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爱尔兰为何成为脱欧绊脚石？

文 | dlsdyc

“We have murder by the throat!”

                                            ——大卫·劳合·乔治

当10月17日鲍里斯·约翰逊宣布和欧盟达成新的脱欧协议时，英国脱欧生死战的大幕再一次徐徐拉开。在真假难辨的虚张声势之中，约翰逊一举打破了大部分人对他的预期，改变了两个月来的被动局面。一方面，达成新的脱欧协议意味着本恩法案将可能暂时失效，使得约翰逊不再需要向欧盟写信要求延期；另一方面，在成功控制了硬脱欧派之后，约翰逊可以利用协议吸引部分支持软脱欧的议员，改变下议院的算术平衡。

约翰逊的盘算固然好，但是留欧派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迅速准备了三份修正案狙击新脱欧协议。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由被约翰逊所开除的前保守党人奥利弗·莱特温爵士所提出的修正案。这一修正案要求在完成新脱欧协议的全部立法之前，英国政府必须遵守本恩法案，向欧盟申请延期。10月19日，经过数小时的漫长辩论，下议院以322票对306票的微弱优势，通过了莱特温的修正案。

面对这一情况，约翰逊旋即推迟当日对于新脱欧协议的表决，并誓言31日之前必须脱欧。他在被迫屈辱地向欧盟写信要求延期的同时，又迅速发送了第二封信表示延期毫无意义。他坚称政府已经履行了法律，留欧派则将这视为对议会和法院的藐视。硝烟弥漫的战场似乎再一次遮蔽了脱欧的曙光。

漫无止境的府院之争

今日英国脱欧的复杂局面已经使得绝大多数没有跟踪关注的人感到困惑。在本月底即将脱欧之际，英国下议院居然不先对新脱欧协议进行表决，反而捣鼓出莱特温修正案，要求英国政府延期。这种匪夷所思的举动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解释这一问题，我们需要先了解一下莱特温修正案究竟讲了什么。这一修正案可以被视为对于本恩法案的补充。按照反对派原本的谋算，约翰逊不可能与欧盟达成新协议。所以他们通过本法案防止英国无协议脱欧。但现在的问题是，约翰逊居然和欧盟达成了协议，这直接导致本恩法案可能会出现技术性失效。于是，莱特温修正案应运而生。它要求无论新脱欧协议是否在下议院通过，英国政府都必须先申请延期。

莱特温修正案无疑包含很多法律技巧。但对于一般读者而言，更重要的是它能做什么。简而言之，这一修正案迫使约翰逊必须在10月19日英国当地时间23点之前，以正式书面的形式，向欧盟要求延期至2020年1月31日。

莱特温本人将这一修正案称之为“保险”。以他为代表的反对派担心，政府内部的硬脱欧派通过留置上议院等法律手段，使得新脱欧协议无法完成立法程序，从而导致在10月31日英国自动无协议脱欧。换而言之，他们完全不信任英国政府有意愿在截止日期之前完成脱欧。

脱欧派对这种解释嗤之以鼻。在他们看来，莱特温修正案完全是留欧派狡猾的诡计。留欧派惧怕新协议的通过导致留欧大计的破产。他们需要更多的时间来纠葛这一协议，破坏这一协议，最终让这一协议胎死腹中。这种多此一举的举动充分暴露出留欧派的真实意图，撕下了他们最后的伪装。

究竟应该相信哪一种说法，不同的人自有自己的看法。更值得关注的是，这再一次显示脱欧对于英国政治的撕裂程度。政府与下议院之间的斗争随着时间的推移，没有丝毫平息。随着脱欧日期的日益临近，双方之间火药味日益浓重。BBC的调查也证明，即使三年多过去了，支持脱欧和留欧的人几乎没有改变自己的观点。在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中，政治共识正在流尽最后一滴鲜血。

