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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特务(六次)单枪匹马暗杀刘青山张子善的机密档案曝光(上)

作者:李唯 闽南秀才 2021-10-29



一份暗杀天津百亿贪官的机密档案:审讯笔录详述了6次行动过程


这是一个步步惊心的谍战故事,基于真实历史改编,主角是个特务,叫刘婉香。


刘婉香这个特务,很朴实,是石家庄获鹿县(今鹿泉区)的农民,专业是为公猪做阉割手术。


他不怎么识字,写情报错字连篇,他不爱用抽水马桶,坐上去就便秘。


因此,虽说他正经八百是个特工,还单枪匹马搞了6次暗杀,我还是很难把他和007、阿汤哥视为同类。


最多,他会让我想起农民特工翠萍同志,就是前些年国产谍战剧《潜伏》里姚晨演的那个。


故事的作者是一位前辈作家,李唯。2011年,他去河北和天津查档案,意外发现几页记录,是一名国民党特务的审讯交代,讲得极为详细,讲述了一起被历史遗忘的暗杀行动。

详细到什么程度,一名特务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柴米油盐,鸡零狗碎全有了。

因此,提醒大家,由于故事描写过于真实,请勿对号入座,更不要胡思乱想。


暗杀刘青山张子善
作者:李唯

一、背景情况介绍

刘青山,男,曾任天津地委书记,卒年37岁;张子善,男,曾任天津地区行署专员,卒年34岁。


左为刘青山,右为张子善。

两人因贪污,以及其他罪行,经时任中央人民政府主席毛泽东的亲自批示,河北省高级人民法院判处刘、张死刑,于1952年1月10日下午1时在河北保定市执行枪决。此案被后人称为共和国开国第一反贪大案。

事隔59年后,即2011年5月,天津作家李唯领受写作任务,拟将此案创作电视剧《开国第一刀》(暂名),特去河北省档案馆和天津市档案馆两地,调阅50余年前的封存档案。

在浩如烟海的档案文字阅读中,在稍不注意就会滑过去的其中一本很次要材料的夹页里,李唯意外地读到了一段长达9页多纸的记录。

这几页因年代久远墨迹已经消退淡化到快要认不出来的文字,记载了一桩当时此案的承办者和档案的整理者都认为不太重要,或者认为只是一个小小插曲的事件,所以他们会把这份原始记录随便塞在了这样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里。

这段记录显示:1950年1月,刘青山和张子善奉调进入天津正式主政天津地委和天津行署,国民党保密局华北地下工作站曾经招募过一名叫作刘婉香的特务对刘张二人实施暗杀。

刘姓特务婉香一直将这一暗杀任务锲而不舍地执行到1951年秋天刘张被捕之后。在刘张被捕后数月内,刘姓特务婉香也被我公安机关捕获,后被处决。

这9页多纸的文字,是刘特务的审讯交代,其叙述之翔实,已经足以让李唯对其暗杀过程充分了解。

以上是背景情况介绍。下面是李唯根据其了解写成的暗杀过程始末。



二、刘婉香其人
 
刘姓特务婉香,男,河北省获鹿县(今河北省鹿泉市———李唯注)上庄镇大宋楼村人,农民。

在1949年4月以前一直在村里务农,种棉花,也兼做骟匠,替本村也为邻村乡民骟猪,以及骟驴和马牛。主要骟猪。

挣一些工钱或者不挣钱就挣一点粮食回来,用以养家糊口。人粗壮,敦实,黑糙,周身没有一点温婉的地方。

之所以叫这样一个妩媚的名字,是河北获鹿这一带的民俗。获鹿乡间很多男人都起女流之名,譬如获鹿曾经有一个著名的悍匪叫贺燕玲,就是男起女名。

刘姓特务婉香粗通一点文墨,能写自己的名字,以及能写骟猪之后收到工钱的收条,尽管有错别字,但文理还算通顺,这一点对于他日后能被招募做一名特务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因为他能写情报。

刘特务用来写情报的这一点文化竟然是得益于共产党和八路军对他的教育。获鹿县当时在大的范围内属于共产党的晋察冀根据地,但不属于那种牢固的根据地,是共产党和国民党双方来回占领来回拉锯的地方。

在共产党占领获鹿的时候,共产党便给农民办扫盲班,刘婉香就是那时候参加扫盲班学文化的,他当时参加的目的就是为了日后骟猪挣工钱好写收条,当时也没想到日后会用来为国民党写情报跟共产党为敌。

田间的扫盲班。

刘婉香在审讯交代中对我公安办案人员说:“我对不住你们共产党教我认字儿!”这是交代材料上刘的原话,他说得很纯朴。刘特务虽然是特务,身上散发着农民的朴素,属于农民特务。

刘姓特务婉香在1949年以前绝没想到要当特务,他甚至都根本不懂“特务”这俩字儿是什么意思。

事情变故是在1949年的春天,刘婉香给邻村的一大户人家骟一匹马,一匹口外的大菊花青,好马,因为手艺不精致,在摘除马睾丸的时候把刀子上的铁锈蹭进了伤口里,结果马感染了。

几天后此马逝世,刘婉香便连夜离家逃跑,他怕主家让他赔马。

刘婉香一直向北跑到了张家口,正碰上国民党保密局华北工作站在张家口满城贴着招募告示在招人当特务,那告示贴在学校,贴在饭馆里,贴在剃头店里,街头卖煎饼的摊子上也贴几张,还有贴在厕所墙上的,有点像现在到处贴着治疗尖锐湿疣和梅毒的广告,一切都在轰轰烈烈大张旗鼓地进行。

本来招募特务这事儿应该是暗地里秘密运作的,而且人选通常也是精中选精然后加以严格训练,不能像现在这样,如煤矿在招挖煤的,这简直就像是在全面进行特务大招工。

这皆因国民党即将溃败,共产党即将进入全国的城市和乡村掌握政权。尤其是华北,马上面临解放,国民党极需招募大量的人来对掌握政权之后的共产党进行捣乱和破坏。

所以萝卜快了不洗泥,就只能像大招工一样地来招特务了。这其实就是在招募捣乱破坏分子。

国民党为此还采取了有奖招特务的办法,譬如剃头店的剃头匠师傅能说动来剃头的去当特务,每募得一名,给一块银元,每募得两名,给三块银元。用现在的话说,再多给几个百分点。因此当时民间协助国民党招募特务的,众多!

民国时期的孙中山头像银元。建国初期,人民银行曾经按重量和成色将各类银元(孙中山头像、袁大头、鹰洋等)分成等级,收兑人民币。

刘婉香就是站在小饭铺门前多看了几眼告示,他开始以为是小饭铺贴出来的菜谱,就被小饭铺里做饭的一把抓了进去,死死攥着不放手,像死死攥住了大洋钱,苦口婆心地劝说刘婉香去当特务。

刘婉香经过劝说后同意当特务。因为他在张家口要挣钱吃饭。

当时张家口都有人开始吃蝙蝠了,这是由于解放军当时包围张家口,围而不打,城里肉畜能吃的都吃了,再没吃的了,蝙蝠好歹也是肉。

刘婉香在张家口的日子过得很艰难。刘婉香同意当特务后,国民党方面对刘婉香等人进行了测试,毕竟这是招特务,无论怎样都要检测一下的。

考试分知识问答和写应用文一篇,知识问答包括诸如“国父是谁”、“三民主义是什么”、以及“中国有多大”之类。应用文的写作是写借据一张,内容是跟邻居家借碗。

国民党考虑到这些来当特务的大多是社会底层的贩夫走卒,因此出的题也尽量地平民化。

对于“国父”和“三民主义”,刘婉香的回答是“知不道”,他在农村从来就没有听说过这两个词儿;对于“中国有多大”,刘婉香想了半天回答说:“比大宋楼村大。”

他认为中国肯定要比他老家的村子大,这是毫无疑问的。至于是不是比张家口也要大,刘婉香不能确定,因此他没有把握地问国民党主持考试的人:“长官,中国是比张家口也大,对不?”

国民党主持考试的人气得大骂,首先在语言上性侵刘婉香的母亲:“日……”又说:“中国要不比张家口大,中国又往哪里摆?就他妈你这种素质也来当特务!”

刘婉香委屈地说:“长官你不要骂人嘛,我就是知不道,我才问你是不是比张家口也大嘛!”

