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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伟:我知道不该怀疑她对我的感情,我只是突然对自己失去信心 | 走起(3)

空间作者 二湘的六维空间 2021-06-15


《开往春天的地铁》剧照

走起(3)


文/范伟


范伟:从今以后就是钱的时代,就是“钱理群”的时代  |  走起(1)

范伟:她的爱情像热带的花儿一样怦然盛开 |  走起(2)

3.


刚刚成为特区的海南庆典格外多,不拘大节小节都要大张旗鼓庆贺一番。开场音乐播放的一律是令人振奋的鼓劲儿乐曲,不过甜腻呆傻的曲调很快就占领了天涯海角。人们在节庆上大喊大叫,大唱大跳,但大多数人此时还壮志未酬,都怀着一肚子心事,并非真心快活。


庆祝第四套人民币发行三周年的日子,海口的金融系统主办了一台晚会,陶红手里有两张票,带我一起去看。路上陶红忍着笑告诉我,票是我同屋同事李寒风送的,李寒风是南开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比我高几年级,来海南岛之前,在北方某省的团委工作,为人非常深沉。李寒风认为海南岛铁定是他的幸运之地,因为父母给他起了一个好名字,“寒风”在四季炎热的海南岛一定会受到欢迎。


我问是怎么回事,陶红没有回答,从随身包里掏出一叠纸递给我,我翻看了一下,全是李寒风送给陶红的情诗。陶红说,她到我宿舍见到李寒风的第二天就收到了他的信,之后,每天都会收到李寒风疯疯癫癫的情书。我差点气疯了,怪不得李寒风最近一段时间天天皱着眉头徘徊苦吟,原来是在背着我向陶红献殷勤。


陶红说我:“瞧人家李寒风同志,只见了我一面,就写了这么多诗,您呢?一个宿舍住过的舍友,好好找找差距吧。”说完又大笑了一阵。陶红让我把信和诗送还李寒风,告诉他别再写了,实在受不了了。


我们俩没有对号入坐,远远看见李寒风转着细长的脖子四处寻觅。李寒风送票的时候,陶红要了两张,跟他说晚上会带个女伴儿一起来看演出。


“你不该这么捉弄老李同志。”


“嘁,也不撒泡尿照照,长得跟红缨枪似的。”


晚会永远少不了“我编斗笠送红军”、“我爱五指山”之类的歌曲,可说是地方特色。中途一个歌手唱起了一首用流行歌曲曲调改编的“海南的风希望的风”,词作者是“寒风”,也就是我的秘密情敌李寒风。演唱过程中,陶红用胳膊肘一个劲拱我,让我别傻笑。后来,我实在忍不住,只好跑出来,到外面点了根烟抽。我再回去的时候正在演一个叫《特区颂》的舞蹈,因为根本不知道特区到底是干什么的,演员们只好按照朴素的想法在舞台上模拟盖楼、搬砖、手搭凉棚展望未来之类的动作,最后,连陶红都看不下去了,说:“嘁,还不如直接表演数钱呢!”



这个晚会的特别之处,是在最后安排了一段自由歌会时间,人人都可以献唱。陶红登台唱了一首歌,是那年很流行的一首歌,叫《跟着感觉走》。她唱得好极了,台风潇洒漂亮,观众使劲起哄要求返场,于是她又唱了一首《酒干倘卖无》,又赢得了满堂喝彩。陶红站在台上真是光彩照人,裙子的褶皱如手风琴般晃动,似乎有优美的音符在里面跳跃。事后陶红得意地告诉我,她原本要考音乐学院的,可是她老爹极力反对,决不允许她当戏子。陶红撺掇我上台去唱,我没有心思唱,也不会唱,好在上场献唱的人太多,轮不到我献丑。中途有一个家伙死把着麦克风不放,一连唱了三、四首,差点儿跟要轰他下台的人干起仗来。


我到外面买了一束花,回来的时候发现陶红怀里已经有了一大束花,是一个西服革履、油头粉面的大个子家伙送的,此人自称是某银行的经理,我老远看见他躬身把花和一张名片双手递给了陶红。我认出这个人就是开场时在台上唱《我爱五指山》的家伙,这场晚会就是他们这家银行出钱主办的。后来,我拉着陶红走了。陶红有点恋恋不舍,可也不想伤害我的小自尊。那天晚上,我既高兴,又有点怅然。


“我唱得好不好?”陶红问我。


“凑合。”我说。


“什么叫凑合?”


“凑合是我对歌唱艺术的最高评价。”


陶红笑了,问我:“你觉得刚才那人怎么样?”


