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注一掷的哈马斯与陷入党争的以色列
文 | dlsdyc
节日里的火箭弹
2023年10月7日,对于绝大多数以色列人而言,这是为期一周住棚节(Sukkot)的最后一天。这既是以色列的三大朝圣节之一,也是象征收获季节结束的丰收节日。10月6日可能是更有纪念意义的一天。五十年的赎罪日战争最终导致巴以问题走上和谈轨道,也深刻影响之后中东地缘政治局势的变化。
然而,对于作为加沙地带实际掌控者的哈马斯组织(Hamas)而言,五十年前的战争只能被称为耻辱性失败。通过交换西奈半岛,埃及甚至成为第一个和以色列关系正常化的重要阿拉伯国家。在哈马斯眼里,唯有报复才能宣泄以色列对加沙地区的封锁和隔离。
7日当地时间6点30分,当大多数以色列人还沉睡其中时,由哈马斯所主导的阿克萨洪水行动正式开始。第一波2200多枚火箭弹喧嚣着发射向以色列的各个角落。这是自2007年哈马斯控制加沙地区以来最大规模的火箭弹袭击。这一袭击的强度甚至超过了2014年和2021年两次火箭弹袭击。无数居住在以色列的人被防空警报所惊醒,惊慌失措地试图进入地下掩体进行躲避。
同样惊慌失措的还有以色列军方和被人引以为傲的安全部门。与前几次大规模火箭弹袭击不同,哈马斯同时派出了数百名突击队员,通过皮卡、摩托车、甚至是滑翔翼突破以色列在边境的严密监视,一举冲入以色列控制境内。甚至包括加沙总部在内的三个以色列军事基地遭到袭击并被占领。至少700名以色列人被杀,超过2400人受伤。包括士兵和平民在内的上百人被哈马斯绑为人质,带回加沙。
一时之间,舆论哗然。五十年前的突袭阴影再一次激发起以色列人的忧虑。许多以色列人不得不躲在自己的房子里,试图躲过哈马斯武装人员的搜查。
袭击五个小时后,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现身发言,公开表示以色列“处于战争状态”,并且发誓,“敌人将付出他们以前从未知道的代价。”以色列的主要反对派也纷纷表示将与利库德集团商讨组建联合内阁共同应对危机。以色列国防军也随即展开大规模反击。
距离加沙地区80公里的范围将进入紧急状态。四个师的预备役人员已经组建完成并投入到与加沙地区的边境线上。对残留在以色列南部城镇的哈马斯武装人员的清缴也开始迅速推进,目前已经控制住绝大部分地区。加沙的电力供应也全部切断。
以色列空军的大规模打击也让加沙居民陷入2021年以来最为艰难的夜晚。现在唯一的问题是,以色列是否会以牙还牙,大规模派遣地面部队进入加沙地区,进行扫荡作战。
哈马斯的困境
面对加沙局势的升级,联合国安理会轮值主席国巴西宣布将召开安理会紧急会议讨论目前情况。大部分哈马斯武装分子在一击成功后,裹挟着人质撤回加沙地区。哈马斯显然对这次突袭十分满意。他们不仅表示将有信心承受以色列接下来的报复(毕竟手握大量人质),并且呼吁和号召阿拉伯地区的其他国家和武装力量加入到这场行动中来。
哈马斯的乐观背后却存在巨大的忧患。考虑到加沙地区的基础水电网络受到以色列的严密控制,即便通过地道走私再多的物资,也无法弥补在基础设施上的缺陷。只不过在加沙爆发人道主义危机之后,以色列往往不得不屈服于国际社会的压力,重新为加沙地区提供水电和紧急救援物资。但在这一次哈马斯的高调袭击之后,以色列可能不会那么轻易松口。
事实上,随着以色列昨天的报复性空袭,已经同样有数百名加沙地区的巴勒斯坦人丧生。一旦以色列加码对加沙地区的封锁,乃至进一步的地面进攻,加沙民众可能不得不陪着哈马斯一起过一段相当难熬的日子。目前哈马斯方面称被空袭之后死亡500人,受伤2300人 。
更为现实的是,对于巴勒斯坦权力机构主席阿巴斯而言,虽然他在嘴上强烈批评以色列的行为,但实际上他所代表的巴解组织并非不乐于见到以色列对哈马斯的打击。哈马斯的削弱同样有利于巴解组织维持自己的统治权。尤其是考虑到阿巴斯在面对以色列在约旦河西岸步步蚕食又无能为力的表现,巴解组织非常有动机坐视哈马斯冒进举动产生的严重后果,以此作为自己实行相对温和路线的依据。
