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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伟:她的爱情像热带的花儿一样怦然盛开 | 走起(2)

空间作者 二湘的六维空间 2021-06-15


《开往春天的地铁》剧照


走起(2)
文/范伟
范伟:从今以后就是钱的时代,就是“钱理群”的时代  |  走起(1)
编者按:我们最近开始了一个新话题的征稿,说说你生命中最刻骨铭心的一段经历,欢迎读者来稿,投稿具体点击此链接
2.

我原本打算来海南岛,找到方小亮后立刻带他回家,现在一切归于渺茫,不得不重新计议,做长期呆下去的打算。


我四处登门求职,寻找工作,一时难以如愿。椰子树底下虽好,不是久居之地,尤其老天动不动就下雨,十分可厌,再说,天气很快就要冷起来了。我赤手空拳站在岛上,两眼一抹黑,兜里的钱越用越少,眼看就要饿肚子,心里不由得惶急起来。


临了,还是同住椰子树下的一个哥们儿拉了我一把,这位大学学力学的朋友悄悄告诉我,一家文化公司正在招聘图书编辑,他因为专业不对口,没能成功,建议我赶紧去试试。  

  

第二天一大早,我连忙赶去应聘。招聘地点在海口宾馆一个带空调的房间,房间门上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闲谈不超过五分钟。房间里坐着两个人,一个中年,一个青年。负责面试的是中年老王,年轻的那位驼背小个子只是在一旁抽烟、咳嗽、吐痰,间或皱着眉看我一眼,表情十分不耐烦,像是谁把他气着了。老王问了我一些基本情况,然后出了个题目,让我背诵《滕王阁序》。刚背到一半,年轻那位突然打断我说:“得得,别啰嗦了。明天就来上班吧!”他这么一说,吓了我一跳,简直救了我的命。我连忙跑到街上,用兜里仅剩的几块钱买了一把香蕉,一瓶豆奶,吞吃下去。事后我才知道,年轻那位是这家文化公司的实际老板刘刚。


我的老板刘刚,是个一刻也闲不住的小个子,每天很晚才起床,从床上爬起来之后就一边喝茶,一边研究几份中央和当地大报纸,揣摩气象和天意,之后开始在办公室里吐痰,擤鼻涕,把两只脚搁到办公桌上摇晃。他的官方身份是一家中央大报驻海南记者站站长,另外,他有意无意让人们知道,他跟当地的一些政要都是拱猪的交情,“省长老齐最爱耍赖!书记老高还算规矩,但是牌技太差!”


老刘刚名下的“万利”公司号称文化公司,干的多是书商的活计,公司的出版业务主要由老王负责,老刘刚自己则腾出手来搞起了刚刚兴起的房地产生意。


老刘刚每天呵斥这个,呵斥那个,给大家伙儿鼓劲儿。“我就是真理!世界上没有别的真理!”“大亨正在诞生!全世界的钱都正在往这儿流!你们以后从我这儿出去,就是大亨!”这是他培训职员的独特方式,核心意思是让属下对他彻底拜服。主编老王负责业务和考勤,上班迟到罚钱,事假病假罚钱,出现错别字罚钱,总之,一切都在钱上见。我从别人嘴里听说,老王大学学的是哲学,来海南之前是一家文学杂志社的副主编,老王在副主编位置上坐了十几年,伺候了好几任流水主编,因为升迁无望,最终被刘刚挖来主管业务。老王戴着一副厚如瓶底的近视眼镜,看人活像是在闻人、嗅人。


按照老刘刚和老王的策划,我们这些一文不名的年轻后生,开始着手编写教人发财的书:《百万富翁是怎样炼成的》!《一夜暴富》!《日进斗金》!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一个月又一个月,我差不多看遍了古今发财经。商业兵法正在成为真正的流行时尚。


摄影  吉它木影


我在“万利”公司的几个同事都是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我们每天在主编老王的鞭打下处理稿子,老王从内地一个混账企业家那里得到了真传,掌握了一种名叫满负荷工作法的利器,给大家的工作定额定量,弄得大家晕头涨脑,好几个人实在受不了,只好跳槽离开,余下的人工资涨了一点,工作量却又翻了一倍。一到周末,我们几个各怀心事的文字民工要么找老乡聚会,要么约着去舞厅跳舞。这两项娱乐我都没什么兴趣,空闲的时间都用来在大街上胡乱游荡,或者在宿舍里写信、发呆。一到发工资的日子,我就把一大半工钱给家里寄去,算是给老爹老娘报个平安。

老刘刚自从搞上了地皮生意,便从出版事务里超脱出来,更加优哉游哉,神秘莫测,一天到晚吆五喝六找机会捉弄别人。某一天,他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副崭新的扑克,开封后扔给主编老王。老王翻看了一眼,立刻皱起眉头,大声说:“呸,什么东西!出这种东西的人简直不要脸!老实跟你说,刘刚,我这辈子,就认 ‘正派’两个字,谁要是想用女人诱惑我,那是万万不可能!”原来刘刚扔给老王的是一副春宫扑克。老刘刚轻声细语对老王说:“老王,别激动,是香港那边出的。人家送给我,是让咱看看资本主义文化的另一面,咱是谁呀?都是受组织教育多年的老同志。”老王也觉得自己的表白有点过,解释说:“我是见了这些脏玩意儿搂不住火。你这话说得对,咱是谁呀?我就是看,那也是批判地看,辩证地看!”

