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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地球让人失去理智,我们需要反思

潮思 新潮沉思录 2019-12-11

文 | 猫骑士



叫好又叫座的《流浪地球》在猪年的新春里点燃了大江南北的观影热情,在经历了一个典型的口碑传播效应带来的低开高走之后,《流浪》无论从票房还是院线排片都对其他几部有大IP大明星支撑的贺岁档影片形成了碾压之势,而由此掀起的话题热潮更是席卷整个华语网络世界。


作为第一个由中国人创造的科幻世界观,《流浪》无论是对中国电影业本身,还是对当下微妙的社会文化氛围,都有不可估量的意义。针对电影本身的褒奖和分析已经足够多了,反倒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引起了我的注意,在这场舆论盛宴中,之前总是站在批评的舞台中央居高临下对中国叙事进行批评的群体,这一次却有了不一样的表现。


如果说在面对《战狼2》和《红海行动》时他们还能保持基本的理性和评论范式,用民族主义和大国沙文主义这些相对来说还能自圆其说并让围观群众感受到一定合理性的概念来进行批评的话,面对《流浪》的火爆,他们却像得了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一样,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语无伦次的谩骂和毫无逻辑的嘲讽。


辟如以国内学术打假成名的方舟子先生,虽然黑点众多,被调侃“掌握大宇宙真理却不掌握安保基金”,但也一直保持着理性中立的批评者形象——即使是诡辩,也遵循着诡辩的逻辑。然而在面对《流浪》这么一部电影时却表现的有些失态。



这牛头不对马嘴的嘲讽跟他一贯形象相去甚远,倒是更接近恨国党们一切问题转体制的套路。而豆瓣“文青”们和微博上的各类媒体们则更加直接,用无理性的谩骂代替了过去装模作样的批判。



《流浪》这部电影表达的内容,似乎已经超越了他们的价值观念和话语体系,使得他们无法从他们被灌输的一整套世界观里拿出现成的足以解释和解构的思想武器,从而这些不约而同的行为看起来类似于大脑空白状态下的呓语。这就是这个现象有趣的地方,他们到底被灌输了一套怎样的世界观?而这样的世界观与《流浪》的碰撞又说明了什么问题?让我们从一部经典美国科幻大片《独立日》说起。



《独立日》—单极世界背景下的美式主旋律世界观


1996年是个值得美国人怀念的年份,在终结了共和党12年执政后,年轻的民主党才俊克林顿即将迎来自己的第二个总统任期,长达9年半的经济增长期还未过半,失业率再创新低,信息技术革命即将到来,纳斯达克指数在他的互联网战略的引导下一路走高,拉链门事件还有两年才会到来,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俄罗斯还在苏联解体的混乱中动荡飘摇,中国还没从台海危机的震慑中走出来,而老欧洲刚刚从钢铁洪流的恐惧中解脱,巴尔干的火药桶已经处于爆发的前夜。


这一年离福山抛出历史终结论已经过去了七年,离尼克松《1999不战而胜》预言的时间节点还有三年,而喻权域在这一年所写的《访美归来更有信心》看起来更像一个给自己壮胆的笑话。人类迎来了一个事实上的单极世界,而作为世界仅有的一极,这个世界帝国需要一个全新的,有别于冷战时代的软实力输出工具,苏联已经成为过去式了,但美利坚帝国依然需要一个对手—哪怕是虚构的,来震慑它的对手,团结它的盟友,输出它的价值观。


在这样的背景下,《独立日》应运而生。电影横扫当年全球电影票房,令人震撼的视觉效果在全世界范围内掀起了一阵科幻电影的热潮,今天我们回过头来再次审视这部电影,会发现未来20年美式主旋律电影最重要的元素,基本上都已经被囊括在内了,而重新分析这部电影的内核,有助于我们更深刻地了解单极世界背景下的美式主旋律价值观。



影片的叙事非常简单,武装到牙齿的外星人要毁灭地球人,地球人反击,赢了。对于一部面向全世界观众的电影来说,选择这样简单的叙事架构是理所当然的——无脑的剧情才能让观众忽视逻辑,被视觉效果和暗示所左右。剧情被边缘化了,而影片要表达的概念则被视觉冲击推到了前台。边缘化与叙事核心的对立在《独立日》中无所不在,构成了整个影片意识形态输出的基础。


首先是塑造不可战胜的对手与儿戏般致命弱点的对立。电影花费了大量的笔墨,刻画了一个不可战胜的外星侵略者形象,外星飞船一击毁灭曼哈顿和核弹反击无效之后人群的绝望是影片的经典片段。影片的前半段更像一部灾难片,在末日来临的背景下对人物群像的描绘,塑造了一个真实可信的反派形象。