刘婉香尽管不知道中国是不是比张家口大,但他的素质在来当特务的这些人里算是比较高的了,很多人比刘婉香还要更差,国民党骂他们骂得更凶。

但国民党的长官在骂过这些人之后还是基本上全体给予录用,并根据人员的素质高低进行了任务划分。

对比刘婉香还要差的,准备将来就派遣他们回街道进行潜伏,能在晚上溜出来贴个反动标语,能在街道里造点儿谣,比如说共产党要把女人的奶子都割了去造原子弹打台湾。这条谣言在建国初期的中国民间曾经广为流传,中国政务院(国务院前身———李唯注)在1950年9月21日的《人民日报》上都曾经正式辟过谣。

1950年9月21日《人民日报》头版。

另外还造谣说共产党的干部都喜欢耍派头背着手讲话,长期以来都习惯了,所以方便的时候也习惯地背着手,也不扶生殖器,所以都尿到鞋上了,脏,埋汰,不讲卫生,等等。

这些特务都识字不多,造的谣文化含量自然也都不高,但总之能造点儿这样的谣,能败坏一下共产党,也有用。

对比这些造谣者还要再差一些的,将来就派遣他们回各自的村里去当特务,当驻村特务,能在村里下药毒死两口猪,能在村头的水井里投点药,让村民们都跑肚拉稀,能放火烧几垄麦子,总之能给共产党添点儿麻烦,也是好的。

国民党正值危难之时,正是用人之际,所以就不能太挑剔了。对刘婉香,国民党方面则另有考虑。刘婉香最突出的地方是在他的应用文写作上,就是写借据。

刘婉香向国民党的长官提出他能不能不要写借碗,因为他没跟邻居家借过碗,他自己家里就有碗,他跟邻居借过玉茭子面,他请求写借玉茭子面,用文学创作的话说,刘特务要求写作应该来源于生活。

国民党的长官同意了。刘婉香一会儿就写完了借据,其中夹杂着错别字:“节(借)玉叫(茭)子面两升,等到收求(秋)还,到时候,有玉叫(茭)子就还玉叫(茭)子,没有,就还豆子。”

国民党长官看完后高兴了,这在来应试当特务的人里语文程度是最好的,将来能写情报。刘婉香因此就算是比较优秀的特务,党国准备委以他重任。

刘婉香被确定录取为特务之后,国民党方面对刘婉香等录取者又进行了职业道德教育。

所谓职业道德教育,大意是训诫刘婉香这些人说:既然来当兵,就知责任大,既然来当特务,就要好好当,要有职业道德,不能拿了特务经费之后一道金光就溜得不见了。

国民党方面警告刘婉香等人说:如果卷款私逃,党国一定会再派特务去把你杀了。一拨一拨地派人去杀,直到杀掉你为止,党国有的是特务,我们的战友遍天下!

刘婉香听得心惊肉跳,以至于后来他一直很有职业道德地做这个特务,从没有想过要拿了特务经费开溜。

进行完职业道德教育之后就是交代注意事项。国民党方面又告诫刘婉香等新特务们说:你们以后都是要打入共产党内部的。既然是要打入共产党内部,那么就要尽量做到和共产党员一个样,这样才能融入他们。

既然是要做得像一个共产党员,那么有两件事情要特别注意,第一是不能贪腐,第二是不能淫乱,因为共产党特别强调反对搞这个。


刘婉香等特务都不太明白,因为他们听不懂“贪腐”和“淫乱”这两个文化词儿是什么意思。国民党方面只好用这些贩夫走卒们听得懂的直白语言重新说道:就是第一不能贪钱,第二不能随便搞妇女,只能和自己的老婆睡觉,而且还要艰苦朴素,啥苦都是你先吃,啥甜都是老百姓先尝,这样才是共产党员!

刘婉香等新特务们这才算有点懂了,然后都很感叹,说:做特务容易,做共产党员难啊!

进行完职业道德教育和交代完注意事项之后不久,张家口解放了,国民党工作站带着刘婉香等特务转入地下待命;又过数月,整个华北都解放了,国民党赶紧把招来的人都派遣出去,根据水平高低分别派遣到不同的地方去,像适合回农村去当特务的,就赶紧都让回村,去给猪下毒。

1950年代的养猪农户。

对刘婉香,国民党工作站考虑了一下,最后就说,让他去天津吧。天津在共和国开国初期还只是河北省下属的一个专区,像今天的河北保定地区一样,位置并不算太重要。

如果是要暗杀河北省委的领导,譬如是要暗杀当时的河北省委书记林铁同志,那就重要很多,那国民党方面就要派遣经过严格训练的专职特务去。而地区和县一级,因为专职特务太少,派遣不过来,只好派遣像刘婉香这样的业余特务去。

国民党工作站的长官找刘婉香谈话,说:你去了天津以后,自己根据情况开展行动,贴标语散布谣言放火烧仓库都可以。如果能把共产党主政天津的长官杀了,在天津引起动乱,那更好不过了。

同时告诉刘婉香:根据情报,共产党现在掌管天津的长官,一个是地委书记刘青山,一个是行署专员张子善,杀了这俩,党国有奖。

刘婉香提出了他的要求,说:那我要杀了这姓刘姓张的,我不要奖钱,这年头钱也不值钱,钱票儿都毛了,我要麦子。你们给我几车麦子,再雇车给我拉回获鹿县大宋楼村老家去。

国民党方面当即就说:可以给你麦子。麦子可以给你雇车拉回你老家去。杀了人就办。

刘婉香高兴了,说:那中,那我就去天津杀这俩孙子!


三、打入中共天津地委内部

刘婉香于1950年2月7日到达天津卫执行暗杀任务,先住在天津八里台的耀明旅社。

耀明旅社在1964年拆了,现在是天津手表厂的所在地。刘婉香住下后,他便打听刘青山和张子善住在哪儿。要杀人总要先知道人在哪儿。

刘婉香先向市民打听,见到街面上摆摊的、卖菜的、锔碗补锅的,甚至走道的路人,先向人家鞠一个躬,问一声大哥好,或者大姐好,然后问刘青山和张子善住在哪儿在哪儿办公,待问清后再上门去杀。

1940年代的天津八里台街景。

这很不像一个特务的行径,倒很像是乡下人进城寻亲问道,但农民特务刘婉香确确实实就是这样开展他的特务行动的。

刘婉香在天津八里台一带的大街小巷问了一个遍,可是这些市井小民都不知道刘青山和张子善在哪儿办公,很多人甚至都没听说过这俩人。

解放军当时刚进城,百姓对于共产党掌管天津的长官都还很陌生。同时共产党有严格规定严禁宣传领导,不像现在,大力宣传领导是每个城市宣传工作者的职责,每个城市的领导都是这个城市最著名的人,再小的城市都自办电视台,电视上有三天不见领导的身影,百姓会以为是电视坏了。

刘婉香到处打听不着,很有些着急,后来他就想到去派出所打听,有点像现在说的有困难找民警。这是第一个特务去向共产党的警察部门求助的。

刘婉香当时去的是天津南开公安分局八里台派出所。进到派出所里,一个当班的警察,脸上有道刺刀挑过的疤,很凶悍,一看就是刚从战斗部队转业下来的,正往墙上挂抗美援朝的宣传画。

刘婉香向那刀疤脸的警察弯腰鞠一个躬,说:“警察大哥你好,俺来问问这个刘青山和张子善———”

话刚说到这,刘婉香猛然住了口,接着冷汗不由得冒了出来,他猛然想到自己是个特务啊!作为特务,自己咋能到共产党的派出所来问事呢?有特务来向警察打问的吗?老鼠舔猫腚,这不是来找死吗?

1950年的中国警察,穿着第一代警察制服“五零式”警服。

刘婉香刚当特务,他的角色意识还不是很强,他常常就忘了他已经不是农民而是特务了。刘婉香想跑,但腿软得跑不动,哆嗦着站在那里,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警察半天都听不到来人后面的话,很诧异,转过身来,看到的是满脸直淌汗的刘婉香,更诧异了,警察朝刘婉香走过来,问他:“我刚才听你问刘书记和张专员?你找他俩干啥?有啥事?”

刘婉香魂飞魄散,接下来他的动作就是把手伸到了兜里去,把国民党发给他的特务经费都掏了出来,给那刀疤脸的警察放在桌子上,同时很实诚地告知:大洋原先一共有七块来着,这一路来天津,打车票,打尖住店吃饭,花了一些,还剩六块半,都在这儿了,一点都没向共产党隐瞒,现在全部上交给共产党!

刘婉香创造了国民党的一项纪录:他成为国民党历史上投降最快的特务。刘婉香后来被捕,在审讯他的时候,还专门提到了这一段,说他当时以为一定会让共产党枪毙了。

接下来发生戏剧性的一幕是,那警察看到刘婉香掏钱,愣了一下,接着哈哈大笑。

刘婉香在这儿有一个笨拙的错误,但这笨拙的错误却极其精明地挽救了他。刘婉香以为那警察已经看出来他是来杀刘青山和张子善的,所以他就赶紧上交特务经费,而没有交代他的行动任务,他认为用不着说。

恰是他少说了这一句,那警察便以为刘婉香是乡郊的农民,是在乡里受了什么欺负,专门来天津上访的,之所以见面就掏钱,是要把钱给他,让他帮着去找天津最大的长官,要告状打官司!

