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最后岁月
文 | 辛元平
最近有部讲述49年初北平城的剧《新世界》,我们来聊聊。
1949年初,北平,沉寂的空气里略有一声犬吠,对于这座城市来说,接下来的几个月将成为他和明清中国的真正分界,历史在这里抛下光芒,光芒的一边是城外蔓延无尽的荒野,荒野中野狗翻找尸体的动静,以及从清末到五四时不断变换的城头旗帜,而光芒的另一边则是一个恢复秩序的时代,理性,个人价值和胸怀世界的国家理想即将轰鸣而来。
新世界即将到来,剧中的三兄弟却茫然不知。在那个寂静的冬天,虽然他们能够感觉到,清末以来漫长的混乱时代即将过去,但这对于他们自己意味着什么,却是许多年后才能体会到的。
值得关注的是三兄弟的人设。
大哥由孙红雷扮演,是地头蛇,经历了清末,北洋,国民政府时期,掌握北平监狱,但在这个时代已经失去了影响力,无他,不再是首都的北平习惯了向南京屈服。
二哥则是南方的权力投射而来的结果,三十出头,庸碌无为。
三弟则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除了自己的小世界谁也不关心。
三兄弟拉开十岁的年龄差距,代表着三个不同的北京。
大哥身上的那个北京是清末的刀兵,是国耻,赴难,赔款和革命,是城头变幻大王旗,和大王旗下涌动着的各色人群,在那个老北京仍然存在的时候,这座城市混乱而张扬,南来北往的游侠,革命者和投机商蜂拥而入,中国的现代化从这里出发,五四的旗帜在这里飘扬。在乱世的风暴之下,大哥进行着沉默而野蛮的生存,他了解这个城市里发生的一切,最崇高的灵魂和最肮脏的交易交相辉映,未来的中国在这里野蛮生长。而现在这个北京已经不存在了。
三弟身上的那个北京则是未来的北京。这座城市会在几个月后就突然恢复惊人的活力,并在某个华东商贸买办团伙篡夺大革命几十年后再一次成为中国的中心,崭新的国家将在这里破土而出,带着需要在这座城市里生存到最后所必须的所有美德和规则,这些美德是这座城市自建立起就存在的那种亘古不变的东西,是《甘棠》和《鹿鸣》,也是即是进行了几十年的工业化之后,这座城市的原住民仍然念念不忘的,童年记忆里的人情味和老北京。
夹杂在两个时代之间的是二哥身上的北平。那是灰暗的岁月,不仅仅是革命的低潮,更预示着漫长的国难和日本人的刀兵,而当这劫难结束之后,蜂拥而来的劫收大员们肆意践踏和嘲讽着在这里坚持抗战了多年的本土力量,北京真正被称作北平的这段岁月并不温柔,短短三年,人心丧尽。好在1949年的1月已经到来,这段灰暗的时光即将被抹去,虽然伤痕是永恒的。
北平即将重新变成北京。慷慨激昂的青年已经长大,在颠沛流离中变得深沉,忧郁和坚毅。
现在,他们即将重新入城。并带来一个崭新的世界。但是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剧中人并不知晓,1949年的普通人饱经战乱,饥荒和物价飞涨,有条件离开的人只想离开。
大哥想走,是为了躲避沉重的过去。在这清末民国的几十年乱世中,每一个生存下来的人都背负着灾难,已经结束的,仍在发生的,即将到来的。他必须沉默,他没有表情。
二哥想走,是为了追求虚妄的前程。命运让他在这个冬天突然获得了一场升迁,这坚定了他留在旧世界里的信心——旧世界里的前程也是前程,起码对于这种人来说就是这样。
三弟想走,是因为大哥要他走。他后来不走了,是因为未婚妻死在了这个冬天。你看,这就是年轻的意义——那意味着血勇,盲动,也同时孕育着改变,成长和希望。
在三兄弟的古典叙事之上,《新世界》的画面隽永绵延,对于1912年以来的这座城市来说,这是旧秩序不断瓦解,不断涌入的人口和资本与陈旧的观念和管理模式碰撞在一起的魔幻时期。这段时间在诸多文豪的笔下被反复提到着:海外的新事物和新观念为这座城市注入了动力的同时,明清时期的一切前现代的东西却仍然比比皆是,这是一个有着电灯和电话的城市,同时也充满了算卦,巫蛊,决斗,暗杀,异教和帮派恩怨,这是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蒸汽朋克时期,现在这个时期要结束了。
一个都市传说一样的连环杀手执着地要在每个冬天杀一个人,在这旧世界的最后一年,终于杀到了三弟的未婚妻头上——而就在传奇与真实突然碰撞在一起的时候,传奇和孕育他的这个时代都将消失,而主人公却刚刚意识到这个恐怖的故事不但是真的,而且就发生在自己身上。这一系列意向的交错构成一种美。
三兄弟的古典设定和《美国往事》般的节奏感让我从剧中感受到了时间,虽然这种对时间感的塑造可以再用力一些,但是毫无疑问这个切入点本身就是美的,就像你初尝人事,开始体会这个世界的一切并且踌躇满志要有所作为时,你从小到大熟知的这一切却突然要终结了,而且就在这个冬天就要终结,你会不会也有这样的一种跌落的感觉?
