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奖得主韩江:以女性的身份点燃火柴,凝视历史创伤| 二湘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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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奖得主韩江:
以女性的身份点燃火柴,凝视历史创伤
据诺贝尔奖官网最新发布消息,2024年诺贝尔文学奖由韩国女作家韩江(Han Kang)摘得,获奖理由:她“用强烈的诗意散文直面历史创伤,揭露人类生命的脆弱”(for her intense poetic prose that confronts historical traumas and exposes the fragility of human life.”)。由此,诺奖女作家也上升到了18位。
我觉得写作就像是点燃火柴,在一旁凝视火苗燃烧,直至熄灭。也许这就是小说所能做的一切。就在这凝视的瞬间,向人类和人生提问。也许,我就是在完成一部部小说的过程中推动着我的人生前进。——韩江
“70后”的韩江为什么能这么早获得诺奖?这或许是个会持续很久讨论的话题。本报也从出版编辑处获悉,韩江的简中版权如今大部分在磨铁文化手中,过去两年集中推向了市场。
韩江此前获得最知名的奖项是2016年的国际布克奖,那年韩江凭借小说《素食者》击败诺奖得主奥尔罕·帕慕克新作《我脑袋里的怪东西》、诺奖得主大江健三郎晚年代表作《水死》、“那不勒斯四部曲”终曲《失踪的孩子》等154名竞争对手最终成为该奖项历史上第一位亚洲作家。当时的评审团主席评价说:“《素食者》以一种抒情却又撕裂的风格,将柔情和恐怖微妙地融为一体。揭示出强烈反抗对女主人公和她身边所有人的冲击。这本凝练、精美而又令人不安的书将长久萦绕于人心,甚至潜入读者的梦中。”
此后她连续获得国际奖项,2017年,她获得了有“意大利诺贝尔文学奖”之称的马拉帕蒂文学奖。2018年,她凭借作品《白》再次入围国际布克奖短名单,并且创纪录的在同一年凭借《少年来了》入围国际都柏林文学奖短名单。2019她获得西班牙圣克莱门特文学奖。
韩江1970年出生于韩国光州广域市,1993年于《文学与社会》发表诗歌《首尔之冬》,第二年于《新春文艺》发表短篇小说《红锚》步入小说文坛。2005年凭借小说《蒙古斑》一举拿下第29届李箱文学奖,成为第一位拿下该奖项的“70后”作家。与其他“70后”作家不同,韩江的文章真挚,对世界有深邃的认知,有着“新时代韩国文学旗手”之称。
韩江出身于书香世家,14岁时便清楚地为自己定下了写作为一生志业。在她笔下,几乎读不到热烈慷慨的生活,一切都是静水深流,人物在冷峻的描写中各自缝补着自己破碎的内心世界——尽管有时候,这种“修补”是以几近惨烈方式达成的。
从获奖作品《素食者》到《植物妻子》,以及关于63样白色事物的小说《白》等作品,韩江以一种近乎洁癖的本能细致打磨着每一句话语,用诗意的、譬喻深远的文句结构故事,不断深入人性的暗处,也在其中打捞微弱的光亮。
让韩江成名的小说《素食者》中,平凡主妇英惠在一场噩梦之后,成为一名严格的素食者。起初只是拒绝吃荤菜、准备荤菜,但是在经历丈夫的漠视、家人暴力的阻挠、与姐夫的丑闻、姐姐的疏远后,英惠逐渐“变成”了一棵树,一棵只需要阳光和水,不需要对话和思考的植物。小说文字细腻温柔,充斥着大量的意象和隐喻,构建出英惠逐渐疯狂,逐渐歇斯底里的精神世界。关于英惠为什么要坚定的变成一棵植物,线索草蛇灰线分散在不同的章节、不同人的眼中。作者刻意抹去了英惠的声音,希望读者去观察,去憎恨、去误解、去怜悯,在阅读中勾画出女主人公的血肉,去探索她想要变成一棵树的原因。
小说《失语者》中,一部关于语言、暴力、失去和亲密的非凡沉思录徐徐展开。一个失去母亲、失去婚姻、失去孩子的女人又失去了语言,她开始学习如何用其他感官来体会和在内心勾勒这个世界。男人即将失明,作为希腊语教师的他与身为学员的女人相遇。他们同样身处一个黑暗的世界,也有些感受没有“入口”,有些话语则没有“出口”。在偶然交集的人生中,他们需要勇敢做出自己的选择。
