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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非侠:北京,北京

空间作者 二湘的六维空间 2021-03-05


题图来自网络

我将何处何从?良乡一行,让我陷入思考,也陷入了迷茫。


一个清寒学子的北大成长史(9)

偶像遭坍塌北京不是我的梦

文/侠非侠


在上北京前,家乡人都多次给我提到,同族中有个堂伯父家在北京,让我到北京后,一定要去看他,说他一定会给我照应。


在我们村及附近几个村,我们的姓是个大姓,基本上都是同宗。按我们当地说法,叫做是共一个祠堂的。按照族谱,我和那位堂伯父还未出五服,共一个曾祖父,属于比较亲近的。


我那堂伯父,在我们那里,是神一般的存在。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关于他的神奇传说。在我们那山村的同族中,基本上都是种地为生的农民,读书人极少。概因,我们那里偏僻贫穷,读得起书的人家不多。我这个伯父家,是我们同族中相对比较富裕的,所以,他们家有钱让孩子上学堂。那堂伯父,听说小时候就天赋极高,记忆力特好,又非常刻苦。所以,在临近解放时,一举考上了武汉大学,在我们那里简直是平地起惊雷,震动乡邻四野。


那个年代的武大,是相当厉害的了。原本他的前景是不可限量的,听说本来是要出国留学的。可是因为他家解放后阶级成分被划为地主,受此拖累,学没留成,被分配到北京城郊良乡一个工厂,做了个普通的工程师。尽管如此,他能够考上武大,能够在北京工作生活,这已经是相当了不起了。


在我们那方圆几十里的地方,他是最有名的名牌大学生,几十年来,再也没有考出一个比他还厉害的大学生,更别说还是在首都北京工作!族人对这个身在北京的伯父充满敬意和希望,有关他的点点滴滴都是津津乐道的话题,提起来,满是骄傲和自豪。


堂伯父不仅学业优秀,人品也是非常好。当年,他考上大学前,家里已经定下了亲事,是老家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姑娘。堂伯父上大学后,并没有嫌弃这门亲事,大学一毕业,就回老家成了亲,并带着文盲妻子去了北京,生儿育女,和和睦睦的生活着。堂伯父不做“陈世美”,不下糠糟妻,也是家乡人津津乐道的话题,这更是增加了人们对他的敬重和传扬。


因此,堂伯父在我们家乡不仅是神话一般的存在,更是族人教育子女的最佳榜样,是我及族人乃至四邻八乡的偶像。

堂伯父母跟他们最小的儿子


堂伯父到北京工作后,很少回家乡。我印象中,只在大约六十年代底,他们一家人回过一次。当时那热闹,我至今记忆犹新。当时,我们全村就像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一般,同族人家家户户,杀鸡宰鸭,争相邀请他们到家里吃饭。整整十多天,他们都是一家一家轮番吃饭。族人们尽管都很贫穷,也都是尽可能用最好的饭菜,最高规格招待他们。我记得正是因为他们,长期饿肚子,连白米饭都难得吃一次的我,不仅吃到了白米干饭,还吃到了肉。


多少年来,族人中极少有人出过应山,更别说去北京了。这种距离感,再加上北京在那个年代被神话为红太阳升起的地方。因此生活在北京的这位伯父也同时神秘起来。传说,他在北京住着高楼,家里又宽又大,有电话,有汽车什么的。总之,是我们所能想象的最好的日子。当时,只有一位当过我老师的堂叔,七十年代到北京当兵时,去过他家,据说得到过他家极为热情的招待。所以,当堂叔把伯父的家庭和工作地址写给我,让我一定去找伯父时,我是充满着觐见偶像的敬畏和喜悦的。


当然,我考上了北京大学,比伯父上的武汉大学更有名气,这也让我心中比较有底气,相信我的到访不仅是具备了资格,更可以得到伯父的欢喜。30多年后,同族再出了一个大学生,而且是个太学生,多不容易!这意味着我们家族后继有人,再出人才,这是同族人共同的骄傲。孤悬北京的堂伯父一定与有荣焉。


带着那么多复杂的心绪,我一到北大,就向同班北京同学打听如何去良乡。我了解到,当时最通常的交通路线是,先坐公交到永定门火车站,在那里坐火车去。结果第一次,我从北大匆匆赶到永定门时,已经晚了,火车已经开走了。

