会扒开土仔细研究——他想知道要种出好看的花,土的松软度、酸碱度、透水性和成分得是什么样。

张维敬用PPT画了40多张花园设计图。
他经常站在那片杂乱的空地上,规划如何设计小花园,观察每个时间段的光照情况,想象几年后植物繁茂的样子,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
张维敬不会专业的绘图软件,就用PPT画了40多张花园设计图,涵盖中式、日式、简欧多种风格:园子里要有高低起伏;穿过雨花石铺就的路,池里是睡莲和畅快的游鱼;爬藤植物攀附着四周的廊架,遮荫又美观;木制廊架搭就的休息区里,还要摆放秋千和摇椅,供小朋友玩乐。
这是属于小区的公共绿地, 理论和设计准备就绪后,张维敬先跑了趟居委会和物业公司,提出自建花园的想法,对方同意了,但提了三个条件——不能封门,不能种菜,不能用粪肥。这正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除了让自家门前变漂亮,他本就想建一座对所有人开放的小花园,希望大家都进来看一看,坐一坐。
这关过了,张维敬又跑到临近空地的几栋楼挨家挨户敲门:“我想弄一花园,施工时可能会有挺大动静,建好了以后大家都可以来看。”基本没人反对后,2017年春天,他才开始动工。

02

园丁

这是个大工程。
植物生长得好坏,土壤因素尤为重要。张维敬请的园林建造公司先是花了十几天挖土、换土。
那块空地原本是建筑回填土,不适合植物生长。回填土的夯土层一般在地下60至80厘米处,得先挖破夯土层。最后挖走的两翻斗车回填土里,除了砖瓦块、水泥袋,还有一床破棉被。
挖土之后得换土,这是考究活儿。根据小花园规划里每块区域种植的植物对土壤的要求,张维敬买了草炭、泥炭、珍珠岩、缓释肥等十几种土和肥,一一分别去配。
铁线莲娇贵,是肉质须根,浸水容易烂,且延伸较远,形成旁支根系,周边的土壤必须是松软的。换土的时候,得给根部用陶粒和小碎石做一个隔水层,才能填上新土。

花园里的部分绣球。
张维敬特别喜欢绣球,园子里有十几个品种,不同的绣球要求也不一样:大花绣球是须根,土也要松,还得掺些碱性肥料来改良,才能长得好;但圆锥绣球和木绣球是灌木,土壤就要求相对硬一些;“无尽夏”则要通过调节土壤PH值才能呈现出梦幻的蓝色。
白色与紫色的铁线莲则攀爬在进入花园的门廊上、休息区廊架的周围。而之所以一定要在入口处搭起廊架,一是考虑景观设计,二是因为外侧是杂乱的自行车棚,张维敬希望穿过廊架进入花园的人,能有进入另一片空间的感觉。

花园入口处,廊架上攀爬的是铁线莲和藤本月季。
花园入口旁,他又模仿日本的枯山水庭院风格,用景观石和鹅卵石铺地留白。为了增添生趣,还定做了三个河马石雕,以及小蚂蚁、兔子雕像等小景观。廊架旁池里的鱼需要供氧,他加入了定时器,以便增氧机在不打扰邻里的时间段供氧。从外地运来的一株绚丽海棠则用吊车安置在园子正中央,防腐木垫起树台,方便人们坐下一览花园全景。

模仿日本枯山水庭院风格的景观。
现在正是夏天,植物生长最旺盛,两周不修剪就没法看了;杂草也冒得快,除草要除根,得先浇水再连根拔起来——花园建成后,张维敬成了更加彻底的“园丁”。春秋忙施肥,夏遮阳,冬御寒,一年四季都不得闲。每天下班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回家,而是去花园里修修剪剪,周末基本都得有近一天时间用在打理花园上。
于张维敬而言,这也是一番新天地。作为社畜,原本只能等周末和假期,通过打球和旅游短暂逃离,现在一走进花园,两点一线的生活便找到了新的出口。

03

时间之外

不是没有人提出过质疑。刚开始动工时,不少人觉得在这里建花园“有毛病”,“多费劲啊”,打理花园这几年,张维敬的父亲也总说,“弄花园花那么多钱,有必要吗?”
照料植物也不比养宠物花的心思少,而悉心照料换来的是每天的生长和变化。四季轮转里,他能收获的风景也不同:初春,粉白色的星花木兰和各种郁金香陆续开放,再往后是紫色系的成片铁线莲和球形的花葱;夏天则是十几种绣球的天地;秋天轮到小丽花、安娜贝拉绣球、重瓣太阳花,印第安纳风情海棠也挂满了小红果;冬天,石榴树用园林防护布包起来,挂上太阳能彩灯,就成了圣诞树。

开得正盛的花。
每日与植物打交道,人的内心也柔软了许多。建花园前,张维敬在小区里住了快两年,也没觉得和小区有什么关系,邻里间并不认识。花园打碎了大城市的冷漠。张维敬擅长摄影,碰到来花园里拍照的人,便会热心教他们,一来二去,干脆在小区的小广场开了堂手机摄影课。一拨园艺爱好者聚集的种花群里,花友们每天探讨种花知识,还分享花种、花苗。
交往多了,张维敬认识了小区里近一半人,如今每次回家,从车位开始,一路都是打招呼的邻居。他像回到了小时候在大院住的时光——放学后家里没人,可以敲开邻居家的门:“叔叔我饿了,来你家吃点东西。”

