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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歌:世界上到处都是有秘密的 | 白马(3)

空间作者 二湘的六维空间 2021-05-21


作者颜歌

白马(3)


文/颜歌



颜歌:人活着不就是为了爱情嘛 | 白马(1

颜歌:姐姐恋爱了| 白马(2)



姨妈跟我说:“张晴这个女子最近不知道咋了,妖精十八怪的!过个年一天到黑朝外头跑,云云,你知道她咋了?”


我说:“我不知道。”


姨妈一边切腊肉,一边疑惑地看着我,我以为我和姐姐就要被她识破了,但她这几年好像变笨了,她把她的视线移回了那对腊肉上,忍不住捏了一片半肥瘦塞到嘴里,又塞了一片给我。


姐姐大呼小叫地回来了:“哎呀,你们在煮腊肉啊?我要吃我要吃!”


她穿着一件红色的羽绒服,一条现在最流行的牛仔裤,穿了一双半新的运动鞋,一跳一蹦地冲进厨房,抓了两片腊肉就往嘴巴里面塞。


姨妈把嘴里面的肉咽下去了,打了姐姐的手一下,骂她:“张晴,你饿死鬼啊!偷啥子嘴嘛!”


“我饿了嘛。”姐姐咧着嘴巴笑,露出嘴里红红白白的肉。


我想递给姐姐一个我们之间的警戒的眼神,但是她根本没有看我。


“你这几天每天在外头干啥子啊?”果然,姨妈问了。


“学,学习啊。”姐姐说。


“爬噢!”姨妈把砧板上的肉都摞到盘子里了,又忍不住拿了一片起来吃,“我是第一天认得到你啊?你都要学习了!瓜猫獠嘴的!”


“我真的在学习嘛。”姐姐终于看到我的眼神了,她一下子蔫了,低眉顺眼的。


“你自己好自为之,反正我也说不到你!”姨妈放下了这句狠话,继续准备晚饭了。


“我真的在学习嘛!”姐姐叫唤起来。


“那你下次带起云云去,把人家妹妹一个人丢在家头!”姨妈埋着头在碗柜里面找我们蔡家家传的那坛卤。


“带她去嘛!”姐姐和姨妈吵着吵着,就恶狠狠地看我了,好象和她吵架的人是我一样。


姨妈卤了鸡翅,鸡腿,还有鸡爪子——这顿饭是今年的年夜饭,我爸也来了,还带着向阿姨。 


姨妈说:“小向来,吃个鸡爪爪。”


我爸说:“她不喜欢吃鸡爪爪,给我吃嘛,我喜欢吃鸡爪爪。”他把那个鸡爪劫了过去,夹了一个鸡腿给向阿姨。


姨妈冷冷地说:“嘿!你好久开始喜欢吃鸡爪爪了!”


姨爹说:“人家昌硕喜不喜欢吃关你屁事。”


姨妈说:“关不关我的屁事又关你啥子事嘛。”


姨爹说:“你就是一天到黑管得宽,人家喜欢吃爪爪又咋了嘛,喜欢吃屁股又咋了嘛。”


姨妈说:“你晓得个屁。”


姨爹说:“你不要以为你那点事情其他人不晓得,老子清楚得很!”


姨爹就把桌子掀了。


不知道姐姐怎么想,反正我是从来没有看到姨爹发火,他掀了桌子,背着手进了房间,把门也甩了。


姨妈愣了愣,对着向阿姨挤了个笑脸,大哭了起来。


我们三个后来终于逃出来了,姐姐可怜巴巴地站在门口送我们。我爸说:“小向,对不起啊,今天让你见笑了。”


向阿姨说:“没事,其实你以前和蔡二姐的事南门上的人都晓得,都过去的事了嘛。”


我爸握着她的手,发誓似的说:“哪百年前的事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我忽然想到了一句非常有哲理的话,这句话是:世界上到处都是有秘密的。


还真的就是这样。



连我都知道剩下的年只有我们自己过了,连向老师都来得少了,我爸每天就和钟大爷守在一起,我自己居然学会了下面,我爸说:“把锅头的水看好,看到水开始冒小泡泡了,就把面下下去,下五个你的大拇指那么多。”


我煮好了面,就给我爸爸端面过去,他一大碗,钟大爷也有一碗,按照他的要求,我给他那碗放了两勺猪油,给钟大爷放了半勺,钟大爷乐呵呵地说:“云云好乖噢。”我爸谦虚地说:“乖啥子哦!讨厌得很!”