军训后开学前,我提前安排好了时间,终于坐上开往良乡的火车,一个多小时后,来到了伯父工作生活所在地——良乡。


根据堂叔的介绍,伯父家在火车站旁的一幢宿舍楼上。我据此一路寻找,很快就找到了。再把伯父的名字报出,就有热心的市民将我领到了伯父的家。一路上,那位市民很高兴地说:工程师人可好啦等等。看样子,伯父的人缘很不错。


到了伯父家,最先看到的是伯母,就是当年那位文盲姑娘。她见我时,说着一口的老家方言,让我感到非常亲切。我原本担心我普通话糟糕,这下彻底放心了。我用应山话,介绍说是从应山来的,是某某的小儿子,现在考上了北京大学,特意来看看伯父伯母。


伯母听完后,惊讶得合不拢嘴,赶紧把伯父从里屋叫出来。我又把情况说了一遍。伯父听后,又问了几个问题,才相信了我真是从老家来的,并真是考上了北京大学。伯父高兴得不得了,让我坐下后,东问西问,把老家的人问了个遍。夸我真不赖,能考上北京大学。


在我跟伯父交谈时,伯母则在旁边一个劲地打啧啧,不断地说,哪儿想得到当年的那个孤儿,会养出这么个聪明的儿子,太难以想象了。


在伯父家的那个晚餐和晚上,伯父伯母就是在帮我厘清家史的过程中度过的。

据伯母说,我爷爷奶奶在我爸爸六七岁时就先后病死了,我父亲一下子变成了孤儿。因为年龄太小,爷爷留下的几间房和几块田都被荒废了。我父亲只好轮流到宗亲族人家中帮忙放牛,喂猪或干一点家务活,混口饭吃。堂伯父家当年在村里属于比较富裕的,又住的最近,我父亲在他们家的时间最长。而我那叔爷爷为人很是苛刻,很抠,干不好,就打,或者不给饭吃。让我父亲吃尽了苦头。


好不容易混到十多岁成人,族人帮忙将我妈妈接过来,组成了一个家庭。我妈妈也是个苦命的人,也是在很小的时候,父母都去世了,跟着姑姑两个哥哥一起过日子,吃尽了苦头。当时,我父母结婚时,父亲18岁,母亲16岁。简直就是两个过家家的娃娃。


当时,我父母成家时,家里穷得什么都没有。全靠族人你帮一张桌子,我拿一个凳子,给凑成一个家。我妈妈比堂伯母年轻几岁,得到伯母最多的帮助。她们常常在一起做家务或针线活,一起度过一段最艰难的日子。堂伯母说,她当时总是担心,那么小那么穷的一对人,日子怎么过。尤其是我父亲曾长过毒疮,因没钱治,几次差点送命。


伯母用一根苦藤上结的两个苦瓜,来形容我的父母亲,听得我辛酸不已。而在那当口,伯父则不时笑咪咪地补充,将我家的辛酸史补充得十分完备。我虽然以前也听我母亲和族人们讲过,但像这次这么系统完整,还是第一次。北京的堂伯父母,让我第一次完整了解到我的家史和身世,知道了我家的穷根原来是那么深。


抚今思昔,让伯父伯母们既高兴,又感伤。尤其是伯父,他非常理解我上大学之不易。他跟我讲到,当年到武汉上大学时,一年四季只有一件长袍棉袄穿,以致多次被校门卫误以为是校外的叫化子被拒之门外。伯母补充讲到,有次全班搞活动,伯父因穿的太旧太奇怪,被一家俱乐部给强行赶出来了。他的形象一直是同班同学中的笑柄。


真没想到,原以为还算富裕的伯父,也曾经那么窘迫(伯父解释说,他家虽然被划为地主,其实也就是多了几亩地而已,生活并不真的多富裕,尤其是跟大城市同学比,也一样是穷酸学生)。更没想到,30多年后,我和伯父当年的际遇差不多完全一样,简直就是一个新的轮回。

作者跟堂兄合影


而从我观察到的情况看,伯父伯母家的情况远比传闻和想像中的差很多。伯父伯母的穿衣打扮和个人形象,就跟北京最普通的市民基本没有两样。堂伯父是完全看不出是个高级知识分子。而伯父家的居住条件,也很一般。他们家虽然住的是楼房,但是,是北京最普通的那种房子,没有电梯,楼道暗黑。他们一家四口人(伯父伯母和堂姐堂兄,另外一个堂兄已成家另住,一个堂兄在北京市内工作,住集体宿舍),住在一个二室的房子里。那房子并不是套房。厕所和厨房,都是跟人共用的。住得非常拥挤。