站在那警察面前的刘婉香彻头彻尾就是一个农民,穿着大襟黑棉袄,头上绑着河北白洋淀一带的羊肚子手巾,手上全是锄头把磨出来的老茧,脸上的层层皱褶里嵌着仿佛永远也洗不净的污黑,这完全是冀中平原上凛冽的风一年一年雕刻出来的,是半点儿也伪装不来的,这是连国民党自己招募这批特务时都没想到的一个优势。

这批特务全都是原汁原味,天然朴实本色,完全不是后来银幕和戏台上的特务一律是贼眉鼠眼挂着特务相儿,因此反而具有很强的隐蔽性。甚至连刘婉香的惊慌和淌汗,也被那警察认为是老乡见了官差而本能地胆怯。

那警察参军前也是种地的,对农民很亲,他忙把刘婉香掏出来的钱又给刘婉香装回兜里去,告诉刘婉香用不着!说有啥事情现在人民政府会给老百姓作主的。然后热情地告诉刘婉香:天津地委和行署就在天津杨柳青镇的石家大院,刘书记和张专员就在那里办公。

那警察还给刘婉香画了地图,详细标好了路线,让刘婉香去找。

刘婉香宛若死里逃生!惊魂甫定之后,刘婉香出门去,用国民党发给他的经费在街上买了两斤桃子,回来要送给那警察,他要代表国民党谢谢共产党的帮助!刘婉香很实诚地让那警察把桃子收下。

那警察对刘婉香说:“大兄弟,共产党有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但我要不吃你一个,你会觉得我这人别扭,跟老百姓见外,那我就吃你一个桃!”

那警察就捡一个桃吃了。吃完桃,那警察从自己的午饭饭盒里拿出一个馍来,又对刘婉香说:“大兄弟,我吃你一个桃,你吃我一个馍。你要不吃,我不乐意!”

人民军队“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宣传画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那警察的馍里夹着肉末,天津人把这种馍叫作“肉龙”,比刘婉香一个桃要贵。

刘婉香吃着肉龙,哭了,觉得共产党真好!作为一个骟猪的农民,从来没有长官和军警对他这样过。他想起培训时国民党长官说的共产党不贪钱的训言,感觉说得真是没错!

刘婉香走出派出所的时候,碰上天津的学生在街上游行,庆祝天津解放一周年,学生高呼共产党万岁,刘特务也由衷地跟着喊了几句。这是第一个国民党特务喊共产党万岁的。刘婉香认为共产党应该万岁。

刘婉香按照八里台派出所民警画的地图,顺利地找到了杨柳青镇石家大院,果然刚成立的天津地委和行署就在那里办公,一对石狮子的门楼前有卫兵站岗。

找到了刘青山张子善吃住办公的地方,刘婉香却发起愁来,看着哨兵伫立的石家大院,他想自己要咋样才能混进去呢?要打入不进去,找到了又有什么用!

刘婉香在杨柳青镇上毫无头绪地转悠了大半天。下午,碰到了镇上的一个坐地户,刘婉香向他去打问和讨教进石家大院的办法。

那坐地户说不能白问,要先吃喝。刘婉香愤怒地想这孙子肯定不是共产党员!加我微信:wang198309247

在吃了刘婉香买的两个驴肉火烧和一碗驴杂汤后,那坐地户告诉刘婉香:想进石家大院,也不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儿,刚成立的地委和行署机关要招大量的勤杂工,包括扫地的、烧水的、值夜守更的,以及给食堂帮厨的,甚至还招专门灭白蚁的,大院里的亭台楼阁日子久了那木头都生了白蚁,总之要招不少人。

驴肉火烧。

负责在镇上招人的是庶务科的一位倪姓科长,倪科长就是杨柳青这儿的本地人,说话侉侉的,人黑胖,抽个旱烟袋儿,很好认。只要这姓倪的点头,事儿就能办。

刘婉香问:可我咋能让他点头呢?我又不是他啥亲的热的!

那坐地户点拨刘婉香道:使钱砸呗!钱使到了,他就跟你成亲的热的了。

刘婉香对此根本不信,尤其前面刚有了那共产党警察的榜样!刘婉香反驳那坐地户说:你说的这没用,共产党不贪钱!

那坐地户只是诡秘地笑,说:共产党和共产党还不一样,一棵树上结李子,有粉嘟嘟的,也有长了虫眼结疤瘌的,万一你就碰上个烂李子呢?你试试吧。

刘婉香没有别的办法,决定去试试。


第二日,刘婉香便在手里攥了一块大洋,到镇街上去等着。当那黑胖的倪姓科长叼着他的旱烟袋儿过来招人的时候,刘婉香挤进人群中去,按照坐地户教的,不由分说便先将大洋硬塞进倪的手里。

倪横了刘婉香一眼,却把大洋又塞还给刘婉香。刘婉香以为是钱少了一点,狠狠心,又添了一块大洋,再次塞过去。

倪这次竟然翻脸了,把大洋扔给刘婉香,当众臭卷了刘一顿,说:你以为我是窑子里的娘儿们啊,给钱你就能操我?说得那些来聘工的人都哈哈大笑。

刘婉香被笑得一脸赤红,心想真是不该听那坐地户的,非要来考验坚强如钢的共产党,结果惹了一身骚!

但刘婉香挨了骂还不走,这个倪是他眼下唯一的希望,走了他的任务怎么完成啊?刘婉香就站着等,他想等没人的时候再最后试试。

等到倪招完了当日的工,人都散去了,倪走过来,看见刘婉香还站在那儿,手里还攥着那两块大洋,倪黑胖的脸笑了,说:“你还真是个老鳖咬人不松口的主儿啊!那走吧,上家去坐坐。”

倪科长领着刘婉香回他家去。

倪的家在前面叫王庆坨的村子里,离杨柳青镇有个六七里地。到家的时候,倪的婆娘正在驴圈里给驴上药,见自家男人领着人来了,过来给客人沏一壶茶,又忙着去招呼驴,说驴这几天从地里往家驮玉茭棒子,打背了(指驴的脊背磨破了皮———李唯注),不紧着上药,要耽搁地里的活。

刘婉香听着分外亲切,想起了他在大宋楼村农耕的日子,惊异地说:“科长,你家咋也过这种日子啊?”

倪说:“农民嘛,日子不这么过咋过?”

倪说共产党进城的干部,十有八九都是农民,家眷都是农村的,过的都是土里刨食的日子。

刘婉香这时将那两块大洋送了过去,用农民之间的语言热热乎乎地说:“哥,我看你这日子过得也不咋样,这会儿没人了,你就收下吧!”

倪科长看着那洋钱,从心里透出喜爱来,但却再次把钱推还给了刘婉香,说钱是真不能收!

倪说他在晋察冀当兵的时候,连里有个司务长贪污了七角钱的伙食尾子,给查了出来,连长不说要枪毙他,在一回打仗的时候,连长就让他第一个往上冲,连五步都没跨出去,就让敌人的机枪打成了漏勺,等于是变相枪毙。共产党有铁的纪律,收钱是要掉脑袋的!

倪转了一个圈儿,最后说:“钱我是不能要,你要是真有心,这样吧,家里过日子有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你看着给添置点儿,就当咱是走亲戚你给送的。”

刘婉香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倪科长想让他添置啥,要是让他买头驴呢?党国的经费里可没给买驴的钱!

刘婉香小心翼翼地问倪家里都想添置点儿啥?哆哆嗦嗦地说他这就去买。

倪说:“农民嘛,你给买个翡翠碗儿俺还不知是用呢还是供呢!”

倪说就给驴买副驴拥脖吧,一直就想买,可钱老不凑手。再给打一斤灯油,买个新的灯碗儿,就行了。家里的灯碗儿使了好多年,边都磕烂了,露出瓷碴子割手。

刘婉香万想不到,连说中中中!

倪的行为让刘婉香心里对“共产党万岁”打了一点折扣,但刘婉香还是打心眼里认为,共产党真是比国民党强多了,共产党连贪污都是这么朴素!