北爱尔兰为何哭泣

莱特温修正案得以在下议院通过，北爱尔兰民主统一党（简称DUP）绝对功不可没。2017年，由于梅姨选举失利，保守党不得不与拥有10席议席的DUP组成执政联盟，维持议会相对多数。在对于梅姨脱欧协议的三次投票中，DUP坚定地站在梅姨身边，对协议表示支持。然而，约翰逊的新脱欧协议则让DUP大失所望。他们认为新协议抛弃了北爱尔兰人民。在本次修正案投票中，DUP意图通过倒戈相向的方式，迫使保守党重新思考脱欧协议。正是这关键的10票，帮助莱特温修正案得以在下议院涉险过关。这就迫使我们不得不回答，约翰逊的协议到底写了些什么。

严格而言，约翰逊的新协议与梅姨的协议除了在北爱尔兰问题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在脱欧派特别是硬脱欧派看来，梅姨的协议虽然保障了北爱尔兰与英国本土的一致，但是缺乏退出机制也意味着英国可能因为北爱尔兰问题被永久留在欧盟之中。脱欧因而变成一场笑话。

约翰逊作为硬脱欧派推出的首相，当然不能接受这种结果。他设计了一个更为复杂的方案。这一方案一方面能够保证英国脱离欧盟的管辖，能够与其他经济体自由签订贸易协议；另一方面，这一协议满足了欧盟避免爱尔兰岛出现硬边界的要求。世上安得两全法，这一协议同时意味北爱尔兰会同时受到欧盟和英国双方法律的影响。虽然在理论上，北爱尔兰属于英国单一市场的一部分，但是在货物监管方面却适用欧盟单一市场的标准。这在实质上将促使北爱尔兰和英国本土的政策出现不一致。

DUP是由北爱尔兰的联合主义者所组成。被爱尔兰民族主义者所环绕的DUP拥有极强的恐惧感。它始终担心英国本土会为了更大利益，抛弃北爱尔兰。约翰逊的协议极大地激起了他们的恐惧。既然今天可以让北爱尔兰同时受到欧盟和英国法律的影响，那么明天是否北爱尔兰就成为了爱尔兰共和国的一部分呢。

为了安抚这种恐惧，新协议赋予了北爱尔兰议会决定权。不过，新协议规定，只有到2025年1月之后，北爱议会才能决定是否继续接受脱欧协议的安排。这种画大饼的承诺，显然不能博得DUP的欢心。对于DUP而言，脱欧成功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北爱尔兰能不能和英国本土共进退。在与英国政府讨论无果的情况下，DUP毅然选择倒戈相向这一方式发出自己的声音。

北爱尔兰的前世今生

许多对北爱尔兰问题缺乏了解的读者可能会奇怪，为何约翰逊需要设计如此复杂的方案处理北爱尔兰问题。这一问题的答案就在联合王国在爱尔兰岛的统治之中。

英国对于爱尔兰岛的统治，始于中世纪。通过都铎王朝和斯图亚特王朝不断的再征服，英国逐渐控制了整个爱尔兰岛。为了同化爱尔兰岛上的天主教徒，一方面英国向爱尔兰，特别是北爱尔兰大量移民，试图改变当地的人口结构；另一方面，它从社会的方方面面对爱尔兰天主教徒的权利加以限制。出身于爱尔兰的政治思想家埃德蒙·伯克就指出，由于英国强制推行国教化，“我们必须考虑我们自己的后代和我们自己的血亲兄弟，作为我们最危险的敌人；在众多的问题上，上天对我们的家庭的祝福，被转化成了他们毁灭和堕落的最确定的手段”。

进入到19世纪后，英国虽然逐渐放宽了对于天主教徒在政治上的限制，但是爱尔兰已经事实上沦为英国的经济殖民地。占据绝大多数的英国新教徒地主与贫穷的爱尔兰天主教农民产生了一道巨大的鸿沟。后来的保守党首相迪斯累利这样总结爱尔兰的问题，“一群饥饿的人民，一个缺席的贵族阶层，一个外来的新教教会，以及世界上最虚弱的管理机构”。

终于，在1845年，在大英帝国最繁华鼎盛的维多利亚时代，爱尔兰大饥荒发生。谁能想到，离当时世界的心脏，帝都伦敦仅仅几百公里外的土地上，是普遍的贫穷和饥饿。然而，以约翰·罗素勋爵（分析哲学家罗素的爷爷）为首的自由党政府，迷信自由放任的贸易政策。他们不仅对于救助灾民缺乏兴趣，反而认为前任保守党政府对于爱尔兰的救助可能会对私营经济产生影响。