我那天去时,晚上没地方睡,就在客厅里摆了一张折叠钢丝床,因为太窄翻身都难,我一晚上都没有睡好。


据伯母说,堂伯父大学一毕业就被分到这个厂,一干30多年。本来以他的技术能力,早就可以升为总工程师,但由于他家阶级成分高,总是受排挤,受打击,能勉强保住饭碗和一家人不被赶回老家,还是有赖于他为人十分老实、本分,叫干啥就干啥,工人阶级可怜他。


等到80年代知识分子受重视了,堂伯父才被提升为副总工程师,但此时,已是临近退休。我去他家时,他已经退休,被单位返聘。据伯母说,有好多工厂拿着高薪来聘,他却死脑筋不肯去,一定要呆在自己厂里,说是在这里干出感情了,不想为竞争对手干,伤了厂里的元气。


在那个年代,一切都是按照级别和职称来分配,堂伯父没职务,职称也不高,又不敢捞外水,所以收入一直不高,居住条件也一直没有改善。而伯母因为没有文化,一直没有正式工作,在家当家庭主妇,没有收入,养育着三子一女,全靠伯父一个人的工资,还得时不时接济老家的人。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的。而他们的几个孩子,也都没有考上正规大学,工作生活都很一般。最小的儿子学没上好,找不到工作,一直在社会上飘,常常惹事生非,让他们伤透了脑筋。


而从我在他们家吃的那两顿饭,也可以看出他们的日子过得非常普通。伯母说,由于厨房是几家公用,非常不方便,所以,他们平常都很少自己做饭,基本上都是在厂里食堂里打饭吃。那天因为我的到来,他们才破例炒了两个菜,饭和包子馒头,都是到食堂买的。吃的很简单很普通。他们的生活,已经完全北方化了。


在伯父家过了一夜,第二天吃完早饭后,我就向他们告辞。伯母送给我一件草绿色军装上衣和一床可以做垫絮的军用棉被,这可帮了我大忙。他们还给了我20元钱,我当时本来是要极力拒收的,但被伯母骂我见外,是个傻瓜。我只好收下了。


以后,我每次去他们家,他们都会给我十多元或20元,或一件什么东西,在令我感动的同时,也令我有种受之有愧,却之不恭的尴尬。


我知道伯父母的确是真心实意地同情我、关心我、帮助我,让我体会到了家人般亲近和温暖,也的确给了我很大的帮助。但当我发觉他们家也是过得那么紧张后,我实在不想也不敢再给他们增加负担和压力了。所以,刚开始去的较多,后来去的越来越少,有时一个学期也就去一两次。但内心的感激还是终生的。伯父伯母永远是我一生中值得感念感激的人。我曾经想过,如若哪一天发达了,一定要重重回报,但我却一直没有发达,而他们都早已永离人世了。


看到堂伯父及其家的境况,让我大感意外的同时,也有偶像坍塌的失落,更有对未来的疑虑和担心。说实话,我当时探望堂伯父,是有我一份私心的。一是期望堂伯父可以给予我经济帮助,或者能否借笔款给我,让我不要过得那么艰难。二是期望将来找工作留京上帮助我。

1998年北大百年校庆时,我去探望堂伯父母的合影。那时,伯母已查出患有癌症。


但眼见着的现实,让我失去了寻求外援的最后一丝希望。堂伯父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哪里有能力帮助我?他也是名牌大学毕业,在北京奋斗了30多年,生存情况也只是如此。这让我对于自己的未来,对于留在北京的前景,也产生了怀疑。看来要斩断我那深切的穷根,北京并非理想的圆梦之地,而仅有名校的光环,也不一定能过上好日子。我将何处何从?良乡一行,让我陷入思考,也陷入了迷茫。

~未完待续,每周五晚9.00刊发连载~

作者简介:

侠非侠:六零后,现居广州,媒体人。1984--1988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古典文献专业。爱读书,爱思考。奉行真知真见真实真人“四真”主义,虽常遭头破血流犹未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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