在此前《卫报》访谈中,韩江曾表示,自己愿意如实地描写身为人类的女性,以女性的身份发声、写作和生活对她来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尽管存在暴力,但人类拥有感受他人痛苦的力量,以及不局限于自己生活的能力。我认为只要我们的内心拥有能够提出疑问的力量,即使看似微弱,希望也不会消失,始终都会存在于我们之间。”
短篇小说集《植物妻子》是理解韩江更合适的文本,收录的八部小说中,尤其以《童佛》与《植物妻子》为典型,红、白、黑、绿四种色彩依附于不同意象,频繁出现在作品中,以此隐喻人物的心理及情感;韩江以家庭、婚姻、爱情为切点,在色彩明暗的对比与更替中,将一场遭遇重重困境的女性追寻自我之旅,展现在读者眼前。
韩江作品的特点是这种痛苦的双重暴露,精神和身体折磨之间的对应关系与东方思想密切相关。她笔下的人物形象既精确又简练,不仅传达了过去对现在的力量,而且试图揭露集体遗忘的事物,并将他们的创伤转化为一个共同的艺术项目。
诺奖评委之一的艾伦·马特森 (Ellen Mattson)曾在官网访谈中如此讲述评选标准:“世界上到处都是非常优秀的作家,你需要更多的东西才能成为获奖者。很难解释那是什么。我想这是你与生俱来的东西。浪漫主义者称其为神圣的火花。对我来说,这是我在写作中听到的一种声音,我在这位特定作家的作品中找到了,而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找不到。”
或许韩江作品的特质就是诺奖所看重的一种声音,正如官网如此写道,“韩江的作品直面历史创伤和无形的规则,在每部作品中都揭示了人类生命的脆弱。她对肉体与灵魂、生与死之间的联系有着独特的认识,并以诗意和实验性的风格成为当代散文的革新者。”
《失语者》(选读)
韩江
[韩]韩江/著,田禾子/译磨铁·铁葫芦·九州出版社
“我们中间横亘着刀。”博尔赫斯给他曾经的秘书——美丽而年轻的日本混血儿玛利亚·儿玉留下遗言,要求将这句话作为自己的墓志铭。玛利亚·儿玉与八十七岁的博尔赫斯结婚,陪伴他度过了一生中最后的三个月,并在日内瓦为他送终,那个他曾度过少年时期并想在此长眠的城市。
一位研究者曾在自己的论著中称这句简短的墓志铭为“锋利的象征”,是通往博尔赫斯文学世界意味深长的钥匙,是现存的文学作品与博尔赫斯式写作之间横亘着的刀。与坚信这种说法的这位研究者不同,我认为这个表达是一种极度安静与私人的告白。
这句话引自古代北欧的叙事诗。讲述了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在一张床上共度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夜晚。在凌晨到来之前,两人中间一直放着一把长刀。那“锋利”的刀刃,不正是横亘在晚年的博尔赫斯与世界之间的失明吗?
我虽曾去过瑞士旅行,但未去日内瓦,并未想过一定要亲眼看看他的墓。不过我去了圣加仑修道院图书馆,如果博尔赫斯曾经来过的话,一定会非常惊叹(想起为保护千年之久的图书馆的地面,让游客们感到十分麻烦的带毛拖鞋的触感)。我在卢塞恩港口乘船,直到傍晚穿过被冰覆盖的阿尔卑斯峡谷。
无论在任何地方,我都不拍照。风景只会记录在我的眼睛里。反正,无法承载在相机中的声音、气味和触感,都会一一刻在耳朵、鼻子与手中。我与世界之间还没有刀,在那一刻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女人把两只手搭在胸前,皱着眉头看黑板。“来,读一次。”戴着厚厚镜片的男人微笑着说。
女人张开嘴唇,舌尖抵住下嘴唇。搭在胸前的两只手静静地,但也快速地摩擦着。女人的嘴张了张又紧闭起来,屏住呼吸,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为了表示有耐心等待,男人向黑板后退一步,说:
“请读一次。”
女人的眼皮抖动着,像是昆虫们快速摩擦着的羽翼一般。她用力闭上眼睛再睁开,仿佛是希望再睁开眼睛的瞬间,自己已经转移到另一个空间一样。