巴解组织有自己的算盘,这反过来构成哈马斯高调行动的第一层盘算。自从哈马斯壮大以来,两个组织都在竞争对巴勒斯坦政治权力的指挥权。由于以色列的地理隔离,最终形成哈马斯掌握加沙地区,而巴解组织掌握约旦河西岸的割据现实。
巴解组织在名义上掌握巴勒斯坦中央权力机构。阿巴斯政府的长期执政、无能表现和普遍腐败导致越来越多的巴勒斯坦人对巴解组织失望。阿巴斯在国际政治中的位置却十分坚固,被各方视为唯一可以接受的代表人选。
哈马斯虽然恼火这一局面,但缺乏直接取代阿巴斯的手段。问题是,阿巴斯本人已经87岁的高龄,显然巴勒斯坦需要为后阿巴斯时代做准备。哈马斯意识到,唯有越高调,越具有戏剧性的行动,才有可能获取巴勒斯坦人的支持,进而转化为后阿巴斯时代的政治筹码。
在争夺巴勒斯坦权力的道路上,遭受以色列人短时间的军事打击是有利可图的博弈论游戏。加沙民众的苦难也可以被引导为对以色列新的仇恨,从而为哈马斯的意识形态提供源源不断的支持者。
哈马斯高调行动的第二层盘算才是他的真正忧虑。在巴以问题上,阿拉伯国家被认为是巴勒斯坦的天然盟友,也是巴勒斯坦能够支撑下去的关键动力。但随着世界格局和中东格局的不断变动,一个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是,巴以问题已经没有以前那么重要。
沙特、伊朗、埃及、土耳其的四角博弈,以及中美俄三个域外国家的影响力正在逐渐塑造新的中东地缘政治态势。在本次袭击发生之前,以色列最热门的外交话题就是与沙特阿拉伯的关系正常化。沙特出于自身地缘政治利益的考虑,与以色列关系日益靠近是不争的事实。
尤其是在我国帮助沙特和伊朗关系正常化之后,沙特和以色列的关系正常化成为美国非常热心的项目。在9月26日,以色列旅游部长甚至历史性的率领官方代表团在沙特参加联合国世界旅游组织活动。另外在两天前,以色列环境部长宣布将在下周参加于沙特举办的气候会议。
沙以关系的正常化不是哈马斯所乐见的举动。毕竟,哈马斯是绝不可能在没有国外势力支持的情况下战胜以色列的。在中东风向变化不利于自己的情况下,哈马斯需要通过高调的行动证明自己还有统战价值,或者说有值得利用的地缘政治价值。
不过,令人遗憾的是,截止今日为止,除了黎巴嫩真主党的小规模炮击和伊朗的公开支持外,几乎所有主要的域外和域内国家都没有站在巴勒斯坦这边。西方世界对以色列的支持是压倒性的。但是包括中国在内的大部分国家,都只是呼吁双方停止战斗,相互保持克制,避免事态公开升级。即使是伊朗,也否认参与了此次行动。显然,在这次事件上,伊朗也要同哈马斯在明面上保持距离。
沙特外交部仅仅表示,“我们正在关注一些巴勒斯坦派别和以色列占领军之间前所未有的事态发展,这导致了许多方面的严重暴力事件”,呼吁双方立即停止暴力。甚至一贯亲近哈马斯的半岛电视台也用“brazen assault”形容哈马斯的本次袭击。面对日益变化的中东局势,哈马斯能否自救成功是一个需要打上问号的问题。
功能失调的以色列
本次袭击在我国互联网最早激发出的讨论,不是关于巴以问题,而是以色列早期的糟糕表现。它如同梦游一般被哈马斯武装分子突破,并让他们成功席卷大量人质撤回加沙地区。尤其是考虑到50年前那场突然袭击,这可能是以色列历史上最大的情报失败。
对于哈马斯的大规模行动,以色列并非毫无预警。一直以来关于巴勒斯坦民众第三次大起义的警告已经在军方和情报部门流传。但显然以色列人满足于自己的铁穹防空系统和封锁策略,认为自己成功将哈马斯的骚扰控制在最低限度上。但更深层的问题存在于以色列的内部政治问题之中。
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一直是政坛的常青树,他经常以马基雅维利式的权谋术组建自己的政府联盟。他所领导的利库德集团也一直是以色列议会唯一稳定的最大集团。但内塔尼亚胡的功利态度也导致他将不少昔日盟友推到自己的对立面。尤其是在他本人受到腐败指控的情况下,左中右各派第一次联合起来试图推翻内塔尼亚胡的统治。