过了一会儿,刘刚带我出去办事,走出门没几步,他突然停住脚,笑嘻嘻掉头往回走。来到门口,老刘刚悄悄掏钥匙开门,只听屋里“叽里咕咚”一阵乱响,我们进到屋里,就见老王正在红头胀脸收拾春宫扑克,忙乱中扑克散落了一地,眼镜也掉在地上摔碎了。老刘刚说:“要下雨了,我回来取一下伞。”老王连声说:“好,好!”我们再次出门的时候,老刘刚知心地对老王说:“没事儿老王,慢慢看,批判地看,辩证地看。”出了门,老刘刚止不住地乐,然后往地上使劲啐了一口,说:“装什么大个儿的呀,又不是没有鸡巴,必须承认,大家都是有鸡巴的动物!”我不同意老刘刚这么作弄老王,一来我没有看到春宫扑克,二来因为我此时还是一个童男,对男女之事还没有真正开窍。

海南岛不是我的久留之地,这一点不必避讳,可我一时半会儿也离不开。我隔一段时间就到钱晨曦的原单位看看有没有信件,现在我自己的信箱也总是没有我日夜期盼的消息。只有一次,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打电话的人说在某时某刻依稀仿佛在海边看到了寻人启事上的人。我连忙打了个三轮蹦的赶过去,越走越觉得古怪,后来才突然醒悟,那时出现在海边的人正是我自己呀。有时我想起方小亮,思念中夹杂着一些无能为力的羞愧。苏轼当年因为乌台诗案被抓,原打算自杀了事,后来想到弟弟苏子由,担心自己死后苏子由不能独活,就打消了自尽的念头。这么一想,我知道方小亮一定不会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个世界上。

“钱理群时代!”有一天走在大街上,我突然想起了老钱晨曦的总结,觉得实在振聋发聩。我周围的人个个都忙得不可开交,每个人都削尖脑拼命捞金,恨不得连眼里冒出的金星都牢牢抓住。在这些狂热的淘金者当中,我可说是唯一一个逆行的异类。我来这儿是来寻找我弟弟的呀。除了我、我的老爹老娘,世人早已经把他彻底忘掉了。我老爹老娘隔段时间就写信给我,打探消息,有时候还会随信附上他们在梦中看见的图景。每回接到信,我的心脏都会哆嗦一阵。我梦想有这么一天,我突然收到一封信,或者一封电报,说你弟弟回来了,那样我就彻底踏实了。我和我父母各怀一份希望,就相当于三份,这三份希望,加在一起非常可观。

这之后的一天中午,我趁午休到邮局给父母汇款、寄信,汇报一段时间以来的情况,因为在刚刚收到的一封信里,我父亲不知根据什么,断言说我在海口只顾自己痛快,一点正事不干,简直是乐不思蜀的刘阿斗。他这么指责我,令我既生气,又难过,只好立刻回一封信,详细叙述自己近来经历的一切。另一方面,我也正式向他请示,我该不该回到老家,因为我在海南岛这些时日,有关方小亮的消息一无所获,不知还有没有在岛上呆下去的必要。正是在这个当口,我认识了一个女孩,要是一个星期之后我父亲在信中骂我、呵斥我,倒也不算冤枉。

《开往春天的地铁》剧照


我去的这个小邮局位于海秀路街角处,里面人挤人,人挨人,又闷又热,空气十分恶浊。排队的时候,我突然听到旁边队列里一个姑娘愤怒的声音:“把你的脏手拿开!”说话的姑娘个头亭匀,面容姣好,身穿一件黄色的泡泡纱连衣裙,被她呵斥的是站在她身后的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男子涨红着脸辩解道:“怎么能这么说话呢?”那姑娘突然车转过身,脸对脸对着那男子,右手食指指着对方的鼻子:“我冤枉你了吗?你自己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猥琐!不要脸!臭不要脸!”这就是她对那个男人的评价。那男子终于抵挡不住,扒拉开众人逃开了。之后,黄裙子姑娘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地继续排队、办理手续。一时间,我的视线完全被她吸引住了,真是个美得胡天胡帝的厉害姑娘。那姑娘办完事,昂首挺胸离开了邮局,活像一朵行走的水仙花。

从邮局回去的路上,我的胸口突然感到一阵憋闷,差点儿晕倒在大街上。大街像平时一样人来人往,却寂静无声,像是一部无声电影。迎面走过的人神态各异,全都是陌生面孔,没有一个是我的血亲兄弟。他妈的,希望他在某棵椰子树下吧,希望他在香港吧,希望他在美国吧,希望他在非洲吧,在欧洲吧,希望他在某个匪夷所思的泱泱大国或蕞尔小国吧。理应如此。按照常识,他总不能既不在这儿,又不在那儿。