刘婉香随倪去了王庆坨的集上,拢共花了半块钱,买了驴拥脖和灯碗,打了灯油。倪让刘婉香给他送家去,说他自己要赶回地委去开会。刘婉香就又将这些东西给帮忙提到了倪家。

驴拥脖是给驴用的护具。驴拉车、拉磨及进行其他劳作时,套在脖子上,起固定和缓冲作用。

倪的婆娘看着灯油、灯碗和驴拥脖,高兴死了,直笑得合不拢嘴。

刘婉香返回走到村口的时候,倪的婆娘又抱着个瓦罐从后面追上来,对刘婉香说:“大兄弟,你就手再给买罐盐吧!”

刘婉香便又再花一角钱给倪家买了一罐盐。

就这样,刘姓特务婉香用一副驴拥脖、一个灯碗、一斤灯油和一罐咸盐,对共产党的干部贿赂成功,于第二天就走进哨兵层层把守的石家大院,被正式招录为天津地委机关庶务科的职工,在机关食堂做勤杂。

刘特务在中共天津地委的宿舍里放下他的行李的时候,他自己打死也想不到,打入敌人内部会是这样的轻而易举!

刘婉香打入后,于次日去送情报向上级报告这一情况。

送情报的地点在天津南市一家叫作“一瓣香”的茶楼,在茶楼的一处墙角,有一块活动的砖头,里面事先已经被掏空了,刘婉香只需把砖头抽出来把情报放进去再把砖头塞好,过后自然就会来人把情报取走。

刘婉香写好情报后,去茶楼找机会塞进了砖头洞里。这份情报他写得依旧错别字连篇,让国民党的长官连蒙带猜才明白他是报告说他已经打入了中共内部,正在伺机准备行动。

同时刘婉香在报告中还说他要给国民党的领导提一个意见,那意见归纳起来大意是说:

俺们培训时长官说共产党都不贪钱,以后可别再这样瞎说八道了,一棵树上的李子还结得不一样哩!共产党的干部刚进城,贪污腐化还处于起步阶段,要的东西不多,但不多也是钱啊!我要不送钱我能打入共党内部吗?这样瞎说会误导我们这些在基层当特务的,会真的以为共产党的干部全都不贪钱,不敢大胆拿钱去活动,这样咋能办成事呢?咋能完成党国交给我们的光荣任务呢?

刘婉香在报告中要求追加特务经费,要把准备给共党送礼行贿的钱预留出来。

上级回复说知道了,也没想到大陆沦陷以后共党的干部会有这些变化。上级说这种情况不光是天津一个地区有,各地的派遣特务都有这个反映,都感觉和培训时说的那些情况不太相符。

国民党上级部门已经在根据新的形势变化商定新的应对策略了,已经在考虑要适当追加特务经费。上级让刘婉香先行动着。

刘婉香就先行动着。


四、第一次暗杀

刘婉香在石家大院一面做着勤杂,一面在寻找下手杀刘青山和张子善的机会。就在刘婉香即将行动之时,他突然发现他的整个行动有一个重大的缺陷:他没有杀心!刘婉香发现事到临头他却狠不下心来杀人了。

尽管在理智上知道,拿了人家的钱就得给人家去杀人,但对这个之前即使动刀也只是杀掉过猪羊马牛生殖器的农民骟匠来说,真叫他为了钱以及还有几车麦子就去杀人,实在还是缺少情感因素的推力。

刘婉香想:俺为啥要杀他俩呀?无冤无仇的!又没霸过俺的婆娘又没扒过俺家的房。这么杀人要遭天报应的!

农民特务刘婉香在杀人之前被中华民族传统的农民习性而困扰,缺少一股推他下手的杀气。但在第十天的上午,这个困扰竟然意外地而且也是轻而易举就解决了。

第十天的上午,也就是刘婉香进入石家大院的第六天,他第一次见到了他的暗杀对象。刘青山和张子善前几日到石家庄参加河北省委扩大会议去了,故刘婉香没在大院里看到他们。

1951年6月20日天津市地委、行署干部在机关所在地石家大院内合影。前排左五是张子善,右五是刘青山。

刘婉香看到刚回来的刘青山人不胖,偏瘦,披个皮大氅。张子善要偏胖一些,也披个皮大氅,刘、张二人进城以后就开始一直披着皮大氅,他们即使在行刑被执行枪决的时候也披着这身皮大氅,这有保存至今的刘、张二人行刑时的照片为证,照片上两人就是披着皮大氅被押赴刑场的。

据说这是河北省委当时特批的,因为皮大氅是狐皮做的,很贵重,河北省委保卫部曾经提出在枪毙时给这俩人扒下来,当时全国刚解放,共和国在各个方面都很艰难。

但河北省委领导经过考虑后说:“老刘和老张也革命这么多年了,论级别,也都是地师级干部了,临要走了,怎么也得有个待遇吧,就让他们披着吧。”

干部就是死也是要分级别的。建国初期好多地市级以上干部都披个皮大氅,就好像现在好多地市级以上干部都坐奥迪,这是一种待遇和身份的象征。恰恰正是这两身皮大氅激起了刘婉香的杀气。

1952年10月被押赴刑场的刘青山。

在刘婉香的河北获鹿县老家,有钱的富绅也都穿皮大氅。那个让刘婉香去骟马,后来又追杀他的地主就披着一件跟刘青山一样的皮大氅,领子也是红狐皮的,在雪天像一道火焰在烧。

刘婉香说他第一眼看见刘青山就像看见了那个地主!好多干部进城以后都把自己穿得跟地主老财一样。刘婉香被捕后在审讯他时交代说:“我当时一见刘青山和张子善披着大氅,其实俺跟他俩也不认识,可不知咋的,我当时就想掂把刀把他俩捅了!”

刘婉香说,他忘不了那年他去骟马,大冷的天,他握刀的手冻得都裂了口子,他唯一取暖的方式就是把冻裂的手浸到新鲜的马血里去泡一下。主家当时就披着那一身红狐领的皮大氅站在一旁看,还拿脚踹他,不许他用马血泡手,说他磨叽耽搁时间,让他快一点儿。说天太冷,要把马冻坏了!

所以当刘婉香第一眼看到刘青山和张子善披着皮大氅从石家庄开会回来走进大院的时候,他心里咔嚓一下,竟然如释重负,所有良心上的牵牵绊绊都消散了去,他觉得他可以心安理得地杀这两个人了。

这很有一点像2007年宁夏青铜峡黄河古渡口发生的一件事:一辆党政机关的奥迪车不慎掉进了黄河里,车里的领导朝岸上大呼救命,河岸上黑压压地站了几百个老百姓,几百个老百姓无一人伸出援手,众人皆静默地看着奥迪车和领导一点一点地被黄河吞没。

这几百个老百姓根本就不认识那位领导,谈不上对他有任何具体的爱恨情仇,他们对于要救还是要弃那位领导的决断完全出自那辆奥迪车,他们都认得那个身份地位的标志。那是一次老百姓集体心安理得地杀人。

刘婉香杀心已起,剩下的问题就是怎么杀了。

刘婉香经过反复琢磨,决定大院开饭的时候杀刘青山和张子善!

刘婉香的这一暗杀方案源自他十分熟悉共产党八路军开饭的情形。

刘婉香曾经在他的老家大宋楼村无数次见过八路军开饭:到了开饭的点儿,当官的,当兵的,都伙在一堆儿蹲在地上吃,吃食就放在地中间,一大盆菜,熬白菜或是熬茄子,都是些糙食,玉茭子面贴饽饽放在笸箩里,就着菜吃。

八路军的首长吃饭顺带还要研究工作,几个人单另蹲在一块儿吃。警卫员就用小盆盛了那熬白菜或者是熬茄子过来放在首长面前,有时还拿几棵洗净的大葱,再端来一碗腌好的虾酱,让首长沾着虾酱吃。这就是共产党当官的比当兵的待遇特殊一点的地方了。

刘婉香就计划在刘青山和张子善面前的小菜盆,或者是虾酱碗里,投毒下药。开饭时院子里闹闹哄哄,人都走来走去的,要乘机下药很容易。

共产党的长官很好暗杀,比国民党的领导好杀多了。刘婉香在大宋楼村也见过国民党的部队开饭,国民党当官的从来不和当兵的蹲在地上一块儿吃,只有共产党才讲官兵一致!

