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世钰 | 与女书（2）：只有爱才能抵御死亡
亲爱的宝贝：
今天你弹古筝，翻开琴谱，看到上面你曾经写的“妈妈36岁”，突然开始感慨：妈妈，那时候你才36岁，现在已经38岁了，老了两岁，好可怜！
然后你很严肃地问：妈妈，你是不是老了就死了，然后我就看不见你了？
这个问题，4岁那年你第一次问我。记得我是这么回答你的：死其实不是死，而是另外一种生。你看窗外的树木，秋天来了，叶子飘落到地上，腐烂后变成泥土，第二年又长出新叶。
那时你还小，似懂非懂。后来我借了一本绘本《爷爷是幽灵》给你看：爷爷去世后变成幽灵，每天穿过墙壁看望自己的孙儿。孙儿虽然看不到他，但能感觉爷爷的存在。
你似乎放心了一些，因为如果妈妈哪天离开你了，她能看见你，你也能感觉到她的存在。
5岁的时候，你又一次问妈妈相同的问题，然后伤心地哭：“妈妈，如果你死了，我看不见你怎么办？”我的心刹那柔软得一塌糊涂，眼泪忍不住盈眶。“妈妈如果去天堂了，会在一棵白桦树下等你。”
“到时我要是不认识你怎么办？所以我要在你衣服上画画。”
你似乎找到了一个好办法，对不可知的未来一下子有了把握，于是放心地睡去了。
就在一个多月前，某天晚上临睡前，你和妈妈进行了这样一场触及灵魂的对话：
“妈妈，世界上一共有几个国家？”
“大约两百个。”
“我要用两百年走遍这些国家。”
“怎么可能？”
“一百年在地上，一百年在天堂。可是妈妈，世界上人这么多，天堂怎么挤得下？”
“一些坏人下地狱了，腾出不少地。而且上天堂的是灵魂，灵魂飘在空中，不占地。”
“那，肉体没有了，光有灵魂，那个我还是我吗？”
哇，不得不承认，才几年的时间，你已经有了哲学思维，思想开始有点深度了。你对死亡问题的思考看似不经意，实则是上帝在造人之时就在人的心里搁下对生命来处和去处的追问。早慧的人对此问题比愚钝的人更敏感。
在我的记忆中，我对死亡的思考是在上初一时，那年我11岁。我看了一篇关于离别和死亡的文章，就拿削笔刀在床沿上刻了几行字，大意是生命短暂之类的话。而你，才8岁，就对死亡问题有着本能的察觉，我不知道，上帝在赐给你灵性的同时是否赐给你坚强，让你能够在看到生命真相——“空”之后，依然有颗热爱生活的心。
我从小就是个悲观的人，害怕离别，喜欢怀旧，每逢雨天就容易伤感，秋天一到便能闻到死亡的气息，凡事不自觉就往坏的方面想。好在后来从事的工作特性是开放的，可以接触不同的人和事，由此自己的心也开阔了许多。但是在骨子里头，我还是一个悲观的人。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饮奈明何……在我的心里，经常萦绕着这些唐诗宋词。有时，我看着天上的明月，心想：这轮明月照过秦皇汉武，照过文姬昭君，照过柳永苏轼，那些孔武有力或者灵魂有趣的人最终都消逝在了历史长河。既然一切转头成空，那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我知道，以你的悟性，总有一天，你也会和我一样，仰望星空，发出千古之问。亲爱的宝贝，没有现成的答案，只能用你的一生时间去体会，去寻找。
我虽然年近不惑，但依然对生命本身有着诸多困惑。在美国的这段时间，我学会从另一个角度去思考这个问题。我想，在生和死之间是我们有限的一生，其最大的意义应该是“爱”。爱自己，爱自然，爱真理，爱你生命里出现的每个人，爱活着的每一天。生命如果仅是肉体意义上的生命，它是卑微的，如同草芥和蝼蚁。
在《圣经》里，你会看到，上帝一发怒，那些悖逆的人们瞬间化为烟尘，什么都不是。但一旦你在生命里注入了爱，这个生命就有了尊严，它的出现和离开，都是一件很隆重的事情。否则，日光之下所做的一切事，都是虚空，都是捕风。“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面对这必将逝去的生命，有时觉得活着真是一个玩笑。也许只有爱，才能对抗死亡。你爱自己，就不会苛求自己做不喜欢的事情；你爱别人，就会充分尊重别人不同的意见和选择；你爱真理，就不容易臣服权力；你爱活着的每一天，就会知道感恩。
在爱中生活，爱来爱往，这样才能共同抵御对死亡的恐惧，直至在生命最后的时刻，走向永恒的宁静。
2013-11-08
（这个公号是我的新家，请朋友告诉朋友。祝家人们新春平安喜乐！）
—— End ——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新冠之殇：美国华人疫情口述史》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好书（非虚构类）。目前旅居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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