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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手招右手裁,大厂的“养蛊”游戏

红线xs 蓝字计划 2022-04-30


作者 |  红线
原创首发 | 蓝字计划

秋招刚刚收尾,大厂已经迫不及待开始新一轮换血。

李岷在豆瓣上一连发了两条求助贴——他三个月前入职“某互联网大厂”,眼看试用期马上就要结束,内部却传出锁HC(headcount,转正名额,俗称“人头数”)的消息,想知道如何才能不被抓住把柄劝退。
 
有人却反过来问他:“字节锁HC了?那为什么校招还在拼命纳新?”
 
过去半年,互联网史上最大校招季、大厂抢人大赛、字节撤城裁员轮流登上热搜。左手招右手裁,大厂通过丰厚的薪水和头顶的光环,把应届生推进为梦想窒息的闭环。
 
李岷最终还是被优化了。没过试用期,没有“N+1”补偿,但leader“大方”地表示,可以多给他半个月时间找工作。
 
曾经,大厂光环一度是二本毕业生李岷身上最大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被下午茶、offer攻略、朋友圈的深夜定位不断强化,但在面对优化、劝退和末位淘汰的考核机制时,又烧成一片焦土。
 
大厂们这场魔幻的养蛊游戏,最终目的是靠源源不断的新鲜血液,维持巨型生产机器的高速运转,谁又有空在意被淘汰的零部件的感受?
 

镀金

 
“你听说没?隔壁部门一个40岁的大哥猝死了。”
 
看到微信对话框里弹出来的这条消息,李程然脑子空白了一瞬。紧接着,仿佛被一只大手猛然攥紧的疼痛感从左胸腔袭来,并伴随着每一次呼吸愈来愈烈,空气也仿佛凝固了似的,必须用尽全力才能将些许氧分抽离出来。
 
两分钟之后,痛感缓慢褪去,但那股强烈的恐慌和无助,却让她接下来一整个星期都心有余悸。
 
这是李程然进入杭州某知名互联网福报大厂的第四个月。
 
四个月前,她从南方一所985大学的毕业,作为信息工程专业的学生,她没少听前辈“科普”圈内八卦:996、PUA、内卷、猝死……但当宣讲会的PPT上跳出月薪3W的几个大字后,她还是动了心。
 
她想,也许可以先熬两年,攒够钱,也积累一点大厂的工作经验,再回老家的省会城市找份轻松稳定的活。她来自中部一个经济普通、氛围也很传统的家庭,弟弟的存在让她小就清楚,父母不会给她太多支撑。

 
这是很多旁观者不曾看到的一面。
 
年轻人当然看新闻,他们比谁都明白自己即将面对的处境,但在天花板越来越厚重的今天,大厂里那些“打工皇帝”的传说已经是为数不多,看起来尚能够得着的东西。他们只能抱着侥幸心理跳进去,计划哪怕只是转一圈,借两分光晕也够了。
 
“现在的熬是为日后做准备,不会一直耗在这里”,办理入职手续的那天,李程然在心里对自己说。
 
但等真正迈入围城,她才发现,一个“熬”字完全不足以概括里面的生活。
 
加班不过是众所周知的家常便饭,开始是晚上十点,紧接着一点、两点、三点……最严重的一次,项目要求提前落地,整个团队都熬到第二天早上六点才收工。上班半年后,哪个点的杭州,对李程然来说都没什么好稀奇的。
 
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日复一日被压力勒紧的神经。前段时间,因为掉发、频繁的胃痛和心跳加快,她决定趁休息日去医院看看。一通检查之后,医生说暂时看起来没什么大问题,但需要注意休息,规律饮食……
 
后半段李程然没有听清,因为leader打进来了一个语音。
 
那些因为焦虑而迟迟无法入眠的深夜,念了十几年的理科的她突然陷入存在主义困局:“人活着是为什么?我活着又是为什么?”
 
