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伟:从今以后就是钱的时代,就是“钱理群”的时代 | 走起(1)
走起(1)
文/范伟
编者按:六维今天开始连载范伟小说《走起》,一个北大肄业生的情史、浪游史和对人生的追问,欢迎跟读。
作者出走前,把他的藏书和一些小物件寄赠给我。我在其中一个硬盘里发现了这部手稿。我不知道把这部手稿在网上连载,符不符合他的心思,不过,我相信,我这么做了,他也不会特别怪罪于我。
作者方小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肄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半生漂泊,疯疯癫癫,下过海南,闯过莫斯科,做过北漂。这部手稿里的文字大体是作者传奇生活的实录,主角是他自己、他的几任女友以及他身边的朋友们。
朋友们猜测过他的行踪,有人认为他出国了,有人认为他出家了,也有人认为他进了精神病院。总之,都只是一些猜测,没有什么真凭实据。但以我对作者的了解,要是此后的某一天,他从地球的某个角落里突然冒了出来,也并非什么稀奇之事。
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一张脸,那是一张曾经和我一模一样的脸。在二十二岁的时候,我和那张脸分道扬镳,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
那天晚上,我和他隔着好些人对了个眼神,然后就走散了。就在我写下这些胡话的时候,我看到他独自一人在北京游荡,他还是三十年前的样子,而我却老了。我要讲的,既是我的故事,也是他的故事。我要是懂得讲故事的奥秘,我就会说:不知道是我们当中的哪一个写下了这一切。对我来说,这倒不是一句故弄玄虚的玩笑话,千真万确,在我讲述这些故事的时候,他既不在场,又在场。
那是我弟弟方小亮的脸。
我依稀记得,那天晚上,同班同学马用、杜克和我,我们几个人在北大法律系师兄宁大为家打了半宿扑克,六个人,四副牌,光摸完牌就得花好几分钟。那时,费罗、乔小春、袁军、宁大为、艾勇等人都已经毕业,我们打的是一种名叫“够级”的牌戏,几个人轮番上阵,直打得天昏地暗,六亲不认,一晚上很打出了几副惊心动魄的有趣牌例。不过,牌局本身无关紧要,我真正要说的是,我弟弟方小亮就是在这个扑克之夜失踪的。
关于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我很想多谈几句,但我实在记不得了。也确实不再知道了。有人说,方小亮和他的同学们在山里迷了路,也有人说,他们是被外星人劫持了。此外还有一些其他的说法,但我确实不再知道了。我只记得,我弟弟方小亮当时在清华大学读书,是计算机专业四年级学生。
接下来的日子里发生了些什么,我不怎么清楚,也不怎么关心,因为我一边忙着在北京城四处寻找方小亮,一面还要费力安抚我的父母。我父母都是中学教师,平时为人持重,现在全都慌了神。我父亲既着急,又自责,深悔自己没有早些天来北京,没有在出事之前把我们兄弟俩带回老家石家庄。我母亲厉声埋怨他:“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其实,这种事情哪里由得了他。这些事,把我毕业分配也耽误了。老实说,在这种情况下,我也没考虑什么分配不分配,我有几门课没有参加考试,毕业论文也没有写完,学校和系里把我按肄业处理已经算是格外开恩。
我知道我父母在我弟弟这件事上对我有怨气,他们觉得我这个做哥哥的没有照顾好方小亮,没有担负起兄长的责任,这一点用不着他们说。几个月来,我和父母相处得小心谨慎,生怕惹他们发邪火。我父亲和母亲都是古板的老实人,平常从来没有什么亲昵的举动,现在,两位老同志经常互相握着手坐在座位上,一声不吭。我真受不了他们偶尔看我时那种复杂的眼神。他们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无法理解小儿子荒唐失踪。
荒唐也罢,不荒唐也罢,自从出了这件事,我的心也空了一大半。小时候,我和方小亮总是一块儿上学下学,一块儿玩耍,长大后,我们又一起到北京读大学,一起放假回家。现在可好,遇到了这种控天无路、诉地无门的倒霉事,我这只孤雁只能独自上路,满世界去找他了。
我承认从那时起,我的脑袋彻底凌乱了。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因为这件事,我获得了一张隐秘的面孔,在此后的岁月里,不管在外人看来我的脸有多么沧桑,这张内置的脸却永远不变,永远停留在了二十二岁。
因为我和方小亮是双胞胎,我这半辈子不时会在街上或某个地方看见有人突然惊疑地看着我,不用说,他们一准儿是我弟弟的同学或朋友。后来,忘了是在哪儿,一个算命的家伙告诉我,那天晚上失踪的其实是我。
1.