然而从威尔史密斯驾机欺骗一架飞碟坠毁并俘虏一个外星人开始,全篇突然失去了逻辑性,导弹爆炸都无法穿透的防护罩在撞击地面之后却失去了作用,素未谋面的外星人制造的飞船却可以用地球的电脑病毒进行破解。影片几乎没有花费任何篇幅来解释这些内容,剧情的逻辑被边缘化了,而是用视觉效果代替了合理性,似乎只是想给观众灌输这样一个理念:敌人强大到不可战胜,但伟大的美国依然可以找到办法轻易击败它,而如何达到目的并不重要。这种对美国国家形象无理性的吹捧和神化,和信徒称颂自己的神如出一辙。


第二是美国优先和其他国家边缘化的对立。在电影中,外星人首先摧毁了北约及其盟国才入侵美国,而美国在反击中除了自己的盟友和准盟友,并未有其他国家出镜,在最后破解外星飞船防护罩的大反攻中,除了美国及其盟友和非洲地区无足轻重的国家,也再没出现过其他国家,好像在这个抗击外星人的世界里美国盟友之外的国家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全剧最后总统的演讲把这种对立推向了高潮——借助独立日击败外星人的想象,美国再次为地球(盟国的)赢得了自由,从而与影片的名称呼应起来,用美国的“自由”代替了人类的“自由”,这可能是电影史上对“America First”最露骨的表达。相比之下,无处不在的美国国旗,对标志性建筑物独特的镜头处理,看起来反倒显得温和了许多。



第三是团结无间的人物群像与森严的种族与阶层的对立。影片在前半部分采取多线叙事的方式,通过三对夫妇给观众展现了一组符合美国主流价值观的人物群像—黑人夫妇(威尔史密斯)、犹太人/白人夫妇(杰夫高布伦)、白人夫妇(比尔普尔曼)。威尔史密斯扮演的军官虽然粗鲁鲁莽但又勇敢而富有责任心,杰夫高布伦扮演的科学家虽然胸无大志,但在面对人类生死存亡的问题上却敢于承担责任,更妙的是与妻子关系破裂的原因是因为工作而非其他问题。比尔普尔曼扮演的总统则是智慧与勇气的化身,不但正确领导了反击战,更是亲自驾机参与到反攻中,而第一夫人去世时的表演则补上了珍视家庭这一属性,称得上完人。


但如果我们离开电影设定的视角,从人物本身的设定出发,则会看到完全不同的一面。在三对夫妇中,黑人夫妇的职业分别是基层军官和脱衣舞娘,毫无疑问的社会底层,犹太人/白人这一对,这是科学家和白宫低级幕僚,典型的中产阶级,而最后这对纯正的白人夫妇扮演的总统/第一夫人,则是美国国家权柄的象征——幸好96年中国还在为最惠国待遇挣扎,我们不用在影片里看到一个口音奇怪的华裔程序员。


这就是典型的白人精英眼中的世界—黑人在底层充当炮灰,犹太人提供技术(金融)支持,而白人们则永远位于这个千年帝国的金字塔的顶端,显而易见的,这样一个充满种族歧视阶层歧视的人物身份设定必须被边缘化,否则处于叙事中心的人物群像就失去了可信性,而由此承载的工业化时代的田园牧歌,也就退化成了一种在阶层固化的前提下的无望挣扎,而这种自反的表达反倒会消解电影的价值导向。 



第四是反体制的核心与体制的边缘化的对立。体制本身是一个中性词,往往被引申为一个集体和集体所遵守的制度,而经过美式话语范式长期的污名化,体制往往和专制、保守、反人性联系在一起,而作为意识形态输出的手段,反体制的叙事方式通过把体制与负面概念混淆的方式,来消解个体的集体意识,从而为价值观的渗透寻找突破口。


在这部电影里,除了美国总统这个国家的象征,所有的英雄们都或多或少被贴上了反体制的标签,桀骜不驯但能力出众的基层飞官摧毁了外星人母舰,胸无大志的科学家发现了破解外星人护罩的秘密,遭到外星人劫持而被社会边缘化老红脖子自我献身摧毁飞碟,而体制的力量则是迟钝、保守和官僚主义的代名词。


但这样的电影语言并不是无懈可击的,我们可以看到,在电影的叙事中,主角们反体制但不反政府,反官僚但不反总统,在危急存亡之时,依然会紧密团结在美式价值观的象征周围同仇敌忾,这种美国版的“反贪官不反皇帝”的套路屡试不爽,但对那些喜欢质疑的观众来说,很容易就会发现其中的根本矛盾所在——凭什么你的总统就是圣人呢?凭什么你的价值观就比我的更高明呢?为什么你的反体制最终还要回归体制呢?对体制的消解和对反体制的颂扬必然要面对对自身的拷问,这样的问题是影片回答不了的。


