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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宾格勒的不祥预言

梅 里 古典学研究 2019-06-11

编者按:《斯宾格勒的不祥预言》全文刊载在“经典与解释“辑刊第50期:《斯宾格勒与西方的没落——纪念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出版一百周年》(娄林主编,北京:华夏出版社,2018年10月已经上市,中译由郑惠文译,周行校),作者梅里(Robert W. Merry)是美国著名政治评论家,专注于美国历史与外交政策的研究。本文通过析读德国著名历史学家斯宾格勒的大作《西方的没落》,以观察今日之西方,尤其是美国的政治现状,颇值一读。这里节选了原文的引论部分特别推送,以飨读者。






一个问题纠缠着美国:美国是否正在世界舞台上没落?外交政策论文充满了对此表示肯定的论调。有的人,比如肯纳(Parag Khanna),认为这种没落由一些美国不能掌控的力量所致。包括耶鲁大学的肯尼迪Paul Kennedy)在内的有些人,则认为,美国通过“帝国式过度扩张”以及其他源自全球野心的行动,导致或至少部分导致了自身的没落。还有一部分人,比如布鲁金斯学会的卡根Robert Kagan)和斯特拉福的弗里德曼George Friedman),则主张美国压根儿没有衰落。但这个问题迫在眉睫,是个核心而不可避免的问题。


这或许是个错误的问题。美国是西方文明的产物,也是西方文明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所以,严肃分析美国作为一股全球力量的命运,必须在西方语境中进行,这里的西方主要指欧洲。


卡根对此表示怀疑。在2003年出版的著《天堂与权力:世界新秩序中的美国与欧洲》(Of Paradise and Power: America and Europe in the New World Order)中,[1] 他提出一个著名论断:美国人来自火星,而欧洲人来自金星。他写道,“他们共识极少,而且越来越不理解对方”,并补充道,



当涉及设置国家优先权、确定威胁、定义挑战,以及制定并实施外交和国防政策时,美国与欧洲有不同做法。




也许如此。但美国和欧洲的确有着共同的文化遗产,命运休戚与共,这一点不会随双方的喜好而改变。想想希腊与罗马,也都是古典文明的一部分。二者尊崇同样的神明,追求同样的艺术表达样式,并且在他们的繁荣期以大致相同的方式看待政治。而且,罗马将军穆米乌斯Mummius)和美忒路斯(Metellus)水陆两面进军希腊,迫使罗马和希腊的命运最终粗暴地结合在一起。但这与小斯基皮奥毁灭迦太基性质不同,因为希腊人并不代表异族文明。杜兰(Will Durant)将希腊文明的终点界定在325年。是时君士坦丁大帝建立君士坦丁堡,罗马随之决定性地背弃了属于自己的希腊遗产,转向基督教文明。




美国和欧洲亦是如此。因此,研究美国的没落一定会引向西方没落的问题。而对西方没落的分析必定指向斯宾格勒,这位德国的知识分子在1918年写出了他的惊世之作《西方的衰落》的第一卷,随后在1922年完成第二卷。斯宾格勒的论点要求读者用一个完全不同的视角来看待历史。而读者们确实这么做了,因此斯宾格勒变得影响广泛。但如今,他和他的作品变得黯然失色,几乎没有迹象表明,研究美国没落的学者们,曾经参考过这位德国浪漫式思想家的消极沉思,或他的主要历史理论。卡普兰(Robert D. Kaplan),在世界各地研究各个民族和各种文化的学者,把斯宾格勒描述为



……文字晦涩,催人入眠,同时思想深奥,坦率地说,英文译本有时不太好懂。



卡普兰认为,我们借助地理学更能看到历史的意义,而非借助斯宾格勒热切思考的所谓引导历史的文化力量。


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Oswald Arnold Gottfried Spengler)


 但事情并非总是如此。如法伦科夫(John Farrenkopf)在他的《没落的先知:斯宾格勒论世界历史和政治》(Prophet of Decline: Spengler on World History and Politics)中指出的,斯宾格勒的衰退论在二战后的美国吸引了许多思想和行动上卓越的人,包括凯南George Kennan)、基辛格尼策Paul Nitze)、哈利Louis Halle)、摩根索尼布尔。青年凯南在留德期间曾读过斯宾格勒的原著;基辛格在哈佛的本科论文写的就是斯宾格勒、汤因比康德,尽管基辛格最终拒绝了西方无法避免会走向没落的观点,但他曾坦白,自己用这个德国人的观点来“保持吸引力”;尼策年轻时离开华尔街去哈佛大学专程学习衰退论;哈利据说因为沉迷于该书而成绩糟糕。尽管如此,法伦科夫注意到,斯宾格勒“在现代国际理论中的地位很少受到关注”,“他那富有挑战性的观点尚未被重构成一种关于国际关系的理论立场。”也许他认为,除了那些最理论化的沉思之外,斯宾格勒的悲观主义有点过于不祥。