过了一会,我去收碗,他们两个又把棋盘敲得震天响了,我端着碗回去,看到院子里挂了一条红通通的红条幅,写的是:“热烈欢迎县人大领导来我院慰问孤寡老人”——那个“寡”字是余婆婆教我认的。


既然我已经无聊得要死,我就每天盼着县人大的人来,我问我爸:“人大的领导好久来啊?”


我爸说:“就这几天吧。”


等到正月初七,人大的领导总算来了,总共两个人,开了一辆小面包车。我们院子的大爷和太婆都拿着小板凳去食堂里面开欢迎会了,我爸也去了,我在门口绕来绕去地等他们散会,里面是掌声是响了一次又一次,领导讲话了,院长讲话了,孤寡老人代表讲话了,领导又讲话了。


领导讲完话了,就没有人说话了,院长在台子上喝了一声:“大家鼓掌!”——所有的人才反应过来,拼命地鼓起了巴巴掌,这掌声就像春雷一般滚落在大地上,压住了少数几个大爷的鼾声,但它压不住的声音也有,忽然我们所有的人都听到一个鬼嚎一样的声音:“云云!你看到张晴没啊!”


我打了个冷颤,转头去居然看到姨妈来了,她的样子完全不像是个美人,甚至比平时更丑了,她耷拉着满头卷发,眼睛哭得肿起来了,她一把就抓着我,问我:“云云!你看到你姐没有啊!”


姨妈把整个头都凑到了我的脸前面,才几天没看见她而已,我却忘记了她原来是那么老,那么丑,那么泼,在我翻出来的那些他们年轻时候的照片上,她完全是另一个样子的。


“没,没有啊。”我终于想起要回答她的问题。


“哎呀!哎呀!”她发出没有意义的两声。


“二姐,晴晴咋个了?”——我爸在领导出来之前先出来了,一把把我和姨妈扯到了边上。


“她,她离家出走了!”姨妈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但她没把鼻涕蹭到我爸身上。


他们出去找姐姐了,我的心咚咚地跳,但是他们不要我去,我爸说:“小娃娃在守屋,如果姐姐回来就不要她再出去了。”——我的心咚咚地跳,我从家门口绕到院子门口,又从院子门口绕进来,大爷和太婆们刚刚领了东西,心满意足地在院子里面溜达,他们遇见我,问我:“云云,你跑来跑去的干啥啊?”


我就焦心地说:“我姐姐离家出走了!”


我第二次绕出去,他们问我:“云云,姐姐找到没有啊?”


我就更焦心地说:“没有啊!”


他们就劝我:“没事,没事,肯定找得到!”


我把天都绕黑了,绕得食堂里面飘出土豆炖牛肉的味道了,院子里面的人拿起搪瓷盅盅去端饭了,都没有一个人回来。


我终于绕到街上去找他们,天黑得又硬又冷,我冷得手都合不拢。我从巷子里面走出去,走到新南街上,街上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那些熟悉的街坊邻居好象全都消失了,点着的那些灯看起来都那么远。


我往十字口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找姐姐,找我爸,找姨妈,找姨爹,找随便哪个我认识的人。


我哭起来了,越哭越冷,路边有个大人问我:“小妹妹,你哭啥子啊?”


我焦心地说:“我姐姐不在了!”


我看到一匹白马从金家巷里面走出来了,它后面跟着一群鸡叫鹅叫的学生,他们像风一样从我身边卷过去了,那里面没有我的姐姐。


等到我决定回家的时候,我已经哭得累了,我回去了,看到家里的灯是亮的,我就跑回去,我看到我爸和姨妈站在我们家门口,两个人都黑漆漆地抱在一起,他们抱在一起的样子就像外国的电影。


过了一会,他们分开了,只是紧紧靠在一起,我就慢慢挨过去了,姨妈先看见了我,她扑过来,说:“云云!你到哪里去了!我们到处找你!”


我爸也从门口走过来,骂我:“喊你守屋的嘛!”


——他们的样子让我觉得刚刚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我问他们:“姐姐呢?”


