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倍的铁桶王朝
文 | 刘梦龙
就在本月20号，日本首相安倍晋三迎来了一个历史性的时刻，超越自己的山口县老乡、明治元老桂太郎，他正式成为日本自明治维新以来，在任时间最久的首相，日本第一，实至名归。
从某种程度上说，安倍的首相宝座也确实是自明治维新以来最牢不可破的存在。不可思议的就在这里，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天时地利人和之下，无论是西园寺公望，桂太郎的交替组合，还是岸信介和佐藤荣作的兄弟宰相，这些早以青史留名的人杰，却都不足以和今日安倍政权的稳固并提。或者可悲之事也在这里，今时日本的政客，即使顶尖如安倍首相，也断不能更不敢把自己和明治元老或者实现日本再起飞的功臣相提并论，可安倍首相却又实实在在的胜过了这些伟大人物。
应该承认这点，今日之日本，没有人可以动摇安倍政权，而安倍首相本人也是最适合的掌舵人。可这正是其可悲之处，绝不是时无英雄，而是更加可怕的事情，那就是日本社会可能不会再有英雄了。那么，安倍政权到底稳在哪里，或者说，这件事真正可悲可怕在哪里呢？
从表面上说，安倍政权的稳定是来自两个基本因素，派阀政治和个人执政水平。就像很多人知道的，日本是世家和派阀政治。自民党是目前日本最大的政党，而安倍本人所在的清和政策研究会又是目前党内最大的派阀，这是安倍政权的根基。安倍首相能够以最年轻首相之姿顺利得到政权，可以说家世和天时相互作用的产物。
自民党本身就是长期执政的老牌强力政党，而清和政策研究会正是由安倍首相的外祖父岸信介首相创立的，由安倍首相来继承也是理所当然。原本由于八十年代的领袖安倍首相的父亲安倍晋太郎意外早逝，未能当上预定好的首相一职，而使清和会一度处于弱势，长期无法执政。但所谓祸福相依，这却也避免了当时强大的自民党最终由于无力解决日本社会长期停滞而导致的内部动荡和分裂。曾经力压一头的经世会和宏池会先后分裂解体，等到自民党重新夺回政权，因为处于弱势而团结的清和会势力已经十分牢固，稳坐龙头了。这一切最终都为安倍首相获得政权，并长期稳定执政铺平了道路。
（清和政策研究会总则）
当然，现代日本毕竟是另一个民主社会，至少党内也是有竞争的。安倍政权长期执政的另一个底气就是扎扎实实的政绩。最直接体现安倍政权能力的是日经指数，从2010年左右的9000点上升到如今的20000点以上。安倍政权执政以来，失业率从4.3%下降到了2.4%，年均GDP增长率1.2%。对于失去了二十年，很长时间GDP还不如九十年代的日本来说，这已经很了不起了，称得上社会稳定,小步前进了。
安倍政权的突出优点就是对国内人力进一步开发，更具体说，那就是安倍首相堪称日本妇女之友。日本是一个传统的男尊女卑的社会，女性就业长期不够充分。但在安倍政权存续期间，日本女性从64%上升到了73%，女性平均工资从男性的67.8%上升到了73.3%，女性上市公司负责人，女性部门委员比例分别达到了10%和37.6%。虽然和男女平权还有差距，但应该说已经是进步巨大，女性的支持也成为安倍政权的一个重要助力。几乎是于此同时，安倍政权还打破重重阻力，引进了近两百万外国劳动力落户日本，这在一直保持单一文化，单一民族的日本是很难得的。
（引进外劳，就要解决外劳的归化问题，否则一定会成为隐患）
安倍的政策当然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这些政策是和安倍首相的恩主小泉纯一郎前首相有着密切的继承关系。同样出身清和政策研究会的小泉首相以革新派著称，至今还是日本最受欢迎的首相之一。小泉当年使安倍顺利入阁，乃至最后上马，安倍也使小泉之子以史上最低年龄顺利入阁，这正是世家政治，当然继承的不仅仅是世家门阀的情谊，还有政策。这种继承就明显的就是安倍在军事外交政策上，一方面是尽力推动日本国家正常化，通过参拜，修宪，加强军事力量等手段，试图越过和平宪法。另一方面是进一步加强日美之间的盟友关系，在世界范围内扩展日本的影响力。