我来到南方,来到海南岛,是因为我父母的一个梦。起先,按照父母的指派,我在北京游荡了两个来月,寻找方小亮的下落。后来,我父母突然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梦,梦见方小亮在海南岛的一棵椰子树上砍椰子。老两口醒来一合计,立刻决定派我到海南岛去。不用说,我对二老的亲梦,深信不疑。
此时,海南岛刚刚建省,是一个人们趋之若鹜的热点特区,方小亮在那里砍椰子,着实不错。我记得复梦的时候,老两口都非常高兴。我老娘哭了,老爹也哭了。我父亲擦着眼泪对我母亲说,收椰子是个好工作,从月亮上看,老二可以说是地球上的吴刚。对此,我母亲流着泪点头表示赞同。关于方小亮的另外一种可能是,方小亮的脑袋出了毛病,忘了自己是谁,一时找不到回家的路。这是我父母最牢固的、至死不变的看法。总之,我父母此时已经掌握了真理,看问题十分全面。
我的同班同学钱晨曦,已经早我两个月来到了岛上。钱晨曦是我们这届的优秀毕业生,原本分配在中央某个部委,后来情况有变,中央某部委取消了这个名额,老钱晨曦一气之下放弃了留京机会,主动要求到海南特区工作,结果被分到了海南省委宣传部。在海南省委大院门口一见面,老钱晨曦就大声惊呼:“我操方小明,你怎么来了!”然后接过我的行李,“快,扔下你这堆破烂儿,一会儿就跟我下乡去!”
老钱晨曦可说是个头脑灵活、精力充沛的大疯子。三年级的一天夜里,不知谁在我们住的北大三十二楼底下喊“地震啦!地震啦!”大伙儿纷纷往楼下跑,楼道里挤成了人疙瘩,老钱晨曦突然大喊:“都闪开都闪开,我看看怎么回事!”就在所有人愣神儿的工夫,他从闪开的人缝里一溜烟奔下楼去了,从此大伙儿都叫他“钱阿瞒”。
当天下午,我就跟随钱晨曦赶往海南岛中部的通什。路上,老钱晨曦告诉我,他正在搞一项采风活动。这项工作是他主动向部领导申请的。因为有钱晨曦引领,对我来说,海南岛像是一首律诗的第一个韵脚,因为我一上岛,就觉得自己像是从北大三十二楼的高低铺上起身,一伸腿就直接把脚落到了岛上,中间的路途,车窗外植被的转换,人们长相和口音的变化,都不过是一些一闪而过的幻影。到了晚上,关上房门,老钱晨曦却突然破口大骂海南岛不是人呆的地方,真不该冒失前来。
“妈的,这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流放之地!苏东坡、海瑞当年不都贬在这里吗?咱们真是太愚蠢了,轻信了人家的鬼话,不肯用自己的脑袋瓜思考!什么特区,你看看,岛上来的都是一些什么人?刑满释放人员、官场失意分子、流氓、妓女!这里就是一个文化沙漠,一个孤悬海外的集贸市场,人们全都钻到了钱眼儿里,都在吆喝着赤裸裸地卖!我老爹老娘供我念书,不是让我到这儿来卖的!杜甫杜子美是怎么教导我们的?文物多师古,朝廷半老儒!嘿,我他妈的脑袋一热,负气离开北京,赶这特区的时髦,真该狠狠抽自己几个大嘴巴!”
他这么大声嚷嚷,把我吓了一跳。论起哪里不是文化沙漠,老钱晨曦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反正无独有偶,照他的意思,文化已经全面休克。
我问他:“那你打算怎么办?”
钱晨曦压低声音说:“我要找个正当理由回北京去,让学校重新分配,争取留在北京。”然后又迅速恢复了正常语调,“真没想到你会自投罗网,咱们都他妈太幼稚了!”他这么说,我也没有什么可反驳的。我跟老钱晨曦说了我父母关于方小亮的梦,钱晨曦听后大笑不止,之后突然收住笑,说:“既然两位老人家都做了梦了,那就决不会有错!”
此时已经是九月底,岛上仍然热得要命,我过上了这一年里的第二个夏天。钱晨曦扔给我一把椰扇,我们俩拼命对扇。老钱晨曦说:“刚来那几天我就没有睡过囫囵觉,肠子都悔青了!后来,心一横,他妈的,干!”
“都打算走了,还干什么?”