当刘婉香按照他的方案将要实施暗杀时,才发现他的方案根本就是错误的。

刘婉香发现共产党也开始官兵不一致了!刘青山和张子善早已不和底下的群众蹲在地上一块儿吃饭了,他们俩在大院中的一个小跨院里单独吃饭。

菜也早就不是小盆盛的熬白菜和熬茄子了,大酱沾葱倒也还吃,但那只是鸡鸭鱼肉山珍海鲜吃得太油腻时清淡一下口味。

有专门的厨子为他们做菜,厨子是天津鸿宾楼的厨子,给下野在天津卫做寓公的前民国总统曹锟做过菜,分工负责管后勤的张子善专门让倪科长把他招进了天津行署。

因为那厨子仗着有手艺,提出不愿当一名普通职工而要做一名领导,张子善就安排他当领导。

又因为行署其他各科室的岗位都有了人,只有宣传科还空着一个位置,张就让这厨子当了宣传科副科长。这宣传科的副科长不认得字,只负责给刘、张两人做饭。

如果只是刘青山和张子善单独两人在小跨院里吃饭,那刘婉香还是有下手的可能,但刘婉香经过几天暗地里的观察,他发现刘青山有一个近乎病态的嗜好:刘极其喜欢热闹,他吃饭时尤其不能忍受寂静,他经常是一吃饭就要从天津市里找唱戏唱曲儿的来,让唱戏唱曲儿的给他唱。他要唱着吃。

所以刘、张一吃饭身边就围起一大帮人,让刘婉香根本没法靠近去下毒。

刘青山还有一个特点:他叫人来唱,却从来不叫唱京戏的来,他只叫那些唱评剧的唱坠子的唱大鼓的来。

刘青山有一个原则,据说,他曾经多次对他的下属们说过:“京剧那是国剧,叫唱京剧的来唱,那是毛主席叫的,我级别不够,我不敢,我老刘就听个梆子坠子啥的吧。”

刘青山还说过:“在天津,毛主席老大,林书记老二,我老刘老三!”刘所说的林书记,就是当时的河北省委书记林铁,刘青山脑子还没有彻底昏聩,还知道不能僭越毛泽东以及他的主管省委领导去。

又据说,刘青山当时说完这句话后,看了一眼旁边坐着的张子善,他觉得这么说有些不妥,就又改口说:“我和张专员老三!”

刘青山的这些话在档案中是有记载的,但不是出自对特务刘婉香的审讯记录,而是出自刘青山本人的检查,档案中有很多材料是刘青山和张子善的检查和交代。

刘青山的这份检查是直接写给毛泽东的,其中的一段原文是:“毛主席,进城以后,我个人主义膨胀昏头了,说过,在天津,毛主席老大,林书记老二,我刘青山老三!其实我刘青山算个什么!在我上面,还有朱总司令,还有周副主席,还有林总,还有高副主席(指时任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的高岗———李唯注),还有很多很多首长,我个人主义这么膨胀必然要犯错误……”

这份刘青山呈送给中央人民政府和毛泽东的检查就保存在档案里。至于毛泽东本人是不是看过这份检查,不得而知。

刘青山顿顿吃饭都要吃得这样热闹,刘婉香起初认为是刘青山进城以后地位高了开始讲排场了,但刘婉香后来发现不完全是这样。

有一天刘婉香亲眼看见,一个唱西河大鼓的一连唱了好多个曲子,唱得声音都劈了,实在是不想再唱了,就由拉胡琴的班头站起来对刘青山说:“刘书记,今天实在是嗓子塌了,您让我们回去歇歇,过几天再来伺候您老。”

刘青山一下火了,把筷子摔在桌上,唱西河大鼓的和拉胡琴的吓呆了,接下来大家都认为刘青山会下令把那班头抓起来,但刘婉香接下来却看见了让他瞠目结舌的一幕:刘青山哭了。

让人胆战心惊的刘青山像个小孩儿一样哇哇地哭,哭得十分委屈和伤心。

刘青山委屈而又伤心地对那帮唱曲儿的哭诉,大意是说:1943年和1944年,鬼子几次扫荡冀中根据地,他一连几个月都藏在地道坑里,或者是躲在老乡家的夹壁墙里,大气不敢出,怕外面的鬼子听见响动。每次吃饭,都不敢用牙齿嚼,怕牙齿嚼谷物会弄出声音来,他每次吃饭只能用舌头和上颚把饽饽硬硬给磨碎咽下去,四周静得能听见壁虎爬墙的声音,简直都要把他憋疯了,以至于后来吃饭四周一安静他就胃痉挛,胃像锯子拉肉一样地疼!

1940年代初,冀中军区八路军在农户家挖掘地道设立的献交县地道医院。

他那个时候疼得窝在夹壁墙里曾经发过誓,发誓等革命胜利了,有一天,他再吃饭,要热热闹闹地吃,要响响亮亮地吃,要喊着吃,要唱着吃,要欢天喜地地吃!

刘青山对这帮戏子这么不理解不体谅他而十分恼火和伤心。

刘婉香听见刘青山大骂那个班头说:“现在革命胜利了,我们把天津卫都打下来了,天津卫都是我们的了,我不过就想好好吃口饭难道就不行吗?过去鬼子不让我好好吃饭,欺负我,现在你们也欺负我!你们就跟鬼子一样!娘的我把你们都毙了!”他一边骂,一边委屈得眼泪哗哗流。

张子善也出来批评那帮唱曲儿的。张是文人,不像刘青山那样粗猛,他说:“你们这帮旧艺人啊,确实像毛主席说的需要改造旧思想,一点阶级感情都没有!刘书记为革命出生入死,不过要你们唱唱戏,你们还这么惹刘书记生气!”

那帮唱曲儿的不敢再有一句佞言,只有赶紧紧锣密鼓地再唱。

刘婉香看得叹了一口气:刘青山这是在战争中落下病了,是病人,也挺可怜的。

刘婉香一连观察了六天,直到确定他完全不可能实施原来的暗杀计划,才决定彻底放弃。

他十分地懊丧,给上级又写了一份情报,再去天津南市“一瓣香”茶楼把情报塞进了砖头洞里,报告他第一次暗杀失败。

这份报告,刘特务照例又写得错别字连篇,照例又让国民党的长官连蒙带猜才明白了意思。刘婉香报告的大意是说:

“报告长官,共产党进城以后,刘青山和张子善,这俩孙子,开始变了,吃饭要人伺候,还要叫人来唱。吃得也好,尽是肉,菜里头油也大,香,隔老远都能闻到味儿,比过去的地主都阔。过去共产党的长官很好杀,现在不好杀了,像刘张他们这样的领导都腐败了,他们要是不腐败这次就死定了,是腐败保护了他们,我再想别的法子去杀,0471。”

刘婉香的代号是0471。

刘婉香送出情报后,就在大院里继续观察寻找机会,准备实施第二次暗杀。


五、第二次暗杀

刘婉香又经过数月的观察,终于发现有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杀掉刘青山和张子善,这让他兴奋不已。刘婉香发现刘青山和张子善都暂时没有带家眷!

当时解放军的部队刚进城,一切作风都还在战争状态,而共产党的干部行军打仗从来没有带老婆的。

这一点,共产党尤其和国民党不同,在国民党内,官做到了刘青山和张子善这一级,没有不带家眷的,家眷还要勤务兵伺候着,一行动一大嘟噜人。

这一点对于刘婉香实行暗杀计划非常关键:要是刘青山和张子善晚上睡觉身边还躺着个老婆,要不要连他们的老婆也一块儿杀呢?要是一刀捅不死两个人咋办?要是那个没捅死的嚷起来又咋办?这都是麻烦事儿!

一个人睡那就好杀多了。刘婉香决定等晚上刘青山和张子善睡了,伺机潜入各自睡的厢房,实施第二次暗杀。

刘婉香庆幸刘青山和张子善在这一点上还保持着共产党艰苦奋斗的作风,心想真是谢天谢地!

刘婉香的二次暗杀方案定下,他首先要做的就是再次向倪科长行贿。

在刘婉香的这个暗杀方案中有一个不可缺少的重要环节:刘青山和张子善住在跨院的东西厢房,在东西厢房旁边有一间堆放杂物的耳房,无人居住。

刘婉香必须要事先住到耳房里去,这样晚上就能直接从耳房溜到厢房去行刺,而不必经过警卫班战士住的大屋,这样能确保行动安全。

但刘婉香要搬进耳房去住,必须经过庶务科的倪点头同意,刘婉香就准备再像上回那样给倪家里买点杂七杂八的东西送去。

刘婉香于是在一个白天蹭到倪身边去,山南海北乱聊了一通,而后拐弯抹角地提出他想住到那间耳房里去,耳房清静。

刘婉香说他跟勤务班还有炊事班的人都睡在一个大屋里,闹,他晚上睡不着。提完要求,刘婉香亲亲热热地搂着倪说:“叔,咱家的灯油该打了吧?我打了给婶子送家去。我再给婶子捎罐盐。我估摸着咱家的盐也快使没了。”

倪却翻脸了,掰开刘婉香搂着他的手说:“打鸡巴的灯油!”