“挺好。”


“他跟我说可以调我到他们银行工作,你说我去还是不去?”


“当然去了。数钱多好!”


“诶,你还别说,”陶红在我前面一蹦一跳地得意,“我还就喜欢数钱!”


我妒忌了。陶红看出了这一点,她挺高兴。很快我就意识到,我当真遇到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那个在银行主事儿的老东西也真肯为陶红办事,我这么说其实并不公平,因为那个人此时也就三十岁左右,可说是一个青年才俊。不出三天,陶红就到那家银行上班去了,仅仅又过了半个月,银行家就把陶红的户口和档案一股脑从湖北老家调了过来。


不得不说,青年才俊把他对陶红的爱意全部落实在户口和工作上,实在太有说服力了。我一边为陶红高兴,一边不由得生闷气。我第一次体会到劣势和虚弱。那时我还不通世故,不知道权力和金钱对一个人来说有多重要,只能用醋意和恼怒来抵挡,但这毫无用处,只能把事情搞得越来越糟。陶红兴奋得发了疯,对我的不安很不以为然,认为银行家是自己生命中的大贵人。


陶红到银行上班之后,应酬很快就多了起来,既要接待存钱到银行的人,又要接待从银行往外贷款的人,时间紧张得不得了。以前,我随时都能找到她,约会从没有落空过,现在打电话给她,她多半会为难:“不行啊,今天我们单位有聚餐呀。”或者,“我们老板有应酬,非得让我去,不参加不好哦。”对此,我有些不适应,但也毫无办法,只能忍痛慢慢对付这种新情况。很多个夜晚,我在大街上游荡,等待不定什么时候才能醉兀兀、兴冲冲归来的陶红。海口大街上的某些路段,路灯还没有装上,大街上行色匆匆的人们都如同孤魂野鬼。椰子树底下从来没有断过过夜的人,他们可说是步我后尘的倒霉兄弟。


陶红从银行领到第一月工资,立刻花重金烫了一个当时最流行的港式卷发。她这么一捯饬,更漂亮了,看得我既动情,又惭愧。


陶红说:“得了,你用不着假装惭愧,我才不指望男的呢。”陶红一直在认真设计、规划自己的前途,自从有了这份中意的工作,她的脚步更轻盈了,很快就跟特区的节奏合上了拍,也跟银行家的步伐合上了拍。


我知道我不应该怀疑陶红对我的感情,我只是突然对自己失去了信心。陶红看出了我的心思,说我:“没想到你这么小心眼儿。傻瓜,你不愿意看见我好啊?”


陶红见过刘刚几次,认为刘刚是个满嘴谎话的大骗子,跟他这样的人混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建议我换一份工作。有一天,陶红兴冲冲地告诉我,她已经跟银行家说了,打算求他把我也调进银行。银行家让我先投一份简历,然后再定时间到他的办公室去面试。我一听就急了,立刻断然拒绝,为此陶红脸都气白了,认为我不可理喻。


“真是不知好歹!别说你不去,你就是去了,人家还不一定要你呢!”


“不要正好!我怎么能让一个色狼面试!”


“人家怎么就色狼了?”


“瞧他看你时那副色眯眯的样子!”


“嘁,我就不爱听你这么说话!我调工作凭的是自己的本事。”


“本事不本事我不管,反正他不是什么好鸟。”


“你以为别人都像你呢,以貌取人。”说完这句话,陶红自己忍不住笑了,但很快又把小脸儿绷住,“哼,终于说出心里话了!真龌龊!”


见我不高兴,陶红也没有再坚持。但不管怎么说,自从到银行上班后,陶红离我越来越远。她的身上具有云朵的气质,同时也一点不含糊地扎根在地上,也就是说,夜里是一回事,白天是另外一回事。只要我们的身体离开一米远,陶红就开始给我上课,多数是生意经和发财梦。陶红觉得我心不在焉,心有旁骛,对我越来越不满意。



“你老是离我特别远,为什么咱们俩的劲儿总是不能往一块儿使?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这辈子究竟打算做什么?”有一天,陶红向我发问。我不爱听她说这些,不过也承认她说得对,她的的确确是把我们俩看作一体做通盘考虑的,而我却没有。当时我们俩正走在海滩上,我说,我们只要往海里这么一跳,浪头一来,我们就消失了,像没有出生过一样。陶红撇了撇嘴,嫌我答非所问,说了不该说的疯话。


“我可不想糊里糊涂过日子。”陶红又一次向我说起了她的家事,她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家境贫寒,她和她弟弟从小到大没少领受有权有势的人包括阔亲戚们的白眼。“妈的,我们比谁差哪了?比谁都不差!我这辈子必须成功,必须发财!”