就在这个周末的晚上,我参加了一个大学生联谊会。我留神观察在场的所有人,希望方小亮一时兴起,拨冗前来。开场前,我突然听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我努力回想,试图从记忆里搜索出这个声音的主人,却怎么也办不到。我扭过头一看,立刻认出了声音的主人——在邮局里看见过的那个穿黄裙子的姑娘。

此时的她,换了一身衣服,穿着一件淡青色体恤衫,牛仔短裤,赤脚穿着一双平跟儿凉鞋,很有几分英气,有那么一瞬,我的目光和她对上了,她冲我眯眼一笑,大大方方向我挥了挥手。

现在我想起当时的情景,依然昏头昏脑,要想说清楚两人认识的具体细节,更是一件难事,因为,多年以后据她说,我当时径直走到她身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用可笑的配音腔说,认识一下好吗?而我记得的另一种情形是,她中间出去了一趟,位子被人占了,回来时正好我旁边有一个空位,她对我说了声“你好”,就在我旁边坐下了。她说我脑子有病,说那天她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而我却记得她和几个男女伙伴在一起嘻哈笑闹。总之,事情的确切经过已经很难说清,很难复原。这个令我一见倾心的姑娘是湖北麻城人氏,名叫陶红。

那天晚上,组织联谊会的家伙们轮流上台讲话,都像是在拿着话筒喊叫。后来,承蒙陶红出了个好主意,我们俩溜了号,跑到大街上溜达。我告诉陶红,前一天中午在邮局寄信的时候,我见过她,她立刻扬声大笑起来。

“你是不是看见我跟人家吵架了?”

“是。”

“我妈告诉我,跟人吵架,一定要指着对方的鼻子,那样对方就气馁了。”陶红一路上一直止不住地笑,她的语速很快,一口南方普通话非常好听。“这是我第一次跟人吵架,就让你瞧见了。”她笑得总是毫无征兆,无所顾忌,一阵一阵吓我一跳。

“你怎么愁眉苦脸的?”她突然这么说我,“曙光在前头,要鼓起劲儿来呀年轻人!”说完又笑了起来。

陶红读的是英语系,高考的时候政治考砸了,只够上本省的一所师范学校,毕业后她不想当老师,就独自一人跑到海南来闯世界。此时,她正在一家广告公司做临时工,一心想找一个正式单位落下来,对我的编辑工作很有几分羡慕。通过陶红,我终于体会到被丘比特的小箭射中是怎样一种滋味,也许可以这么说,我和陶红立刻双双坠入了爱河,但我们当时都不会游泳。陶红的爱情像热带的花儿一样怦然盛开,热情洋溢,毫无保留。我跟她相处的方式主要是倾听。我无法像她一样兴致勃勃,但我晕头涨脑,努力跟上。

整整一个秋天,一个冬天,也可以说是整整一个夏天和一个秋天,我和陶红差不多天天见面,时而在这里,时而在那里,时而在海边,时而在椰林。我们急切地、像是被时间追赶着似的接了第一个吻。她如同春天,走进了久处冬天的我。

第一次触到她的莲花样的嘴唇,我的脑袋“嗡”地一声,差点晕死过去。陶红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我们在摸索中前进。这已经够美好的了。我们都不怎么了解对方的身体。我们俩的第一次,在慌乱方面完全旗鼓相当。“好吧……反正……”这是她下决心后说的话。“好吧,反正……”此后每每想起这句话,我的心就会扑通软一下。跟陶红在一起,我体会到了短暂的无意识的巨大快感。不管今后我的命运有多么荒唐,多么恶心,我都不能说我没有品尝过美好的滋味。

因为陶红,我第一次喜欢上了海南岛的热,这份持续上升的永不枯竭的热度正跟陶红在我身上激起的热情相匹配。我拥有了一个全新的自我,一个与我同名同姓的、脑袋时而清明时而糊涂的傻瓜蛋。陶红浑身开满花朵,手、脚、腰肢、头顶、发梢……各处都是芳香四溢的花瓣,她的脚下像是安着弹簧,一有空就来几个舞蹈动作,或者走起简版模特步,一扭一转,煞是好看。

陶红看到我和方小亮在大学校园里的合影,又得知我弟弟是清华大学的学生,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我弟弟,她评价说,方小亮比我斯文,方小亮严肃、爱智慧的气质她很喜欢,跟我弟弟一比较,我就像个一脸茫然的糊涂虫。她这么说我很高兴,也隐隐有那么一点小妒忌。

方小亮在清华读的是计算机专业,学制五年,四年级的时候,他已经被普林斯顿大学数学所提前录取。按照原先的时刻表,他此时应该在美国,可是依照眼下的情况,就很难说了,也许他此刻就栖居在附近的某条渔船上面,谁说得准呢。陶红对方小亮的事并不知情,她只听我说方小亮目前正在读研究生,她希望在不久以后见到方小亮,最好是最近的一个假期……啊,兄弟,但愿你也在体会着这甜蜜的、发疼的心跳,但愿这些无所不在、欲罢不能的甜蜜烦恼也正在折磨着你。
(未完待续)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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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范伟: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著有长篇小说《我的倒儿爷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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