刘婉香吓了一跳:“咋,那耳房不让住?”

倪说:“咋不让住,空着也是空着!”

刘婉香小心翼翼地想问个究竟:“那,叔,那你又是为啥呀?”

倪说:“你说的话我就不乐意听。打灯油,买罐盐,你真把我当要饭的了!”

刘婉香松了一口气:原来倪是嫌少了!刘婉香爽气地说:“叔,咱家还缺啥,你说,我给买去!”

他想撑破天了给倪家买头驴!五六个大洋能在杨柳青集上牵一头回来。为了暗杀能成功,刘婉香想大不了他再向上级申请行动经费去。

倪沉吟了片刻,说:“刘婉香,你要有心,你给我买块手表吧,那耳房你就长期住着。”

刘婉香结结实实地吓了一巨跳:一块手表,在天津劝业场买,那最少也得三十块大洋啊!才几个月前,一斤灯油,一个灯碗儿,一罐咸盐就乐不可支的倪科长,咋就……咋就“进步”得这么飞速呢!

1950年的欧米茄手表。建国初期,我国还没有手表生产技术,市面上的手表都是进口品牌。国产手表要到1955年才在天津试制成功。

刘婉香说话都结巴起来:“科长,这、这、这,这么大一笔钱,你不是说咱共产党有纪律,收钱要杀头的吗?”

倪很不屑地嗤了一声,说:“大领导们都收钱收礼,我凭啥不能收!”

倪说这些日子以来,刘书记和张专员隔三岔五就让他开着机关的吉普车去石家庄,给省委各部门的头头脑脑送礼。

有些是刘书记和张专员特意要送的,更多的是部门领导自己向刘、张开口来要的,都觉得刘青山和张子善这俩家伙如今进了天津卫,大天津多阔气呀,就像进了大商场,啥东西没有啊,不跟这俩小子要还跟谁去要啊!

这些部门,有的是天津地委和行署的上级主管,有的是协作单位,譬如电力局,刘书记和张专员一个都得罪不起!

倪的这个说法在刘青山、张子善一案的档案材料中有记载。

档案中保存着刘青山张子善交代的送礼清单,大到像冰箱,50年代的一个冰箱相当贵重值钱了,是美国生产制造的,只有天津的资本家用得起。小到像天津的毛线、烟酒、家具,都有。

送礼的对象包括当时河北省委的最高领导,省委书记林铁,以及其下多人。

刘青山和张子善被执行枪决后,林铁的爱人弓彤轩,在1952年的《人民日报》上发表文章,题为《检讨我接受刘青山、张子善礼物的错误》,向全国人民公开检讨。

1952年1月15日《人民日报》第三版刊登的《检讨我接受刘青山、张子善礼物的错误》。

这么多这么贵重的礼品,刘青山和张子善的工资自然买不起,他们只有去贪污。从某种角度来说,刘青山和张子善最初走上贪污道路,是被逼的!

刘青山一度非常痛苦,档案中有一份张子善写的交代材料,原文写道:

“……有一天,刘青山拿着一瓶酒来我的屋。我们俩喝着酒,说到贪污挪用修河经费的事(那是刘青山张子善第一笔贪污挪用公款———李唯注),刘青山哭了,他对我说:‘子善,我们两个学坏了呀!’我当时心里也很不好受,我说确实是学坏了!刘青山又哭着说:‘子善啊,我们两个对不起党啊!’我说确实是对不起。我问刘青山:‘那咋办呢?’刘青山一个劲儿地喝酒,说:‘只能是继续对不起党呗。不然,我们两个又有啥办法呢……’”

刘婉香和刘青山一样也没别的办法,他只能向上级打报告要求追加经费给倪买手表。

国民党上级接到刘婉香依旧是错别字满篇的报告,于四天后回复,让刘婉香去天津小白楼百货商场正门,面见他的直接领导,领取追加的行动经费。

与刘婉香单线联系的上级领导是个卖梨膏糖的。领导在当特务之前就是卖梨膏糖的,如同刘婉香过去是个骟匠被招募做了特务,领导过去卖梨膏糖,而后也被招募做了特务。

国民党的长官看他做小买卖比较会说话,脑子要灵活一些,又是天津卫本地人,就让他做了刘婉香的领导,算是小组长一级的干部,领导着刘婉香和另外一个卖煎饼果子的特务。

卖梨膏糖的领导在商场门口跟刘婉香接上了头,把国民党特批下来的三十五块大洋小心翼翼地交给刘婉香,而后咂巴着嘴,很不忿,又充满羡慕地说:“早知道,俺们都到共党那边当干部去了,比俺们当特务挣钱可容易得多了!”



卖梨膏糖的和刘婉香办完接头,而后,作为领导,最后总是要对下级作一些指示的,不作指示体现不出领导的风范来。于是卖梨膏糖的又指示刘婉香去杀刘青山张子善的时候,身上要裹块烂布,要不血都溅到衣服上了,不好洗,糟践了衣服。

刘婉香回答说他知道了,说他早就想好到时候要弄块烂布缠在身上,不会把衣服糟践的,谢谢领导的关心。

两位特务都是穷苦劳动人民出身,一身粗布衣服对他们是很金贵的,所以爱护衣服对于他们就是重大话题了。

卖梨膏糖的作完指示,俩人要散。如果不是刘婉香临走时随手的一个动作,这次接头很顺利,但就因为刘婉香这出自农民本性的一个举动,致使这次接头险些酿成这两个特务的当街被捕,使整个暗杀行动险些灰飞烟灭。

刘婉香临要走时,从领导的梨膏糖挑子上掰了一块塞进嘴里,说:“闹块糖吃!”而后就嘎巴嘎巴地嚼起来。

卖梨膏糖的领导不高兴了。他很不高兴刘婉香吃他的梨膏糖。

领导并不是个小气的人,几块梨膏糖也不是什么金条翡翠,但皆因这一挑子的梨膏糖是领导全家人目前的生活来源,一家人的吃喝挑费全要靠这梨膏糖卖出钱来。

领导家的生活如此困难,是由于国民党在各地的派遣特务有不少都碰到了像倪科长的这种事情,行贿的费用大幅度增加,弄得国民党的财政非常地紧张和困难,国民党保密局在大陆的各个工作站已经好几个月都发不出工资来了,只好拖欠着。

在中国,历来有拖欠工资的传统,从过去拖欠特务的工资,到现在拖欠农民工的工资。

卖梨膏糖的领导由于领不到工资,又要把特务事业继续进行下去,所以只好重操旧业来维持生计,所以领导看到刘婉香吃他的梨膏糖,等于是看着刘婉香把他一家老小的棒子面、劈柴、煤球、咸菜等都嘎巴嘎巴地吃下去,心里当然不高兴。

刘婉香看到领导不高兴了,一般人看到自己的领导不高兴了就会停止动作,如果刘婉香这时停止惹领导不高兴,那么后面的凶险就不会发生。

但刘婉香不,刘婉香看到领导不高兴,他也不高兴了,心想:我为你们国民党去杀共产党,一犯事儿我脑袋就没了,到那时候你就是让我去吃王母娘娘的奶我都没嘴去叼了。现在不过闹你块糖吃,看你那脸吊得跟驴一样黑!我偏要吃!

刘婉香就又从领导的挑子上掰了一块吃起来。

领导自然更加地不高兴了。但领导这时候还忍着,还给刘婉香讲道理,领导毕竟是领导,要有肚量一些。

领导给刘婉香讲了一通道理,用书面语言翻译过来,大意是说:0471啊,你看你已经给党国造成很大的困境了,你的经费已经严重超支了,你看你这次申领的经费,真正花在行动上的钱,比如买把刀,买根绳子什么的,只有块儿八毛,而去行贿送礼,倒有三十多块!这种计划外的开支竟然占到了百分之九十多!

这种计划外的开支一多,就弄得党国的事业无比艰难。不反共吧,不行;要反共吧,成本太高!害得我们国民党开展工作都没有经费了!现在弄得我这个领导都要开展生产自救来完成党国大业!0471,你说你这时候不和党国同舟共济共渡难关也就算了,你还要吃我开展生产自救的生产资料,你还有没有一点觉悟?

刘婉香对于领导的训诫丝毫不以为然,刘婉香虽然也是特务但是个群众特务,群众的觉悟总是一直比较低的,从过去大陆未沦陷到现在大陆沦陷了之后都是一样,刘婉香毫不以为然地想:你党国的大业关我个鸟事儿!你没钱就不要反共嘛!你杀鸡煺毛还要先烧壶水呢,何况是反共!