一些小动物景观。
他也更积极地参与到社区生活中:竞选居民代表,在疫情期间做志愿者,跑上跑下为不会网购的老人买菜,挨家挨户做入户登记,真正把自己当成了小区的一份子。
日本学者岩下肇在《袖珍公园——一个“憩”与“用”的场所》提出,袖珍公园是一种慰藉物,一个充满温暖和爱意的人造空间,通过它,文化得以延续。“时间之外”也是这样一个给人慰藉的空间,几年来,它成了城市生活的容器,盛满了情绪和重要时刻:
有人在和家人吵架后离家出走,在小花园里坐了会儿,平复心情,改主意回家了;临近毕业季,三五成群的学生们特地穿着校服来园子里拍毕业照;20多年没见面的老同学,在花园里偶遇,惊喜地发现对方都住回龙观;疫情期间小区封闭,大家都来花园里缓解压抑的情绪;坐着轮椅的老人会来帮忙打理花草,在花园拍的照片记录下邻居小女孩几年的成长……

这里成了小孩们的乐园。
“时间之外”也通过邻居们手机里的照片,在社交媒体传得更广了。不仅附近的小区常有人来,住在北京东南的通州的人,也会跟着同事前来打卡。这里成了龙跃苑三区的一张名片。

04

两次别离

然而,2019年秋天,回龙观地区开始了拆违计划,小花园因为“围圈”也被列入了违建拆除名单。张维敬懵了。
他将建花园的过程做成PPT,发进了花友群,以纪念倾注了心血的小花园。PPT被传到了更多邻居的手机,业主微信群开始接龙,要求保留花园,也有人打算跟着张维敬去找居委会交涉。

邻居们为保留花园,挨家挨户敲门征集签名。
大家挨家挨户敲门,最后征集到五六百人签名建议保留花园。从邻居的讨论中,张维敬也意识到花园对大伙的意义,他把花园的材料拷贝进U盘,找居委会、街道,以及拆违的负责人谈,并表态要将花园捐赠给全体业主。
最后,花园主体保住了,但要拆除休息区的廊架和秋千,鱼池里增氧机的电线被挖断,便没再继续放水养鱼。
一个小女孩发现喜欢秋千不见了,含着泪问张维敬,他无言以对,只是又买了些腊梅和欧洲木绣球,把拆光的地方补上。
2021年5月,小花园又在新一轮拆违中迎来了同样的命运。张维敬打算真就“不折腾了”。邻居们却急了:“小花园是大家的,我们要保护我们的花园。”有人建议他在微信群发起保护口袋花园的接龙,并主动帮他转发扩散,还有不少邻居打12345市民服务热线。本地媒体对此事进行了报道和探讨,有学者和专家也闻讯前来支持。

铁线莲花墙拆除前后对比。
出于好奇,北京大学景观设计学研究院副院长李迪华带着学生去小花园考察,恰好遇到街道去下发拆违通知。他目睹在场居民为此哭泣,惊喜于小花园的精美,认为可以和自己在全世界看到的小微花园媲美。他在微博上说,“希望通过公开和社区居民对话方式寻求共识,留住这个花园”。
在多方努力下,花园的主体再次保留了下来,同时也得卸下“时间之外”的牌匾,拆除入口处的廊架顶、花园内两组景观墙和用瓷器做成的屏门。

张维敬的邻居种满地栽仙人球的花园。
李迪华和学生们随后在龙跃苑附近小区进行调研,截至目前,他们统计到的居民自建小花园不下300个。像张维敬这样专门设计园林景观的并不多,多数属于简单种植,诸如在自家门前种片玫瑰、月季、芍药和果树等,或是在公共绿地摆放些儿童设施、几棵盆栽。有的小区里大多数小花园已经被拆除,花园主人大多也表示不会再继续尝试。
更多的放弃是潜在的。张维敬的一户邻居曾找他咨询过自建花园的经验和植物知识,还请他帮忙设计和规划,后来也放弃了。
在李迪华看来,张维敬自建花园,与私搭乱建、将公共用地围圈作私用的行为不完全相同。在不影响他人使用的前提下,居民自发出资,利用业余时间,按照自身的审美取向,重建原本疏于管理的区域,丰富了小区公共绿地的多样性,代表了市民参与到社区建设中的尝试,也展示了居民参与到小区管理中的可能性。
这种可能性背后的意义不止于一座漂亮的花园。近期张维敬家所在小区对面的龙跃苑二区出现了新的新冠确诊病例。小区都封闭后,他所在的花友群就成了防疫志愿者的主力之一。

邻居窗外栽种的月季花墙,已被拆除。
张维敬现在对小花园未来的命运充满了担忧。两次拆违后,藤本植物攀爬的铁架拆了,铁线莲和一种名叫“自由精神”的藤本月季无处附着。廊顶原本种的是一株日本长穗紫藤,要种五年以上才能开花,还没人看到它开花的样子。
“有公共责任感的人不只会建一个花园,还可能为社区做更多服务。”李迪华认为,一方面每个人都有参与城市和社区管理的责任和权利;另一方面,用自上而下的单一行政手段管理多元想法和行动往往意味着更高的人力和物力成本。这正是矛盾所在。“拆违最好制定公开透明、具体的细则和标准。居民投身社区管理的积极性值得小心翼翼去保护。只有当所有人都参与进来,我们的城市才有可能真正发生改变。”
(文中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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