男人用沾满白色粉笔末的手指扶了扶眼镜。
“快,请读一次。”
女人穿着黑色高领毛衣和黑色裤子,挂在椅子上的夹克也是黑色的,放在巨大的布包中的围巾也是用黑色的毛线织成的。在仿佛是服丧期的穿着之上,她那粗糙的脸庞,像故意捏得长长的泥塑一样虚弱。
她是个既不年轻,也不特别漂亮的女人。虽然有着聪明的眼神,但因为经常性眼皮痉挛而很难被发现。好似想要躲在黑色的衣服里躲避世界一样,她的背和肩膀弓着,指甲也剪得不能再短了。左手腕上戴着绑头发的黑红色塑料头绳,那是女人这一身穿戴中唯一有颜色的东西。
“大家一起来读一下。”
男人不再等待女人的回答,而是把目光投向和她坐在一排的青涩大学生,将一半身体藏在柱子后面的初老青年,以及微微驼背坐在窗边的大块头青年身上。
“爱莫斯,爱莫泰罗斯。我的,我们的。”
三名学生用低沉的声音害羞地跟读。
“索斯,灰莫泰罗斯。你的,你们的。”
站在讲台上的男人看上去三十五六岁,体形偏小,眉毛和人中的线条非常明显。嘴角挂着克制的淡淡微笑。深蓝色的夹克袖口部分是浅褐色的皮革,显得有点短的袖子里露出了手腕。从他的左眼眼角到嘴角间有一条明显的疤痕。女人默默地看着他,在第一堂课第一次看到这个伤疤时,她曾觉得那像标注着很久以前流泪之地的古地图。
在淡绿色镜片的眼镜后面,男人的眼睛看着女人紧紧闭着的嘴。他的嘴角收起微笑,转过僵硬的脸,在黑板上写下一句简短的希腊语句。还没来得及标注重音,粉笔就滚落下来。
去年春天,女人满手沾着粉笔上的白灰倚在黑板前。她呆呆地站了有一分多钟,学生们开始嘀嘀咕咕起来,因为她终于找不到下一个单词了。她瞪圆了眼睛,既没有看学生,也没有看天花板或窗外,而是看着正前方的空中。
“您还好吧?老师。”
坐在第一排长着自来卷和可爱眼睛的女学生问道。女人虽然想挤出一个笑容,但也只是眼皮短暂地颤抖了一下。她紧紧地咬住发抖的嘴唇,从比舌头和喉咙更深的地方,她低声说着:
那个又来了。
四十多名学生面面相觑,怎么回事?到底怎么了?低声的疑问遍布课堂。她能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冷静地离开那里。她尽最大努力离开教室,走到走廊的一瞬间,隐秘的低语突然像提高音量的音响一样变得乱哄哄的,湮没了走在石质地面上高跟鞋的声音。
女人从大学毕业开始的六年多时间里都在出版社与编辑代理公司工作,辞职后大约七年的时间在首尔周边的两所大学和艺术高中里教文学课。每隔三四年都会出一本倾注心血编撰的诗集,已经有三本了。连续多年在隔周出版的图书评论杂志上连载专栏,最近作为还没有确定刊号的文学杂志的创刊成员,每周三下午都要进行策划会议。
但因为“那个”的再次来临,她将这所有的工作都中断了。
“那个”的来临,没有任何原因,也没有任何征兆。
半年前她的母亲去世了,几年前她离了婚,经过三次诉讼最终还是失去了九岁儿子的抚养权,那个孩子去前夫的家里住已经五个月了。送走孩子之后她患上了失眠,每周都去看一次心理医生。但那位年过半百的心理医生始终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否认这些明显的原因。
不是的。
她在桌子上的白纸上写着。
没有那么简单。
那是最后一次咨询。用笔谈进行的心理治疗时间太长,产生误会的空间太大了。她还郑重地拒绝了心理医生要给她介绍专攻语言问题的其他医生的提议。最重要的是,她已没有支付高价心理治疗费的经济能力了。
女人说她在幼年时期算是聪敏的。她的母亲在最后接受抗癌治疗的一年里,只要有空就会给她灌输这一点。仿佛在死之前最需要确认的事情就是这一件。
关于语言方面的那些话也许是真的。她四岁的时候就自己学会了韩文,是在还不会区分元音和辅音之前,将整个字背下来的。已经上了学的哥哥学着班主任的样子,给她解释字体结构的时候,她才五岁。听解释的时候只感觉茫然,静静坐在早春下午的院子里,她的脑子里却一直是元音和辅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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