另外刘婉香也充满着委屈,心想:我够老实的了!我给你们党国报账都是实报实销!比如说买刀去杀人,我花一块钱买的我就说一块钱,我要说花了一块五你们党国又到哪儿查去?其他的特务谁不报假账?

刘婉香越想越委屈,越委屈就越赌气就越要吃领导的梨膏糖,他抓起那糖就没完没了地吃起来。

卖梨膏糖的领导彻底火了,彻底没有了作为领导的气度,不再给刘婉香高屋建瓴地讲道理,又恢复了当领导以前做市井小民的习性,当街骂起娘来,骂得很泼皮。

刘婉香更是回到了他以前骟猪时的德性,更加泼皮地和领导对骂起来。两位特务都在语言上相互性侵对方的母亲,而后又延展到性侵彼此的姥姥和祖奶奶:“日……”两个特务都骂得非常地难听。

领导后来一个大耳刮子就抽到了刘婉香的脸上。

刘婉香急了,一脚就踹到领导的十二指肠上。

两个特务就在天津的大街上打起来,打得头破血流。

距此58年以后,在天津市南开区富康路天津档案馆的阅读室里,李唯在档案卷宗里看到这一段的时候,曾经一度犹豫过要不要把这一段打架的事摘抄下来带走(档案馆规定档案不许复印、不许拍照,但可以记录要点———李唯注),因为这一段太像是假的了!写到文章中太像是编造的了。

两个特务,因为吃几块梨膏糖,在闹市的大街上当众打架,这在世界特务史上恐怕是绝无仅有的事儿,听上去太过离奇。但这一段往事在档案中又是确确实实记载着,档案中有一份材料原文是这样的:

“……我那天去小白楼领钱,老魏(指和刘婉香单线联系的那个卖梨膏糖的特务组长———李唯注)挺不高兴的,见面就说我,说我钱花得多,送礼要花这么些个钱,干正事儿反倒花得少,这么干,党国日子都过不下去了!我不爱听他叨叨,就成心掰他的糖吃。老魏更不高兴了就骂我,又动手打我,我就拿脚踹他了。这事儿不是我先动手的。后来解放军就过来了。”

这是刘婉香交代这件事的原话。这非常不像在说特务的行动,倒像在说市井小民之间的磕磕碰碰。

李唯后来忽然悟道:或许真实的谍战其实就是这样的,其实也就是一段段也充满了柴米油盐的生活流程,倒是后来的那些谍战书籍和戏剧反倒把生活写假了,写成了不像是人在干的事情。

李唯悟到之后,忽然就对眼下多如过江之鲫的谍战作家们不那么十分崇拜了。

档案中刘婉香交代此事的后续发展是这样的:刘婉香和老魏在街上厮打,当时天津刚解放,还在实行全城戒严,街上有解放军的卫戍部队在巡街。

刘婉香远远看见解放军巡街朝这边走过来,解放军这时候也看见他们两个人在打架了。

刘婉香这时越想越火大,心想我为你们国民党干事儿,钱挣得不多还要挨你们打骂,妈的这个活儿不能干了!刘婉香就朝解放军喊起来,指着老魏嚷:“快来逮特务呀!他是特务!我也是特务!俺两个都是特务!”

刘婉香想破罐子破摔,就让解放军把他们俩都抓去好了。解放军听到嚷叫就朝这边跑过来。老魏当时就吓呆了,呆若木鸡。

解放军听到喊声加快跑过来,其中一个负责的班长,操一口东北话,这是林彪第四野战军入关的部队,瞄瞄刘婉香和吓呆了的老魏,说:“老乡,以后再嚷嚷,说点新鲜的!”

然后不耐烦地摆手让刘婉香和老魏快走!

刘婉香傻了,非常地想不通,心想共产党咋连特务都不抓了?

后来刘婉香被捕后才了解到:解放军那些日子都要烦死了,常有人在街上拦住他们,说自己是特务,或者说是国民党哪个部队流落到天津的散兵,奉命要在天津搞破坏,要求解放军把他们抓了去,其实就是天津的无业游民想到看守所去白吃饭。

于是刘婉香和老魏就让解放军驱赶了去,一场眼看就要发生的凶险就这样消弭于顷刻之间。

老魏死里逃生后,对刘婉香服了,被刘婉香彻底治服了,他抓住刘婉香的手连连说:“老刘老刘老刘,我刚才骂你,还跟你动手,对不住,实在是对不住!实在实在实在地对不住!”说着,让刘婉香吃梨膏糖,随便吃!

刘婉香就吃那糖,不无得意,说老魏:“你这个货,不这么治你就不行!”

老魏的领导派头再也没有了,一个劲儿地服软:“对对对!我就得这么治!”而后又小心翼翼地恳求刘婉香道:“老刘,你看,咱钱领了,糖也吃了,那党国交代的任务,咱还是得完成,你说对不?”

刘婉香态度也和缓下来,说:“对嘛,你要是这么好好说话,那俺也不是个难剃的头。”

刘婉香答应回去继续杀刘青山和张子善。

刘婉香将三十三块大洋买来的手表给了倪科长,顺利地住进了那间耳房。

待暗杀的一切准备都停当后,在1950年4月6日深夜1时左右,刘婉香从耳房里溜出来串到刘青山住的厢房房檐下,在他要拨开厢房的门闩潜入时,突然听到有人声从屋内传出来!

刘婉香先暂停了动作,从窗户缝朝里面窥视。接着,他看见的情况让他一时间发蒙愣住了,那是他事先绝对始料未及的:刘青山的屋里还睡着另外一个人!

刘婉香认出那是刘青山的警卫员小邓子。

刘婉香看出刘青山已经有些酒意了,大概是晚饭时喝了一些。刘青山带着酒意在骂小邓子,他让小邓子赶紧走,不要在他的房间里呆着!刘青山说他已经烦透了和小邓子住一个房间,他要一个人住。

刘青山醉意浓浓嘟嘟囔囔地说,他作为天津的地委书记,他想一个人住间房,谁又能管得着呢?

刘青山好像是为此憋了满腹的火气,说到火大时,声色俱厉地命令小邓子快滚,立刻,迅速,马上!

让刘婉香诧异的不是刘青山斥骂小邓子,首长斥骂下属,尤其是生气了斥骂自己的警卫员通信员,那是很正常的事情。让刘婉香大感诧异的是小邓子的嚣张!

小邓子非但没有听从刘书记的命令赶紧出去,而是居然不耐烦地斥责刘青山:“老刘,行了!赶紧睡吧!喝点儿猫尿,看你那点儿出息!”

刘婉香隔着窗户缝看得瞠目结舌,他都快要分不清这究竟是警卫员小邓子在跟刘青山说话,还是省委书记林铁在跟刘青山说话。

让刘婉香更诧异的是刘青山对小邓子斥责他显得无可奈何,这完全不像平时在地委大院里一跺脚就地颤的刘青山。

刘婉香听见刘青山在提一个女人的名字,焦什么兰,刘青山央求小邓子去把那焦什么兰给他叫来。小邓子断然拒绝,说老刘你这是想搞破鞋,不去!

小邓子还笑嘻嘻地说:你让我去找上官云珠我就去。上官云珠是当时著名的电影演员,而且人在上海。小邓子分明是在调笑他的书记。

刘青山喝大了,低声下气地再三央求小邓子去叫那焦什么兰过来,而小邓子则坚持说除非让他去找上官云珠。

刘青山真火了,解下皮带就抽小邓子,吼叫着让他快去叫!

小邓子则是一把夺过皮带,一皮带就把刘青山抽到了床上去,也吼叫道:“刘青山!你赶紧睡觉吧!”居然把刘青山按在床上,强行扒去刘青山的衣裤,让他睡觉。

1950年代老皮带。

刘婉香看得眼睛发直,他知道今晚是杀不了刘青山了,只能先暂时悄悄离开。

刘婉香第二日整天都处在焦灼不安中,满脑子都想着这有悖常理的事情,想不明白。

他必须尽快了解清楚小邓子和刘青山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小邓子何以竟敢如此胆大妄为!

而且,最为重要的是要知道小邓子是偶尔在刘青山那儿住几夜,还是要长期地住下去?这对于刘婉香能不能实施他这次的暗杀计划至关重要!

挨到了傍晚的时候,刘婉香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了,就下决心冒一次险,拎了一瓶酒,串到了倪科长的宿舍去,与倪山南海北地乱聊。最后小心翼翼拐弯抹角地转到了这上面来,谎称自己昨晚后半夜起夜上茅厕,路过刘书记的屋,耳朵里听到了这一幕。

刘婉香战战兢兢地问倪:“小邓子,那小狗日的,是咋回事呀?敢对刘书记那样?胆子够大的呀!”