        斯宾格勒的著作紧接着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屠杀之后出现,而传统历史学家也立即对他发起了攻击。休斯H. Stuart Hughes)在《斯宾格勒批判》(Oswald SpenglerA Critical Estimate)里提到,学术界备感尴尬,不知如何对待此书。”尽管《西方的没落》是令人印象深刻的研究,也言之有物,但学界并不认为,衰落论是值得尊敬的学术成就。休斯写道:


它太形而上,太教条——在所有方面都太极端。然而,它就在那里,真理路上一块巨大的绊脚石。




他似乎在说,之后的学者不大可能忽略这本书,但也不会搞清楚如何把书中的观点纳入他们自己的思考。


        拙文意在以斯宾格勒的讨论为龟鉴,观测这个世界在公元2013年的状态,并考察关于美国和西方没落的问题。虽然这么做不能保证得出什么有价值的结论,但我确信,这些论点的要素或许会启发我们,努力去理解这个时代。斯宾格勒的作品就像一剂猛药,适量服用有益健康;但正如休斯所言,由于思想形而上、论述教条主义、内容极端,囫囵吞下很危险。此外,斯宾格勒的论题是不折不扣的命定论,这在哲学上不免引发疑虑,在心理上也很难让人接受,毕竟人们对命定论的非道德内涵心生抵触,何况命定论还攻讦了神学与世俗的救赎概念。

        

"American Progress", John Gast1872 


但是斯宾格勒思想的两种品质值得特别留意。一是对“进步观”的驳斥。这个西方的陈腐观点认为,几个世纪以来,人类以越来越快的发展速率不断向前进步,从原始和野蛮状态到启蒙和文明。且,随着在地球上的经验增长,人类还会继续前进。进步观从13世纪萌芽开始,几乎启发了西方所有重要的哲学思想。正如作家、哲学家尼斯比特Robert Nisbet)所言:“在西方文明中,没有任何一种观点比进步观更重要,连与之同等重要的观念也没有。”


        在我们自己的时代,进步观也是欧洲中心论和美国例外论的先驱。它是福山著名的“历史终结论”的基础。历史终结论认为,西方民主资本主义代表人类文明发展的顶峰。该观点激发了如今的外交政策信念,这一信念在政治光谱中十分流行,即认为美国的世界角色是用西方形象重塑其他社会和文化。


斯宾格勒正相反,他认为历史是各种不相关文明的故事,每个文明都有其独特的文化,这些文化产生、发展、繁荣,然后没落。这一循环视角包括某种潜在的看法。首先,由于各种文明和文化皆不相同,所以不可能存在普世文化。没有任何产生自某种文化的思想可以强加于另一种文化,不管以和平的方式还是通过暴力。而且,文明的没落是一条不可避免的规则,适用于所有文明,包括西方文明在内。


基于对于八大文明的研究,斯宾格勒的第二个鲜明的观点是,没落的进程伴随着某种帝国冲动和对凯撒主义的向往。霸权冲动与独裁形式一起显现。正如比尔德(Charles Beard)夫妇在《美国的精神》(The American Spirit)中所言:



斯宾格勒对历史的判断,显然给美国的读者带来这样一种观点:“西方文明’注定灭亡,另一位凯撒——铁血征服者,会终结这一文明。




斯宾格勒称这一阶段为文明阶段,能够持续两个世纪。若以斯宾格勒的棱镜来看当今世界,那么,美国人如今面临的问题就在于,美国作为西方世界的领导者,是否正在拥抱斯宾格勒所说的文明阶段的那些元素。(未完)




(编辑:韩江 校对:听荧)




 梅里(Robert W. Merry)



延伸阅读




主 编:娄林

出版社:华夏出版社

副标题:纪念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出版一百周年

出版年:2018年10月 


目  录


论题 斯宾格勒与西方的没落(刘小枫策划)


两次大战之间的欧洲大陆快照     贝尔托诺 

斯宾格勒的不详预言           梅 里

斯宾格勒论民主、平等与“无历史性”     贝尔托诺

斯宾格勒与历史循环论      柯林伍德 

斯宾格勒与古典时代的启示      戈特弗里德

斯宾格勒世界历史哲学的转变        法伦科夫


古典作品研究

黑格尔《法哲学原理》的结构             伊尔廷


思想史发微

孟德斯鸠的历史哲学                  卡里瑟斯

对施特劳斯政治哲学观念的批判         郑和烈


旧文新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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