陶红并不知道,我们两人看似同行,其实一直走在两条不同的道路上。她有一颗昂扬的脑袋,也有一颗昂扬的心,她走得轻快,我走得艰难,总之,我跟不上她的趟。这天,我鼓起勇气向陶红讲述了方小亮失踪的事。陶红听后大为震惊,简直不能相信这种事居然就发生在我的身上,从而部分理解了我的心事。因为这件事,我们的心更近了,同时似乎也更远了。


“正因为这样,才更应该打起精神,更应该不计代价多多挣钱,获得成功!”


这是陶红的看法。有一天,陶红不知从哪儿弄到了一个消息,撺掇我赶快注册一个公司,专门给内地来的客商提供咨询服务,收取佣金;另外的一天,陶红不知在单位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建议我考研究生,回北京,她说她愿意放弃眼下的一切,跟我去北京生活,这个看上去很诱人的提议也被我拒绝了,因为一想到为此需要重新背诵书本上那些好不容易忘掉的胡话,我就想吐,再说我也根本不想再回该死的学校。


“可是你这样晃荡到几时才算完呢?现在年轻还可以,将来怎么办?怎么就不能向前看!”在陶红看来,不管怎么说,所有的事情都正在好转,海南的发展和机遇就是明证,必须紧紧抓住眼前的一切机会。可是我的力气不够,更重要的是我什么都不想抓,只想找到我兄弟的下落,这已经成为一种惯性,一种病态的执拗。


因为进入了备有空调的办公室,现在陶红一回到我们租住的那个靠电扇降温的小家,就气不打一处来,觉得我眼下这种体制外野狗般的生活不安定,没有安全感,更没有前途。


“得到了就不珍惜了。”陶红频繁抱怨,这样的误解简直是在挖我的心肝,“你不在乎我也没什么了不起,喜欢我的人有的是。”这一点她说的倒是一点不错。


日子一长,陶红对我漫无目的寻找方小亮的这件事,嘴上不说,心里十分愤恨,简直把方小亮当成了隐藏在某处的一个敌人。而我,跟容光焕发、蒸蒸日上的银行家相比,只能算个活着一半儿的蠢蛋。


现在说起银行家,陶红一点也不忌讳,大大方方承认:“没错,他是在追求我,可我并没有答应他!你这么猜疑简直是在侮辱我!”话虽这么说,但我发现,她的底气已经远不如以前那么足了。


一天,贴完寻人启事,我和陶红在街上走,突然听到不知什么地方响起了一阵沉闷的、“噼里啪啦”的声音,之后我发现大街两边和楼群之间的各种树木——高大的椰树、榕树、象腿树、棕榈树全都发了疯,瞬息之间变成了有腿有脚的巨人,在大街上奔跑、冲撞起来,我大喊了一声“不好!出乱子了!”之后立刻拉着陶红向着安全的地方猛跑,陶红一边跟头趔趄跟着我,一边愤怒地大叫:“放开我!你干什么呀!”  


在背阴处,我好不容易喘匀了气,说:“你没听见声音吗?马上就要出大乱子了!”


陶红在跑的时候不知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划破了脚。她坐在地上,一边喘着粗气查看脚丫上的伤情,一边生气地骂我:“哪来的什么大乱子?是鞭炮,是有人放鞭炮好不好?你可真是个神经病!真是个白痴!”我明白她的意思。我心想,好吧,随你怎么说吧,危险就在身边,你没有意识到是你的事,你有权力骂我,你也有权力像个没事儿人似的一心一意赚钱、享乐、奔你的前程。


与陶红相比,我的确是个白痴。她这种人,像氢气球一样最终一定会飘到高处。她本来已经靠美貌和才艺进入了高尚社交圈子,偏偏还喜欢动手,居然在极短的时间内成了她们单位的点钞能手,也许她在这方面确实很有天赋。


此时,出版发财经的热度已经过去。我一时无事可做,担心被炒鱿鱼,就对刘刚说,我打算到黎民中去采风,记录当地的民歌和民谣,出一本《琼岛歌谣集》。刘刚惊讶地看着我,在他看来,我准是疯了。最后,刘刚打发我到库房去暂时协助发货。不久以后我才知道,刘刚早已另组了一套秘密班子,开始了另一番事业,开辟了一个新领域。

(未完待续)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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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范伟: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著有长篇小说《我的倒儿爷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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