安倍的能力未必就超越了小泉，但由于政治基础的稳固，他确实做了很多小泉做不到的事情。对内，在安倍任内，最严峻，最重要的任务，也是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日本历届政府最大的任务，就是消除长期通缩，平衡财政。在安倍任内小的举措是顶着福岛危机的阴霾，尽力扩大旅游收入和农林渔牧等出口，成功的顶点自然是马上要举办2020年奥运会，当年佐藤荣作领导的日本正是以1964年奥运会为腾飞时代的标志。而内政上最大，也最有魄力的举措就是不断提高消费税。在安倍任内消费税从5%先提高到10%，马上要提高到18%，作为日本的主要财政收入来源之一，这将使2020财年的赤字多年来第一次出现大规模缩减。
而在对外上，虽然安倍依然无法摆脱美国对日本的控制，但所有人都能看的出来，他的身段之柔软，在中美间摇摆，其位置又是之前几任首相难以做到的。虽然国际局势空前激烈的变化，很可能迫使安倍的努力遭遇重大挑战乃至挫折。但这种巨人的角力使得日本面临站队乃至摊牌的空前压力，称为放松锁链也好，称为日本举足轻重也好，却也意外获得空间甚至是日本国家正常化的空前机遇，这也是战后任何一位首相们没有的机会。
安倍的一系列国内政策被称为是电流政策，很大程度上确实是寅吃卯粮，试图把长期停滞的日本经济刺激起来，像心电复苏重启已经僵死的身躯。应该承认这一点，安倍政权能想的政策，并不天才，但只有它如此稳固的基础才能去长期实行。也应该承认，电流政策多多少少的取得了成绩的，这使得安倍政权又进一步的稳固，能够顶住更大的压力，进一步推动它的政策。
这就是我说的，安倍政权稳如泰山，安倍政权是日本自失去的二十年来最强大，最稳固的政权，是日本在这个风云变幻的年代最适合的掌舵人。但问题在这里，通过一系列政策推动，安倍过了那个最大的大考没有？
很遗憾，即使是日本最强，也没能挽救日本。电流政策本来就是寅吃卯粮，心肺复苏终究没有刺激到整个机体的重启。在安倍政权存续期间，日本国债依然以每年10万亿日元的速度上升，达到了GDP规模的250%以上，政府赤字依然没有根本性改善。即使日本已经实施了长期激进的零收益和负利率政策，长期国债的收益率接近零，大额资金的储蓄收入是负值，这些都不足以刺激日本内部投资的政策。更直接的体现就是日本社会依然无可挽回的进入超高龄社会，即使安倍政权已经不断提高退休年龄，使之上升到70岁，甚至超过了不少国家的平均寿命，乃至更致力于打造永不退休的社会，这只是在徒劳的深入挖掘劳动力而已，依然是无从改善这一切。真正可怕的是低的不可思议的结婚率，高的惊人的独身率，最终是无法改善的生育率和带来的人口持续负增长。如果以这个速率发展下去，属于大和族人的日本的存在可能只剩两百年时间了，而这在历史进程中不过一瞬间。
安倍政权的一切努力都是在挖掘潜能，试图在无可挽救以前实现日本的复苏，现在看，依旧是希望渺茫。安倍政权能稳如泰山的更深层核心在哪里？那就是日本社会已经放弃了。自民党为什么失去政权，为什么之前的接近三十年日本政坛不断震荡，因为整个日本社会在面临失去的二十年，不断的试图寻求改变和拯救。结果自民党内部分裂了，换成三党联合执政，换成民主党人，但是结果呢？换来了大地震，大海啸带来的福岛危机，社会依旧在停滞，东亚的局势变化。日本社会折腾的累了，一个稳定的政权是它最后需要的，也是最后合适的选择，这才造就了稳如泰山的安倍政权。
