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乌克兰，士兵用枪指着我
战火硝烟下，亦有温情
作者 | 谷青竹 南风窗长三角研究院助理研究员
编辑 | 陈莹
巨大的爆炸声在基辅响起，2月24日凌晨。战争爆发的第一天，90后中国女孩程静决定“出逃”。
从基辅火车站挤上开向波兰首都华沙撤离妇女儿童的专列，车程超20小时，她几乎两天两夜不曾合眼。而更多旅居或求学于乌克兰的中国籍公民和侨胞选择了驾车或拼车，目的地同样乌克兰西侧的邻国波兰——这里更加安全。
据波兰边防卫队统计，平均每天有超过10万来自乌克兰的难民来到波兰。3月5日，边境服务站共接待了近13万人。
截至3月6日，从乌克兰逃往波兰的总人数已超过一百万。波兰方面表示，在波乌边境的每个入境点，都有数万难民排起“几十公里”的长龙。
2月26日，乌克兰人抵达波兰边境口岸梅迪卡。新华社记者 周楠 摄
近日，波兰边境口岸梅迪卡夜间气温在-5℃徘徊。在令人瑟瑟发抖的严寒天气中，那些逃离战火的人们经历了怎样的艰难险阻？进入举目无亲的陌生国度，惊魂未定的他们又要如何寻求安置？
24日，俄乌第一天交火。尽管国内的亲友都告诫程静待在家里“哪都别去”，但25日天一亮后，她依然选择出门，去寻找更安全的居所。
“太煎熬了，晚上在家就怕楼被炸了。我只能拿了行李在门口铺块毯子坐着，又冷又累，受不了了，就蜷在卫生间的小角落里打个盹。”
街上都是背着大包小包的人在逃难。
当地时间2022年2月24日，乌克兰哈尔科夫，当地遭到袭击，多处居民楼被炸毁，当地民众在黑暗的火车车厢内、站台边甚至地铁车站的紧急出口等四处寻求庇护。
程静在赶去地铁站的半道上，又被涌回来的人群阻住了去路——地铁也停发了。她不想去防空洞，“其实就是又冷又潮又阴的地下室，待久了情绪一定会崩溃。”
当地时间2022年2月25日，乌克兰基辅，民众躲在地铁站内。乌克兰首都基辅市政部门发布最新公告称，基辅市6座地上地铁站已关闭。
早上8点不到就出门，等程静到家已经过了下午4点。她收到乌克兰朋友丹尼的消息，说晚上有一趟开往华沙的火车，大家一起“跑”。
丹尼夫妻俩带了五六个行李箱，牵着3岁多的女儿，背上还背着一个6个月大的婴儿。程静和他们一起打车，足足等了半个多小时才叫到一辆。平时几十的车费，这次却要收300多。
“车来了，一个老奶奶也想上来。可实在坐不下了，她哭着又走了。”
路上没什么行人，一眼望去都是军用车辆，防空警报响个不停。路很颠簸，车却快得像是要玩漂移。
晚上6点半，程静和朋友抵达基辅火车站。防空警报又响了，他们拽着行李拼命往建筑物里面挤。里面绝大多数都是妇女和孩子，好多人拿着纸巾在擦眼泪。她回忆，当时空气里有种透不过气的压抑。
乌克兰市民聚集基辅火车站准备撤离
站台上停了一辆破旧的绿皮火车。战争时代谈不上交钱，人流迅速向前涌去。足足2米高的站台，人群都争先恐后地跳下去，好些人摔倒在轨道上，又立刻爬起来接着往前挤。
程静也鼓足勇气跳下去，冲过轨道，在朋友的帮助下攀上另一侧比自己还高的站台。车门口有士兵持枪，一次只放两三个人进去。轮到她时，卫兵突然枪口朝人拦住了她。
她壮着胆子继续向上挤。“也许是我的执着吧，士兵最后伸手把我拉了上去，那时候我觉得眼泪都要迸出来。”
24日，乌克兰利沃夫海关部门高官丹尼尔·缅希科夫已在Facebook发文，宣布乌克兰进入战时状态，18-60岁乌男性公民被禁止离境。程静的朋友丹尼随后也被拦住了。他已经上车的女儿冲到门口大哭：“我要爸爸！”士兵犹豫之后，还是将他也放上了车。
上车的人庆幸逃生。站台上，更多的人在绝望中哀哭。
乌克兰基辅：民众登上开往利沃夫的火车
程静看见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奶奶推着瘫痪的女儿也试图上车。但轮椅太大，她只能又带着女儿离开车站。
全是卧铺的火车上也是人山人海，原本的2人间居然可以挤进11个人。晚上十点半终于发车，程静一站就是20多个小时。“还好我经历过春运，才总算给扛了下来。为了保命，受点罪也不算什么。”
26日晚上8点左右，火车抵达波兰华沙火车站，一个和平安宁的世界到了。
波兰准备好接收乌克兰难民 此前预计将有100万乌难民进入波兰寻求庇护