“觉得好累,一种很难找到归宿的累。像一叶扁舟,迷航在大海上,没有堤岸。满眼望去,周围皆是疲态尽显却还在拼命争流的孤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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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北京的吴雅玲,也曾和李程然一样,怀揣着“镀金”的心愿冲进大厂。
 
她是学传播的,因为曾在实习期做过一个效果还不错的宣传物料,毕业后顺利拿到北京某大厂的HC(headcount,指标)。
 
比起16薪,她更在乎大厂的工作经验和人脉积累,如果顺利的话,她希望两年后能带着这些去一家小创业公司做管理层。
 
崩溃时有发生。比如大年初一那天,她一个人留在北京过年,凌晨两点突然接到通知早上九点线上会议,她一边哭着打开电脑准备会议资料,一边在和朋友的拜年电话里痛骂leader傻X。
 
末了,又质问自己从小到大努力念书,最终就是为了成为这里、或那里一个不停运转的机器,成为流水线上一颗疲于奔命的螺丝钉吗?
 
大多数时候,旋转是被迫发生的。
 
公司每半年有一次绩效考核,实行“361制”——意思就是每10个人中,强制要求3个人是优秀的,6个人是平庸的,1个是差劲的。而差劲就意味着降职、调薪,甚至委婉劝退。
 
吴雅玲时常觉得自己像在玩一个逃亡游戏,她必须不停地向前奔跑,努力吃掉道具为分数加成的同时,最重要的是不能跌倒。
 
一旦跌倒,身后的怪兽就会追上来,毫不留情地将自己吞噬。
 

淘汰

 
总有跑不动的时候。

和医生聊了半个多小时,又做过四五套测试题后,涂青拿到了自己的电子病历单——诊断结果那一栏里,清晰地写着焦虑抑郁状态,以及多项社会功能明显轻度异常。
 
回想起五个月前,HR将印着南方某超级大厂logo的胸牌递给自己时的情景,涂青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她从小在自己出生的城市长大、读书,拿一份不痛不痒的学历,原本对工作也没报太大期待,直到在宣讲会上听说,那个南方的超级大厂在家乡成立了一个全资子公司,主要负责信息审核。
 
大厂光环在远离中心的城市反而越强烈。涂青几乎毫不犹豫就交出了简历,那会儿新公司的一切都还在筹备中,连面试官都是总部临时调来,前前后后折腾了一个多月,但涂青清楚地记得,对方并没有和她提及任何和KPI有关的信息。
 
直到岗前培训结束,她才蓦然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公司实行的是月度星级考核制,从低到高分为五级,三星是基准线,等同于基本工资,再往上有绩效加成,往下则会倒扣。但这个星级并不由完成的任务量来决定,而是直接依靠排名。也就是说,每个月都必然会有人低于三星。
 
此外,还有补充条款:前一个月被评定为一星者,第二个月必须拿到三星以上,否则便会被视为“不能胜任”。
 
公布完考核标准后,leader特意强调了句:“这是总公司传下来的。”
 
后面的故事几乎可以想象。为了不掉下及格线,所有人都拼尽全力往前跑,定十个闹钟抢任务、在末班公交上加班.....但无论怎么努力,总有人要被甩在后面,而涂青很不幸地成为其中之一。
 
那个月,她因为病假导致绩效表上有一整天的工作量为零。等她意识到考核并不会剔除这些意外情况时,想追赶已经来不及了,那张统计表里,她的名字被远远甩在后面。
 
密密麻麻的焦虑瞬间将涂青淹没。反复失眠,有时候入睡后又猝然惊醒——她梦到自己一个任务也没抢到,HR气势汹汹地过来让她收拾东西滚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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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中,梦境正在一步步成真。又拿了一次二星之后,leader开始找她谈话,暗示她按规矩申请离职,起初态度还算温和:“你有经验,以后要是缺人我们会优先考虑你的。”
 
涂青并不信任这样轻飘飘的承诺,她反驳说,自己因为工作而被确诊了抑郁症,公司这时候赶人不合法。
 
leader愣了几秒,随后解释公司并不是要开除她,而是希望她能够自动离职,一方面“开除的话你以后背调不好看”,另一方面“一份工作你老是垫底那你还有待在这儿的必要吗?”
 