姨妈说:“回来了,在里头睡。”



我跑进屋去看我的姐姐,她睡在我爸的床上,脸上都是眼泪,红红白白的,头发乱七八糟,但是还是像个天使,她的睫毛那么长,映在脸上,那样温柔。

我和姐姐睡了,一个晚上,她身上都飘出仙女一样的香气。


开学了,姨妈和我爸带着我姐姐一起去找向老师,姨妈大包小包地提了很多东西,砰砰啪啪地放在向老师的写字台上,向老师说:“蔡二姐,我都没去看你,你还这么客气,真的太不好意思了。”


姨妈说:“没事,我们土产公司过年本来东西就发得多,又不花钱,自己屋头的人,你就不要客气了。”


我坐在沙发上看他们寒暄,心里跟猫抓一样盼着他们快点坐下来,把桌子上那个很好看的糖果盒子打开,这样我就可以吃我最喜欢吃的牛奶花生糖了,姐姐坐在我旁边,一脸木痴痴的,她脸上被姨妈掐的那些青青白白的淤血还没完全散去。


他们终于坐下来了,向老师打开了糖盒子,说:“云云,张晴,你们吃糖嘛。”


我扑过去吃糖,听到姨妈说:“小向,这学期我们张晴在你班上就要麻烦你了。”


向老师说:“不麻烦,不麻烦,张晴那么乖的。”——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摸了摸姐姐的头发,姐姐面无表情地任她摸。


姨妈亲亲热热地把向老师的手打下去,拉着她的手说:“乖啥子嘛乖!都把我跟她们爸气死了!”


向老师说:“娃娃总要犯错误,改就是了嘛。”


姨妈翻着白眼,哀生叹气地说:“她要改就对了,每天做起个鬼眉鬼眼的样子也不知道要给哪个看!反正不对你就给我打就是了!”


我嘴里面的奶糖还没有吃完,姐姐就站起来了,她指着姨妈说:“我犯啥子错误了嘛!我犯啥子错误了嘛!你要打哪个嘛!”


姨妈张着嘴,好象吞了一个鸭蛋,但是她立刻反应过来,冲过来就往姐姐脸上掐,一边掐,一边骂:“你这个死女子,这么小不学好,学人家耍朋友!说你两句,还离家出走了!你还说你没犯错误`!你改不改!你改不改!”


姐姐也尖着指甲去掐姨妈的手,一边掐,一边骂:“耍朋友又不犯法,耍朋友咋了嘛!”


我爸冲上去拉她们,姨妈反手打了我爸一下,她把全身的力气都用来制服姐姐了,她咬牙切齿的说:“死女子,我就不信还管不到你了!”


没见过这阵势的向老师被吓得瘫坐在沙发上了,我一边吃糖,一边跟她说:“没事,没事。”


我才说完,姐姐就哗啦地把姨妈刚刚放在写字台上的东西都扫到了地上,姨妈啪地一巴掌也把她扇在地上了,她浑身发抖,骂她:“你这个不要脸的,这么小就不要脸!耍个屁的朋友!”


姐姐完全就像电视上那些又漂亮又命苦的女主角一样,倒在地上,扭过头来看着姨妈,眼睛里面都是泪水,但是她嘴里面说的是:“我哪有你不要脸哦!”


姨妈就一把给她扑上去了,她说:“你说哪个不要脸!”


两个人在地上扭了起来,滚来滚去的压着从袋子里面漏出来的一个桔子,桔子被压得血肉模糊,糊在姐姐绿色防寒服的背上,像一团新鲜的屎。


我们其他人都看着她们两个打,才几天的时间,姐姐居然出落成了我们镇上另一个可以和蔡二姐抗衡的泼妇,向老师讷讷地站起来,想伸手去拉一下,她说:“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她的话完全被淹没在一堆怪话里了。


还是我爸伸手把姨妈扯了起来,他看起来就像马上要打我屁股的样子,骂道:“蔡馨蓉,你人来疯嘛!打啥子打!”


我觉得姨妈又要反手打他了,结果她这次居然蔫了,她蔫了以后,整个人都小了一圈,姐姐继续扑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着,姨妈没有地方扑,她就扑到我爸身上去哭了,我爸拍着她的肩膀,说:“好了,好了,不要哭了,不要哭了,人来疯!”


这个时候,我终于觉得我需要说点什么了,我就站起来,说:“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嘛。”向老师站在我旁边,居然也学我说话,她也说:“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我们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劝姐姐还是在劝姨妈。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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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颜歌:中英文双语写作。中文作品有《我们家》,《五月女王》,《平乐镇伤心故事集》等,并被翻译成英,法,德等,获茅盾文学新人奖和华语文学传媒新人奖等。英文作品发表在The New York Times, The TLS, The Irish Times 等,并入选爱尔兰国家图书奖短篇小说奖长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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