车站上，波兰方面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除了食物饮料，干净的纸杯、孩子的纸尿裤、女性的卫生巾全部齐备，甚至连面霜和维生素都不缺。
所有东西都可以免费拿取，还有很多华沙市民带着孩子来送爱心。程静觉得很暖心，“还有波兰的孩子把毛茸茸的大熊猫公仔塞上运送难民的车。”
乌克兰难民抵达波兰 受到当地志愿者接济援助
面对波兰人的善意，她看到同车好多乌克兰妇女都在哭。“一天前还全是战火降临、家破人亡的阴霾，一天后却有陌生人给予关怀和帮助，对比太强烈了。”
当地时间2022年3月6日，波兰边境城市，大量乌克兰难民抵达当地。
程静和丹尼一家一起住进了一间可容4人上下铺的青年旅社中。所有食宿免费。刚刚可以安定下来，她却准备搬走。
“他们也误信了网上传播的中国人敌视乌克兰人的谣言。”程静觉得很无奈，但是不信任已经产生，她决定在更大摩擦爆发前主动离开。
初到波兰，难民都获得了一张免费的电话卡。但是充话费这样的小事对语言不通的人都是大难题。“问了一圈没人知道，后来有朋友跟我说可以找波兰浙江商会。我试着联系他们，没想到真的很快就帮我充好了。”
2月28日，程静再次联系波兰浙江商会执行会长杜建勇，寻求住宿安顿。下午2点，常务副会长金闯闯和他的同事驱车两小时赶来，接她去了新的酒店。
程静是波兰浙江商会在25日决定组织民间力量救援旅乌同胞后最先受到帮助的对象之一。
波兰当地时间3月2日晚10点30分，38名留学生抵达波兰华沙。
“乌克兰航班已停飞，波兰-乌克兰的陆路通道成了从乌克兰撤离最便捷的路径之一。”波兰浙江商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王阳军解释：“边境口岸人满为患，外国在乌公民可能要等48小时以上才能获得安置。天寒地冻，我们就想着开辟新的扶助通道。”
波兰浙江商会在华沙设立服务总站，通过在群里动员，联系在波乌边境经商的成员作志愿者，将华人经营的批发商行或连锁超市设为边境救援服务站。
王阳军介绍：“开始招募了5个服务站，现在6个边境城市已经扩展到8个救援站点，为抵达波兰的旅乌同胞提供咨询、免费接送和生活帮助。”
商会第六边境救援部志愿者王武从波乌边境接回五位中国同胞
2月24日晚，来自甘肃的旅乌侨胞余先生从基辅自驾前往波兰。到边境检查站的6.8公里路程，他开了近48小时。2月27日，波兰浙江商会边境救援服务点接待了他们一家三口。
26日，一名来自山西的留学生张同学离开乌克兰利沃夫国立音乐学院，挤上开往波兰的火车。27日凌晨抵达华沙后，已在等待的商会志愿者将她接到了服务总部。
商会执行会长杜建勇统计，目前波兰已有上百名中国志愿者参与到了对逃难同胞的救援行动中来。“华沙周围的旅店都已爆满，志愿者们不得不高价寻找民宿。商会华沙总部安排了近200个房间，大家还在群里发起了‘接龙’，把家里的空余房间都腾出来解决同胞住宿问题。我自己的批发商行则已经成了‘留学生食堂’”。
先期，波兰浙江商会主要通过公众号和在欧有影响力的华人自媒体发布救援公告，被救援者也会在各自的“逃亡”群里扩散消息。后来，受到帮助的留学生们开始整理“被救攻略”，为之后逃离战火的人们提供便利。
“开头是单个或者几个人求助，随着救援行动影响力扩大，现在经常成批地接待几十人。”在南风窗记者问及是否能找一位志愿者作采访时，王阳军无奈地表示自己也联系不上他们。“太多需要帮助的人加他们的微信，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好些志愿者都已经忙得几天没怎么睡觉了。”
此次展开对乌同胞救援，他自己也深深地为中国人在海外展现出来的团结互助精神所感动。“只要打来电话，就算是半夜，志愿者都二话不说驱车直奔边境和火车站接人。”
2月28日，商会边境救援点志愿者章孟海事先接到电话，当天晚上会有4名留学生乘火车从乌克兰利沃夫出发到波兰普热梅希尔。3月1日，因为火车晚点，凌晨到达车站的章孟海在零下的低温中又等了15个小时才接到了素未谋面的同胞们。
波兰华人资讯网3月2日发文说，在普热梅希尔（从乌克兰跨过波兰边境梅迪卡检查站后，到达的第一个波兰城市）火车站出现了大量当地极端民族主义者和足球流氓。
只要难民一出火车站，他们就会大喊“回到火车上，离开这个国家！”更有甚者，会出现几十人一拥而上对难民进行殴打的暴行。