涂青辩不过,只能选择沉默地反抗,每天照常打卡上下班,给谈话录音,直到最后公司启动开除程序,直接注销了她的工卡:“最后我连上个厕所都没法出去。”
 
前段时间,字节撤城裁员闹得沸沸扬扬,涂青听说后反倒羡慕了一阵:“像他们走正规程序裁员的,好歹还能赔个N+2,我们这些被“淘汰”的,什么都没有。
 
而涂青不知道的是,真正高明的“淘汰”,进行得更加隐秘。
 
被当众点为反面教材之后,吴雅玲终于决定“揭竿而起”。那是在两周内第五次长达两个小时以上的下班后会议上,吴雅玲一边在脑子里构思手头尚未完成的方案,一边焦虑地想这该死的会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突然,leader报了一长串人名并夸奖他们工作积极后,话锋一转,把她的名字接在了“但是”后面。
 
尽管吴雅玲清楚对方不过是想随便挑一个人出来杀鸡儆猴,而素来和leader不对盘,被评价为不够有“ownership”(主人翁精神)的自己就是最好人选,但她还是忍不住蹭地一下站了起来。一股火气从胃里往上涌:“我每周都把工作内容以周报的形势发你邮箱了,如果你认为我没干活,那肯定是因为你没看我的邮件。”
 
空气陷入死一样的寂静,大约30秒后,leader将话题拉回会务,并告知吴雅玲:这件事我们结束再面聊。
 
面聊的结果自然是谈崩了。事后吴雅玲脑子里面只剩下leader的几句话:
 
“别说你最近就是没干活,我说你没干活怎么了?我就是针对你怎么了,说不得吗?”“如果是这样那也不用再谈了,你开了我,开了你老板,行不行?”
 
回到工位后,吴雅玲深吸一口气,唤醒电脑开始写辞职报告。
 
正式离开的那天晚上,她回头看了公司一眼。眼前这座漂亮的玻璃大楼灯火辉煌,印着巨幅LOGO的LED在夜色里闪闪发光。
 
但这座城市似乎没有因为它而熠熠生辉,反而更像是一张血盆大口,吞噬着在这里生活的每一个年轻人。把他们嚼碎、榨干,再吐出去。
 

录音

 
盛东已经连续两天打不上卡了。

前天早上,她刚到公司,就收到自己已被移出考勤组的消息。她先后给主管和HR发消息,没有收到回复。
 
直到十点,她才意识到自己应该拍一下时间,证明自己是准时来上班的,于是她又重新走到门口,自拍了一张和工牌以及公司logo的合影。
 
半个月前,业务线可能要整个被优化的消息开始在公司流传,起初盛东还抱着几分侥幸心理,但很快,leader也私底下暗示她,说如果有其它规划可以安排了。
 
而盛东的计划就是熬到公司开出辞退证明,她不觉得自己能够在年前再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而前天,她刚交完13000的房租。只有熬到被辞退,她才能拿到“N+2”的赔偿金,维系接下来一段时间的开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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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的打算显然和她相反。这两天,盛东不但没有考勤,也不再核算绩效,甚至连工作任务都没有了。她不打算放弃,打不上卡就上下班都拍视频,不给安排工作,就主动跟leader确认工作内容:
 
“我看资本家还能玩什么花招。”
 
同时,她也没忘记检查手机的录音功能,为随时可能到来的谈话做准备。如果将来必须走到仲裁这一步,这些录音和视频都能作为呈堂证供。
 
大厂的不安全感,让很多年轻人都养成了录音的习惯。涂青也说,自己最后能赢得赔偿和当初及时录音存证有很大关系。
 
被强行开除后,她带着“工商登记信息查询表”和“社保参保证明”去了劳动仲裁所立案。她事先查过,在医疗期开除员工,最高可以要求赔偿双倍工资。
 
仲裁所受理案件前,先将她和前公司的人事叫去进行了一轮庭外调解。工作人员私底下告诉她,如果不接受调解,对方败诉怕留污点,一定会再度上诉:“他们有的时间耗,但你有吗?”
 