依赖于自己的宗教保守派盟友,内塔尼亚胡和反对派阵营势均力敌的战斗导致以色列2019年到2021年短短两年内举行了四次选举。直到两年前,一个由左中右(甚至包括一个阿拉伯人政党)八个党派组成的大联盟才勉强将内塔尼亚胡赶下了台。明眼人都知道,如此复杂的党派联盟是不具备任何稳定性。一年之后,联合政府垮台,以色列再次选举,内塔尼亚胡重新登上总理宝座。
第六次当选总理的内塔尼亚胡将本届政府的重点放在司法改革问题上。新政府认为,以色列的司法部门存在严重的意识形态偏见,因此需要进行改革,确立议会和民选官员的至高性,保障自己的政策能够得到实行。
关于司法改革的具体内容再此不加以详述,仅需要指出的是,一旦政府的司法改革法案得以通过,那么执政联盟将掌握最为关键的司法人员提名权,从而保证将更忠于自己意识形态的人选推举入司法系统。(有一说一,以色列还是太保守了,我阿美利加可不就是两党通过总统提名使劲往各级法院塞自己人么)
以色列的反对派不会接受这种局面。毕竟在执政联盟已经掌握行政和立法分支的情况下,如果再让执政联盟掌握司法分支,那反对派的处境将更加危险。在反对派看来,司法改革还有一层非常险恶的用心,那就是帮助内塔尼亚胡摆脱腐败指控。由于议会算术的问题,反对派选择将街头抗议作为自己的抗争方式。(事实上,以色列在过去四十周内一直在发生规模大小不一的抗议)司法改革问题也直接上升为国本之争,在巅峰期间甚至引发超百万人规模的大型抗议活动。
面对反对派的强大压力,执政联盟内部也出现危机。甚至同为利库德集团成员的国防部长也开始反对司法改革。在这种情况下,以色列各派不得不接受总统的斡旋,试图提出一致的方案。由于各方分歧严重,以色列的执政联盟在中止一段时间后,宣布将推行更为温和的单方面法案。
这无疑加深以色列的内部撕裂,也导致街头运动烈度的提升。包括空军预备役在内的许多预备役士兵宣布以停止服役的方式反对司法改革法案。在这种环境,包括军方和情报部门在内的大量机构都被牵扯进以色列内部的“国本之争”。在这种情况下,长期受控的哈马斯问题显然就不是那么重要的问题。
从某种意义上说,哈马斯的袭击也为内塔尼亚胡提供新的政治机遇。反对派组建联合政府的想法为他建立新的议会多数提供了可能性。事实上,以色列国内主要矛盾已经不再是自由派和保守派对立,而是世俗保守派和宗教保守派对立。
曾经的以色列工党已经完全泡沫化。极端正统派是保守派内部最大的争议。这些极端正统派认为自己需要完全按照传统的犹太方式生活,拒绝服从兵役。这是世俗保守派完全不能接受的结果。内塔尼亚胡本人在这个问题上一贯左右摇摆。只不过在本届政府中他特别依赖宗教保守派,所以选择在兵役问题上为极端正统派大开绿灯。
以色列极端正统派
如果能够将曾经的世俗保守派和自由派吸纳进政府,他显然能够回到过去几届政府中更为平衡的状态。这并非无稽之谈。大部分的反对派领袖大多曾经担任过内塔尼亚胡政府的部长职务,其中部分人士源出于利库德集团。他们更多是反对内塔尼亚胡本人,认为其本人受到腐败指控,且缺乏政治诚信(内塔尼亚胡的政治许诺确实没啥可信度)。前利库德集团成员前司法部长萨尔是代表人物之一。
本次袭击为这些反对者以国家稳定为理由重新接触内塔尼亚胡的借口。这其中也存在很多不确定性,但不得不说,内塔尼亚胡似乎又一次活了下来。
关于本次袭击的后续,本文不做过多猜测。最大的看点在于内塔尼亚胡是否会在加沙采取地面攻势。哈马斯的袭击是多重状况下的意外态势,很难再次复刻。巴以问题的基本症结没有变化。域外域内大国大多缺乏强力干涉的兴趣。伊朗作为唯一支持巴勒斯坦的域内强国难以改变哈马斯的生存态势。狂欢和喧嚣之下是复杂的政治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