这些抵制难民的人同样歧视有色人种。撤出乌克兰的中国人也不乏遭遇恶语相向甚至暴力攻击的案例。而志愿者在这样的情况下如遇需要深夜或凌晨行动时，就必须格外小心人身安全。
但善良的人永远是大多数。
在商会第四边境服务部展开救援的志愿者厉岳军邀请到了两位热爱中国文化的波兰朋友加入了志愿救援行列。3月6日凌晨0点30分，他们一同前往普热梅希尔接回两位旅乌华人，路程耗时近5小时。回家睡几个小时，就又要投入到新任务中。
商会第四边境服务部波兰志愿者与接到的两位乌克兰中国同胞合影
同样协助将中国人的国民互助行动发展成国际救援的还有会说一口流利汉语的波兰全科医生马丁。从3月5日，他开始在撤离到华沙的离乌中国人集中居住的宾馆大厅里进行义诊。
这也不是马丁医生第一次帮助中国人。从2021年6月，他和他的父亲医学博士“老马”就一直和商会合作。每两周的周六他们都放弃休息时间，从自己诊所驱车两个多小时来商会会所，为旅波侨胞提供义诊和接种疫苗的服务。
救援活动是一场持续推进的“正在进行时”。人力有限，王阳军也说不清到底已经接待了多少人。“留学生居多，大概有300多人了吧。”
他也无法在这样忙乱的状态中算清到底产生了多少花费。按原计划，杜建勇、王阳军和常务副会长兼财务长金闯闯、常务副会长李荷琴、慈善公益部部长邱秀芬打算平摊承担所有花销。
这已不是波兰浙江商会第一次反哺社会。2020年新冠疫情爆发时，他们第一个作出反应，从国外购买了近百万份医用物资支援国内抗疫。
“这次救援也陆续收到捐款。除了旅波商人和在他国经营的浙商这些本有联系的群体，还有素不相识的旅英侨胞寄来资助款项。”王阳军觉得很感动，没想到发端自四五人的善念会演化成如今这样大规模的人道主义义举。
波兰浙江商会帮助离乌同胞的一切项目都是免费的。听南风窗记者说起程静因为接受采访，好几次刚充值的手机流量都被打没了。王阳军还不忘叮嘱记者转告她：“有困难就提，都会帮忙解决的。”
程静原以为避难也就是几天的事。“就带了一身衣服，还有牙刷牙膏和面霜，别的都留在基辅的家里呢。”她很无奈地说。
但随着战事胶着，她原本预想的“回程”无法实现，能留居华沙的时间却不多了。
据3月1日中国驻波兰大使馆官方公众号发布的消息，波兰外交部告：波乌边境8个口岸开放，在乌中国公民可在无签证的情况下临时入境，在波停留15天。
“可满15天后，我该去哪里呢？现在从波兰回国的机票得一万多甚至两万元。我和别人不一样，还得回来的。”在乌克兰从事外贸交易三年，程静在基辅置了房产。她一直惦记着要回去查看自己的财产是否遭受损失，近4万元的双份路费让她觉着“花得又冤枉又心疼”。
“一般逃到这边的中国人不会待久的，波兰浙江商会给他们提供免费住宿和其他生活帮助到撤侨包机。”辽宁姑娘程静是个直爽的实诚人，她不愿意一直“白吃白住着当难民”。
由杜建勇介绍，她选择去了另一位旅波浙商开办的工厂工作，工资一个月8000元左右。从早上九点到晚上八点半，主要就是打包快递的活。”她拍照给记者看她的手指，“毕竟以前没干过粗活，才两天手就有裂口了。今天用盐腌大白菜，手指头进盐水那叫一个折腾。”
但是程静的精气神还是很足。“中国人不叫苦，咱用勤劳的双手生活下去。”
作为“前几名有先见之明从乌克兰逃出来的中国人”，她认为这一路上没遇见一个坏人，已经在大劫难中足够幸运。厂里特别照顾她的东北大姐赵姐，亲自接待她的杜总夫妇，为人很随和的老板娘牛嫂，还有当过厨师、亲自给留学生们做饭的老板牛总，提供指导意见的浙江常务副会长李总……她特意给记者照了聚餐的伙食，里面一大屉满是油汪汪的红烧肉特别显眼。
程静说，她也有一个“逃亡群”，群里面还有开车逃离基辅的台湾夫妇拉上在路边求援的大陆留学生继续向波兰前进。“这种时候，真的就是互帮互助，到处都是好人。其实，无论什么时候，生活都是件很温暖很美好的事。”
昨日，程静又发了新被褥的照片给记者看。“前几天刚到厂子里用的还是以前工友的旧床单，今天老板的一个华人朋友给我们送来了新的四件套。”
END
作者 | 谷青竹
编辑 | 陈 莹
排版 | Daniel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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