在这场大饥荒运动中，爱尔兰民族主义力量迅速崛起。在19世纪末，它已然成为爱尔兰政治中的一支主要力量，并且迫使英国不得不下放更多自治权。到了1919年，随着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结束，英国陷入了空前的衰弱之中。爱尔兰的民族主义者果断利用在爱尔兰议会中的多数地位，宣布独立。爱尔兰独立战争的爆发使得英国丧失了对于爱尔兰岛西部和南部的控制。时任英国首相大卫·劳合·乔治决定承认爱尔兰独立。但是由于长期的移民和同化策略，北爱尔兰地区的人口结构已经发生变化。由新教徒所主导的北爱尔兰地区旋即决定退出爱尔兰自由国，重新加入联合王国。

接下来的剧本大家更是耳熟能详。为了统一爱尔兰的民族主义分子和支持英国的联合主义者展开了长期斗争。在反复斗争中，甚至衍生出爱尔兰共和军这样的极端组织。最终在本世纪末，双方签订贝尔法斯特协定。该协定使得北爱尔兰拥有一种极为特殊的地位。一方面，爱尔兰共和国在法律上放弃了对于爱尔兰岛的统一，另一方面，英国同意北爱尔兰的问题必须在不受外部干扰的情况下，由南北双方解决。这同时等于英国权力的进一步下放，北爱尔兰实际上逐渐演变为一个独特的自治地区。

自食其果的联合王国

北爱尔兰的复杂历史，使得约翰逊的脱欧协议在这一问题上首鼠两端。这绝不是约翰逊一个人的问题，即便是工党甚至是自由民主党上台，他们也难以解决这一困扰英国人一百年的问题。但是，因此对英国抱有同情则是一种自作多情的想法。英国在北爱尔兰问题上沦落为今日之局面，是英国数百年爱尔兰管理政策的失败。

英国的第一个错误在于没有将爱尔兰真正作为自己的一部分。英国在1607年就已经统治了整个爱尔兰岛。但是，在接下来三百年，爱尔兰与其说是英国的一部分，倒不如说是离英国最近的殖民地。在英国本土工业革命高速发展的同时，爱尔兰几乎沦为纯粹的农业生产基地。更为悲惨的是，占人口少数的新教徒牢牢把控了爱尔兰绝大多数的土地，使得爱尔兰天主教陷入到普遍的贫困之中。正是这种对于爱尔兰的压制和剥削，促使了爱尔兰民族主义的出现。

英国的第二个错误是在爱尔兰形成民族主义思潮之后，认为可以通过权力下放这种方式，将爱尔兰留在英国。这种做法无疑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爱尔兰民族主义者绝不可能放弃独立建国的愿望。维多利亚时代的大英帝国可以凭借自己傲视群雄的实力，暂时压制住爱尔兰的分离倾向。但是，当它衰弱之后，爱尔兰民族主义者就如同嗅到血的鲨鱼一般，毫不留情地击碎英国的幻想。

英国的第三个错误在于没有将同化政策真正推行到底。事实证明，今日英国能够保住北爱尔兰地区的原因，绝不是什么自由和民主，而是英国的火与剑。伊丽莎白一世的清洗和詹姆斯一世的大规模殖民，开启了北爱地区的人口结构变化。自此之后，越来越多的操英语的英格兰人和苏格兰人涌入这一地区。在几次反复的斗争之后，他们确立了英语在这一地区的主导地位。换而言之，正是那位被后世某些史书认为鼓吹绝对王权，损害资产阶级利益，大开历史倒车的君主，反而为英国在北爱尔兰的统治奠定了基础。

大卫·劳合·乔治可能没有想到，即便一百年过去了，爱尔兰依旧困扰着联合王国。联合王国在爱尔兰三百年失败统治的阴影，直到今日依旧挥之不去。脱欧协议的进退失据只是最新的一轮阵痛。联合王国将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品尝由自己酿造的名为北爱问题的苦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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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lsdyc  /  西方近代政治哲学及保守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