对不同主体与概念的强化、消解和边缘化,构成了整个意识形态输出的核心手段,而多种族融合美式生活方式、反体制的个人价值诉求以及塑造一个必要的假想敌则成为单极时代美国意识形态输出的三个支点,共同支撑起美国至上的终极理念。这一套组合拳是如此的有力,二十多年来所向披靡。但它并不是无懈可击的,随着21世纪以来的穷兵黩武和金融危机的冲击以及新兴国家的崛起,这套叙事受到了严重的冲击和质疑,而被边缘化那的那些尖锐的矛盾渐渐走到了台前,虚假的概念则露出了画皮。



多种族融合的美式生活方式是美式价值观最有吸引力的部分,在好莱坞文化的长期洗礼下,大多数人理所当然地把“中产阶级生活”想象成各种肤色和睦相处,房子车子孩子狗子的工业化田园生活。但这样的幻象并没有持续多久,随着08年金融危机的持续和媒体传播方式的变化,这种幻景也难以再持续下去了。


一方面,在资本的全球化流动和多元文化主导的双重夹击下,传统民族国家的土著们的生活状况前所未有的恶化,保守、内卷和种族主义的意识形态正重新走上前台,使得美国这样的移民国家的价值观收到了史无前例的抵抗和冲击。


另一方面,媒体权力的下沉和多元化,使得越来越多的人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到美国社会的各个侧面,尖锐的种族矛盾,恶化的社会治安以及中产阶级长期未见增长的收入,都已经不再是新闻,美国依然是全世界最强大的国家,即使是贫民也能填饱肚子,但它已经不再是想象中流着奶和蜜的地方,当光环消失的时候,祛魅的过程是不可逆的,而这个过程进一步消解了美式生活方式的吸引力。


反体制的个人价值诉求作为消解个体的集体意识的主要手段,与其说是精心设计的武器,不如说是迎合美国国内社会文化需求的产物,是美国反智文化的产物,是一种“奶头乐”形式的欺骗。抛开电影的包装,不学无术不守纪律却能成为好学生获得异性的青睐的妄想我们并不陌生,每个孩子或多或少都会有这样幻想的图景,不同的是在美国这样幻想被放大和异化,成为了社会的主流意识。


橄榄球队员和拉拉队长把带眼镜的geek挤到了角落,夸夸其谈的“领导能力”代替了严谨细致的科学思维——当然,在那些留给精英的私校里是另外一幅图景。而对于普通美国人来说,如果他还有一些分析和反思,就会发现他们的思维和生活都处于一个非常矛盾的怪圈里,一方面接受着反体制的个人价值观的灌输,另一方面却又被公司、政府和暴力机器的同盟构造的体制束缚的动弹不得。


另一方面,随着实在人特朗普先生对“美国优先”积极务实的政治实践,与反体制的捆绑兜售的自由、平等、市场经济等等概念都显得不那么真实起来。而“电影观众”们也慢慢发现了这种反体制的悖论:在全球范围内推行反体制的个人价值观,却在继续强化自身体制的力量。


美国需要敌人而且善于制造敌人,从冷战到“中国威胁论”,敌人是维系美国价值观不可或缺的要素。但如同《独立日》里外星侵略者的想象一样,美国价值观里的敌人,永远都是看起来不可战胜但实际上有着儿戏一般致命弱点的敌人,是泥足巨人式的想象。这一点在同类的文艺作品里比比皆是,《星战》里的死星,《星船伞兵》里的虫族,《变形金刚》里的反派,乃至《超级战舰》里能跨越星系却连战列舰都打不过的外星人。这种价值观甚至影响了美国的政治理念,“中国崩溃论”对中国的臆想就和对外星人的臆想如出一辙。


这种想象形成的原因很复杂,或许是因为得天独厚的安全环境,或许是因为苏联令人意想不到的自我毁灭,但在意识形态领域,观念的自反馈自强化带来的结果就是失去反思和自我解构的能力,从而变得教条化,当有个符合逻辑的不可战胜的强大存在出现的时候,这种观念就失去了解释的能力。恰如《流浪地球》里塑造的世界观那样,在自然的伟力面前,一切取巧的想法都失去了意义,除了堂堂正正面对别无他法。


 总的来说,《独立日》反映的这一整套世界观,是经不起推敲的,当然我们也可以理解,为了“美国优先”这样一个宗教信仰般的概念服务的意识形态,无论如何包装,其内核都是由非理性和欺骗构成的,其本质不过是一部现代意义上的一神教经典。


在这个意义上,《流浪地球》成为了一块试金石,在电影塑造的残酷而又真实的世界里,没有救世主和愚蠢的敌人,可以依靠的只有集体的力量和理性的牺牲,而这些概念都是《独立日》所表达的世界观所不能解释和评价的,这也就解释了为何以此为武器的批评者们在面对《流浪》时表现出来的ptsd症状,因为这套世界观需要的不是思辨者,而是信徒。


一个电影竟然让这么多人语无伦次失去理智,我们确实需要反思,这样的片子怎么没早点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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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骑士    独立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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