涂青听完之后,犹豫了许久,在对方人事答应帮她申请半个月的工资赔偿后,答应了调解。
 
但之后,人事就消失了。
 
一直到开庭当天,涂青准备好工资条、确诊病例、以及洽谈期间所有的录音刻盘出席,对方的人事才再度出现,并直奔调解室申请二次调解。
 
“后来我才知道,她这样是因为如果我相信了前一次调解的承诺,不来出庭的话就可以直接不用赔偿了。狗公司可以说极度鸡贼了。”
 
折腾足足两个多月,10月底,涂青的2500元赔偿金终于到账了。
 
“我不是为了这一点钱,我家是拆迁户,不缺这一点,主要是为了出口气”,她大学学的是毛泽东思想,“我就是想让大家知道,所谓的大厂,也不过是纸老虎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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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打倒纸老虎也需要成本。和涂青有过类似经历的人不少,当他们在社交平台上吐槽时,很多人会引经据典告诉他们可以仲裁,可以拿到赔偿。这些帖子通常都没有后文。
 
涂青的一个前同事,在她离职不久后也被评了次一星,随时在淘汰的边缘,听说她索赔成功,发来一句:“你是英雄。”
 
涂青斗志昂扬地鼓励她走的时候也可以申请劳动仲裁,对方沉默许久,答应试试看。
 
但等涂青再一次听到消息时,对方已经入职了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据说面试时,除了要填一堆心理测试量表,还额外要求了一项:
 
没有劳务仲裁经历。


反噬

  
应届生们要直到走出围城很长一段时间后,才会发现短暂的大厂经历留给她们的不是光环,而是反噬。

脉脉上曾经有一个小范围流传的帖子,讲的是大厂间心照不宣的“养蛊式招聘”:
 
某些大厂会一边将市场上所有及格线以上的简历都招进来,让同行的竞争对手无人可招,一边又完全不给新员工试用期,直接开始内卷PK,在试用期结束之前,将技术好、肯听话、能吃苦的卷王留下,其他人则以各种理由挤兑掉。最后,这部分人既错过了别的大厂招聘,又留下了一份花掉的简历。
 
离职之后,有人给吴雅玲分享过这条帖子,所以她一开始就没在把目光放在其它大厂身上。
 
事实上,也没有这个机会——她已经错过了校招,想再进大厂只能走社招渠道,而阿里、京东、华为之类的超级厂,已经不提供社招岗位很久了。另外一些有限的社招岗,也要求至少一年以上的工作经验。
 
她犹豫的是,要不要把自己这段经历写进简历里。写出来,几个月的工作经验难以说服面试官,一旦背调自己和前公司的矛盾也捂不住,但不写又没办法解释自己毕业几个月都去干嘛了。
 
连续两周面试碰壁之后,她决定先休息一段时间,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她从来没想过攥着985学历的自己有一天会觉得“前路渺茫,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日剧《风的新生活》

去年年初被某电商大厂“末位淘汰”后,卢雪芹选择了回家。她没敢告诉家人自己被裁了,只说是压力太大,主动提的辞职。
 
父母有几分错愕,但见卢雪芹很快又找了新工作后便没有多言。但对卢雪芹来说,新工作远比不上上一份。薪资直接砍半、加班、没有下午茶、办公室政治……事实上,一旦报酬降下来,很多东西就会变得更加难以忍受。B站上有人略带刻薄地将这一过程形容为:
 
“被富二代玩过的女人,哪里还看得上中产?”
 
待了几个月,卢雪芹再次离职。这一次,父母不再能理解她,觉得她年纪轻轻却一点苦都吃不了。偶尔父亲还会故意提高音量:“以前我还能跟朋友炫耀我女儿在大公司上班,可惜现在不行咯。”
 
每当这个时候,卢雪芹都恨不得捂住耳朵。
 
纠缠半天,她干脆跟父母说自己决定考公务员。但事实上,她根本不知道公务员要考什么,只是看新闻和身边地朋友说好。而撂下话之后她上网一搜,才发现能给她们这种非应届生考的岗位少得可怜,就连非编也基本都是一两百人竞争一个位置,考了三四次无一例外全被刷了下来。
 
蒋函比她运气稍微好点,试用期被大厂优化后,果断撤退考编,10月份顺利上岸。然而入职第一天,被主任要求写方案计划的他,突然发现自己“失语”了。
 
方案并不难,他脑子里甚至已经有了清晰的思路,但只要一诉诸文字,“赋能”“闭环”“抓手”“拉新”就开始在脑子里嗡嗡作响。
 
那天晚上,他把白天的尴尬经历发在豆瓣上,收到了一位经历相似的友邻评论:
 
“从大厂出来,我才发现自己原来什么都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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