剧中人就是在这样的心情下,一边准备离开这个城市,开始思考这个世界终结的原因。
在这个沉默的冬天,与剧中小人物平行而来的,是大量现在我们还能在史书上看到的重大事件:
立秋后不久,抗议美援日本的朱自清死于十二指肠穿孔。
这之后不久,南京方面要求北平当局严厉对待学生。
贯穿这两件事背后的,则是1948年初就开始的物价飞涨,到10月之后,城内物资,治安开始恶化,达官贵人不得不开始思考离开城市——这是剧中故事的起点。如果稍微了解一点民国的北平历史,你就知道你不能责怪这些普通人,对于经历了清末到抗战所有事件的普通北平市民来说,每一次重大的变化,无论是北洋的政治丑剧,国民政府的南迁,日军的侵华,甚至是抗战胜利后政府大员的劫收,都让他们的生活变得更糟而不是更好。对于当时的北平市民来说,1948年是一个噩梦一样的年份,一种叫做金圆券的猛兽改变了所有交易规则,扛着一麻袋的钱去购物并不是什么偶然现象,反复的动荡和折腾让这座城市疲于奔命,就算你再热爱故乡,也必须承认故乡的这种日子对于普通人来说那是一种折磨。
事实上,自10月开始,城内的富人就开始三三两两的离开城市,当时的情况非常混乱,有关系有门路的当然在10月就已经走掉了,但是剧中我们可以看到,直到1949年年初,三兄弟才基本上完成资金转移,还被中间商赚了大额差价。
而三弟正是在领教了这位中间商的奢侈生活和过硬背景后,得出了一个小人物必然能够得出来的朴素结论:屋子塌了,是因为上梁不正。
那么理所当然,就算他们真的到了南方,由于上梁还是这么一帮人,那么很显然,是不会有什么真正的前途可言的。
而新世界就是在这种小人物的感慨和判断下才能够真正诞生的,新世界并不是救赎的彼岸,而是需要每个领悟了自己是谁的人去一起奋斗的一种未来。每一个小人物对这个未来的描述都不一样,但都有类似的地方,对于生存下来的强人来说,新世界可能可以让他在不作恶的同时也能活下来,而对于苟且偷生的蚂蚁来说,新世界可以让他们生活的更加安全,不用担心屋子塌了的这种事——特别是这屋子在过去几十年反复地垮掉的时候。
唯有真正沉溺在旧世界制度体系里的人会被新世界的光芒晒伤——这预示了局中人最后的不同命运。
在1949年到来之前,普通人的命运不掌握在自己手中,北平自己的命运不掌握在北平人民的手里,中国的命运也不掌握在中国人手中。这是那一代知识分子中的很多人被彻底打垮了精神的主要原因——从来没有一个时期,东亚的命运会被嵌套进一个中国人完全陌生的体系手中,这种体系的陌生感让那一代人从迷信万国公法到迷信英法调停,最后又寄希望于美苏的政治美德,结局就是,他们最终会变成什么都不信的那一类人。什么都不信,就会对一切真正的规则失去敬畏,能够决定他们喜怒哀乐的,只有自己的利益相关者了——生存的体验就是这样消失的,随后也一同葬送的就是可贵的自由意志本身。
而新世界会帮你找回这些东西。那些古典时代就诞生的,又在漫长时光中被蹂躏的美德会在一九四八年之后再次回来。真正从乱世中靠自己活下来的人会明白这些美德的意义,因为正是因为世道混乱,美德才显得那么稀有,这也是当新世界的曙光即将降临时,他们能够本能地感觉到那种新鲜空气的原因。
徐天,这样一个在编剧徐兵作品里万能的主角,就是那个永远跟随自己本能行事的人,在新鲜空气已经到来时,他迎面走向了田丹,那个来到北平城的共产党员,并且终将在新世界获得新生。
《新世界》是编剧写给老北京的一份情意绵长的家书,老北京的细节随着镜头的推进不断展开,普通人背负着自己的小世界,在乱世的尾声中努力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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