日本社会是一个高度繁荣发达的社会，如果不是这样，日本没有能力去承受三十年的慢性通缩和社会停滞。但过去三十年来，日本社会是徘徊，失望的三十年，是失去的几代人。日本社会的深层问题是非常严重的，整个社会高度固化，就像晋太郎的儿子成了首相，纯一郎的儿子在晋太郎儿子的手上成了大臣，这是一成不变的。当然日本社会终究是现代社会，又十分繁荣，终究给普通人以进步的机会，努力考上东大就你有希望了。但随着社会的停滞，这种机会也在缩小，社会越来越稳固了，也越来失去希望了。
日本社会带来的问题根本上说，当然是日本自身的桎梏，它毕竟是一个岛国，空间，资源都十分有限。日本曾试图去赢得更大的世界，但失败了，无论他做的多好，到底被困在这里了。
日本社会事实上已经进入慢性衰退，而终点是社会的灭亡。日本由于漫长历史形成的独特的社会文化使日本社会异常牢固，这是各种意义上的牢固，是稳定也是桎梏。而如今可怕的是，整个社会经历了漫长的努力后，进入了放弃的状态。表面上看社会还在正常运行，甚至还很发达，还在进步，曾经辉煌创造的剩余价值还在支撑这个社会的繁荣，原有的体制还在发挥作用。但是这是惯性的运转，其核心的动力已经衰竭了。日本社会充斥着廉价的物欲横流，一面是沉重的社会生活和渺茫的希望，一面人们宁可沉湎于轻易得到的社会福利中，沉湎于越来越发达的娱乐消费业中，自己轻松而安静的去死，渐渐的没有人再会站出来为这个社会和国家去奋力争斗了，再渐渐的连人恐怕都在消失。这是人类前所未有的场面，一个达到繁荣顶点却走投无路的社会的自我麻醉与自我消亡。
就像安倍政权一直去努力的那样，在不久的将来，日本确实可能实现国家正常化。把自卫队变成军队是很容易的，但是到哪里去寻找能支撑军队的国民，能承受牺牲的国民呢？觉醒带来的不一定是希望，也可能是绝望，而日本面临的恰恰是这个糟糕的局面。打破旧有的社会结构吗？唤醒日本吗？偏偏这种道路又被日本自己的稳定性打败了。安倍首相是真正有理想的政治家，他的很多努力都收获了成果，但这一切是远远不够的。
日本社会正在以我们可见的速度沉沦，不断加剧的福岛危机就是最好的一面镜子。为什么日本暴露出越来越多问题，因为衰退越来越无法掩盖了。为什么福岛解决不了，因为能下决心，能负责任，愿意去牺牲的人已经没有了。为什么只需要鞠躬就能解决问题，因为对于国内来说，这就够了。上下能达成这样的关系对统治来说当然是极好的，但对国家来说这就太可怕了。
日本社会还能维持，甚至很长的时间里，日本社会还是会很先进，无论治理水平，发展水平，还是国民的生活水平都领先于大多数国家。长期赤字又如何，国债高涨又如何？大部分是内债，大不了赖账，日本社会也许有很多问题，但它是个易于统治的稳定社会，还有很厚的本钱可言。甚至人口的衰退也不是绝对没有希望的，毕竟日本社会的承受力或许是世界最强的。也许今天引进的几百万外国人的后代鸠占鹊巢会成为日本未来的继承者，又或者在未来面临迫不得已，各种极端政策，乃至激进的技术进步也能挽救大和族的命运。
虽然这个社会从内部去变革的可能性是很低的，但这不代表它就会马上死亡，甚至还能苦撑待变，毕竟这是日本的强项，等待外部环境变化的可能性。但即使外部环境变化了，日本的国民能不能去适应这种变化，也是个巨大的未知数。即使鸠占鹊巢使日本换一批人，或者他们也不过变成另一种日本人而已，日本社会同化力有时候也是不可思议的，最后很有可能依旧是消极的走向衰弱，衰而不亡或许更可怕。
无论如何，日本也只是这个地球上不大的一个国家，即使它是世界上最发达的经济体之一。真正让人担心的是，我们的世界最后会不会变成一个超大号的日本。虽然这一天还很遥远，但全球存在的问题，某种程度上是和日本很像的，只不过大部分地区甚至还没有日本那样的极端稳定性和先进的发展水平。最后，我们会不会被困在这个星球上，等待着慢性的衰亡，而和日本不一样，没有任何来自外部救赎的可能性，只是加速走向坍塌而已。我们正在看到悲剧，希望那不是未来的预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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