“这你就不懂了,我需要一份过硬的工作鉴定!就是走,也不能给母校丢脸!”我的幼稚提问引发了老钱晨曦一阵冷笑,“再说也不能白来一趟,趁工作之便,把想干的事都干了,把想去的地方都去了,才算不虚此行!”我看着老钱晨曦严肃的小脸儿,猛然意识到:我们从同一个地方来,此时却已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物种,我是个体制外的流浪汉,裤兜里没有毕业证,没有派遣证,回北京,回老家,回哪儿都是白搭。
我和钱晨曦用他们单位的打印机偷偷打印了一叠寻人启事,在海口街道上四处张贴。之后的一天晚上,我和钱晨曦来到海边,分别把各自制作的漂流瓶扔进了大海。老钱晨曦的瓶子里的字条上写了什么,我并不知道。我总共做了十个漂流瓶,老钱晨曦说,只能扔一个,多了就不准了。我不管那一套,把所有的瓶子都投进了浪花里。
坐在礁石上,望着无边无际的茫茫大海,我突然悲从中来,忍不住流下了眼泪。我这一哭不要紧,害得老钱晨曦也陪着我唏嘘了好一阵。
“咱们这辈子不可能就这么完了,朱老忠那话:出水才看两腿泥!走着瞧吧!”老钱晨曦声音哽咽,表情和口气都狠巴巴的,整个人似乎已经疯癫。
“咱们受的是天底下最古怪的教育,以后要做的,就是把之前装到脑袋里的东西全部清理出去。”钱晨曦抹掉眼泪,情绪渐渐平静下来,高屋建瓴总结道,“不过,这一趟特区也没有白来,在这个充满铜臭气的地方上呆了一段时间,我算是彻底看明白了,毫无疑问,人们已经走上了一条只讲求利益和生意的愚蠢之路,从今以后,就是钱的时代,就是钱管理一切、操纵一切的群氓时代,总之就是 ‘钱理群’的时代!世界入口处写着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 ‘遇钱而开’!特区眼下的乱象就是一个象征,宣告了理想主义的彻底破灭,预示着一个道德沦丧的物质主义时代的彻底到来。”
钱晨曦是个象征迷,对一切事物都要追寻到背后的象征意义才肯罢休,他对自己的总结非常得意,等待着我的反应,但我此时还没有达到他的思想高度,无法由衷称许,只想起了北大中文系青年教师钱理群先生上课时风风火火的模样。
说起今后的打算,钱晨曦说与其在这个岛上胡混,他宁愿回北京找一家文化单位,做一个洁身自好的文化人,潜下心来好好做一做学问,随后老钱晨曦又劝慰我:“你也甭太难为自己,一切都才刚刚开始。”然后,我们俩一块儿站起身,冲着大海尿了一泡,两股野尿交织向前,一会儿他远,一会儿我远。我们俩忍不住傻呵呵地笑了一阵,之后,老钱晨曦起头,我们俩对着大海,大声唱起了一首歌:“小妹小妹,该去的会去,该来的会来,命运不能更改……”这是我们自习回来时经常在楼道里吼唱的一首歌,连极少唱歌的方小亮也会唱。
又过了一个多月,钱晨曦果真走了。单位里的人都来码头送他,我也夹在人群里跟他告别。一个当地大姐抱着“因病退回学校重新分配”的钱晨曦红了眼圈,依依不舍地叮嘱:“小钱,好好养身体,有机会一定再来我们这边玩哦。”钱晨曦忍着泪拼命点头。船渐渐驶入大海,越走越远,钱晨曦踮着脚使劲向岸上送别的人们挥手。老钱晨曦的身形越来越模糊,尺寸越来越短小,看上起既渺小又忧伤,他张合着嘴喊叫着什么,岸上的人一句也听不清,声音全都归于沉寂。
我在一个廉价小旅馆盘桓了一阵,在海口四处游荡,寻找方小亮,后来钱越来越少,实在撑不下去了,就带上铺盖卷住到了椰子树下。睡在椰子树下的远不止我一个人,后来人越来越多。连续几个晚上,我在一棵椰子树底下睡觉,蚊子在耳边嗡嗡乱响,搞得人难以入眠,到了晚上,有些情侣甚至偷偷摸摸发起情来,搞得人更加难以入眠。椰子树是无家可归者的天堂,现在,我已经住在了椰子树下,可方小亮到底在哪棵椰子树上呢?我的老同学们又都在哪里呢?
我记起毕业分手那天,我和同班同学杜克、马用等人在北大图书馆前的草坪上喝了一夜的酒,唱了一夜的歌。马用穿着用毛笔大书了“走起”两个字的体恤衫,站在塔松前大声朗读了他新写的几个无韵诗句:
听着马用疯痴的嚎叫,有那么一会儿,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一时忘了身边的这些家伙都是谁人。我仿佛置身于一片大水之中,耳朵里灌满了水,周围的声音越来越远,我的身体不可抑制地向下沉沦。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才慢慢缓过神来。之后,我们一首接一首唱起歌来,我最喜欢的一首歌这样唱道:
从椰子树的缝隙里遥望深邃的夜空,我不由想到,也许就像宿命论呆瓜雅克所说的那样,人们在这个世界上所遭遇到的一切幸和不幸都是天上写好了的,都是天上的大石板、大卷轴里写好了的。
(未完待续)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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