倪丝毫没有察觉刘婉香问话背后藏着的诡计来。倪戴着刘婉香送的手表,感觉刘婉香就是祖国最可爱的人。对于刘婉香的惊愕,倪早就知道情况似的微微一笑,说:啥小邓子胆大,屁!要是搁在平常,借小邓子一百个胆子,他连对刘书记大声说话都不敢!

倪告诉刘婉香:这是刘书记让小邓子这么做的。是刘书记命令小邓子晚上就住在他房间里。刘书记还告诉小邓子,如果他要是发火让小邓子走,小邓子可以抗命,偏不走!

刘书记还说,如果他要是骂小邓子让他滚,小邓子可以反骂他。如果他要是喝多了打小邓子,小邓子可以反过来抽他,直到把他抽清醒。

刘书记警告小邓子:如果包草鸡了,不敢这么做,不敢坚决地呆在他房间不走,他就开除小邓子,让小邓子回老家种地去!

刘婉香老大地不明白,说:“那刘书记这是……这是因为啥呀?”

倪诡秘地一笑,悄悄地说:因为女人。

倪说:刘书记和张专员进城以后,做了大天津的领导,那女人呀,说得好听一点是蜂啊蝶的,说得不好听就是苍蝇蚊子,一拨一拨的,一片一片的,都扑过来了。

有为入党的,有为提干的,有为让刘张批条做生意弄钱的。天津有个女商人叫张文仪,见天就在刘书记这里泡着。

刘婉香听到的那个焦什么兰,她名叫焦翠兰,是地委宣传部的干部,她想当宣传部的副部长,整天去刘书记那儿纠缠刘书记,说刘书记要是把她提起来,她一定会把工作干好,一定会为歌颂党,歌颂社会主义,歌颂天津的工作,作出更大的贡献。说得一套一套,云山雾罩的。

刘书记有时也跟焦翠兰调笑。据说有一次,刘书记对焦翠兰说:“小焦,现在这儿就咱们俩人,又不是开会,你说这些官话套话干啥!你说点儿实在的。要是我把你提起来了,你准备咋谢我呀?”

于是焦翠兰就不再说官话套话了,很直率地说:“刘书记,我让你搞!”

刘书记倒脸红了,说:“你这个女同志说话咋比俺们当大兵的还粗!”红着脸走了。

堂堂的刘书记倒让焦翠兰吓跑了。

倪说:但是刘书记也想搞啊!刘书记也是人啊!刘书记三十来岁正当年,身强力壮,他也想搞妇女啊!但是刘书记克制自己不能搞啊!一是刘书记在河北省委有个老领导,叫张春城,告诫过刘,说这些女人都是看上咱们的职务才黏过来的,说得难听一点就是把裤裆的东西来卖给咱的,就看你用国家的啥来买了。

张春城警告刘书记千万别舒服了小头而掉了大头,就是说别最后让党砍了咱的脑袋!二是刘书记跟他的爱人感情不错。刘书记总觉得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当时刘青山最小的三儿子还没有出生———李唯注)不容易,他要是在外面搞这些事,对不住媳妇儿。

倪最后对刘婉香说:因此小邓子就是刘书记的长城防线!明白了吗?

刘婉香明白了,同时也明白他的第二套暗杀方案是彻底杀不了刘青山了。

刘婉香想了几天,后来决定,还是去杀张子善吧。要是能得手,好歹也算是杀了一个行动目标。

刘婉香觉得领了国民党这么多的行动经费,要是连一个人都没杀了,挺对不起人家的。刘特务身上还是有着农民的厚道。

翌日,还是深夜一时左右,刘婉香溜出耳房,潜到张子善厢房窗根下,用刀尖拨开门闩潜入厢房的外屋,当他手提尖刀要进一步潜进张子善睡觉的里间屋时,猛地一下刹住了脚,刘婉香发现里屋张子善的床上睡着个女人!

隔着里间的门,刘婉香看不见人,但他能听见那女人的声音,莺莺燕燕地,从里屋飘出来,很是妩媚。

从语气上,刘婉香判断出这不是张子善的老婆,是姘头,因为他听见那女人喊张子善“张专员”,老婆不会这么喊。

刘婉香听见那女人说:“张专员,你尿不?”大约是问张子善性交完了之后要不要小解,要小解的话就把尿盆给他端过来。那姘头对张子善倒是体贴得很。

刘婉香听见张子善说他不尿,很黄色地说他该尿的都尿完了。而后张子善说:“小肖,咱俩都拢在一个被窝里睡了,你咋还喊我张专员呢?以后没人的时候你就喊我老张。”

那姘头低声地笑,改了口,和张子善躺在被窝里说闲话。那姘头说:“老张,你属啥的?”

张子善说:“我属马,比刘书记小三岁,刘书记属兔。”

那姘头又笑,不说话,光笑。张子善问:“你笑啥呀?我属马,这很好笑吗?”

那姘头笑笑说:“老张,我看你是属驴的,见到漂亮女人就起骚。你们好多领导见到女的都起骚,要么不查,一查,身边都姘着女人。我看你们领导都挺驴的!现在就刘书记还扛着。老张,你在这一点上咋不向刘书记学习,做一个你们开会时讲的那种共产党员呢?”

刘婉香听见张子善也笑了,跟那女人推心置腹地说了好大一通话。张子善有鼻息肉,鼻子不通,说话瓮声瓮气的,有些话刘婉香听不清楚,但大致意思能懂。

张子善的大致意思是说:学啥呀,刘书记早晚也是抗不住的。为啥腐败那么多,怎么整治都整不住,因为腐败是件舒服的事儿,人能抗得住舒服吗?

你说当领导的都挺驴的,没错,但这不能全怨领导。解放了,干部们都进城了,掌权了,共产党不再是过去山沟里的土八路没人搭理了,女人都嗡嗡嗡嗡地贴过来了,女人成天在身边这么来回晃着,把干部们的病都勾起来了。

要想扛住不去搞女人,真的是挺难的!就好像放着厕所不让用。所以好多干部都出去找女人了,女人这个时候就等于是给咱们干部治病哩。

张子善最后总结说:“女人,那是干部们的药啊!”

刘婉香听见张子善对那姘头笑着说:你这味药我得长期使用啊!

那姘头说:那你得付药费……

刘婉香只能从张子善这儿也悄悄撤退了。

刘婉香确定他又一次杀不了刘青山和张子善,于是再次写情报向上级报告第二次暗杀行动失败。

刘婉香在情报里说:共产党进城掌权之后,情况变了,女人的问题出现了,再也不是过去行军打仗睡大炕时光棍一条的八路军了,实在是不好杀了。这次没杀成确实是不能怨他!云云。

国民党上级部门回复说可以理解,说我们国民党就是让金钱和女人搞垮的,才丢了江山的,共产党正面临和我们国民党同样的局面。

国民党上级指示说:不管怎么样,杀人才是硬道理!让刘婉香锲而不舍,继续坚持,把党国的暗杀任务进行到底。

刘婉香就按照上峰的指示在大院里再次寻找机会,伺机再次进行暗杀。


六、第三次暗杀

在接下去的几个月,刘婉香天天在大院里暗地观察着刘青山和张子善的动静。有一天,刘婉香突然发现他的暗杀目标不见了!

石家大院里一连好多天都没有再看见刘青山和张子善,俩人住的厢房也上了锁,那些一到开饭就来唱梆子唱曲儿的粉头们也都不来了。

开始刘婉香还想,是不是刘张又去石家庄河北省委开会了,过两天就会回来?但刘青山和张子善始终都没有再回来。

刘婉香开始着急了,他再次拐弯抹角地去向倪科长打问。

从倪嘴里问到的情况让刘婉香汗毛倒竖起来:原来刘青山和张子善是嫌石家大院的住宿条件不好,杨柳青又是郊区,什么好玩的都没有,日子过得清汤寡水的,已经干脆住到天津市里去了。而且一住就进了天津的五大道。

1950年的五大道成都路和长沙路交口街景。

五大道是天津过去的租界地,那一片地界都是过去天津卫下野官宦军阀商贾的别墅洋房,俗话说北京的四合院天津的小洋楼,刘青山和张子善到五大道住小洋楼去了,再也不回石家大院了!

刘婉香不禁急火攻心,简直都要急死了:暗杀目标都见不着了,这可怎么杀呀!

刘婉香必须尽快找到能再次和刘张近距离接触的机会,他当下唯一的办法就是要打入刘张住的小洋楼里去!

刘婉香从倪科长嘴里打听到一个情况:倪说他一星期要去那小洋楼里两趟,去给刘书记送酒。

刘青山喝酒只喝四川的曲酒,庶务科专门到四川泸州买了一批老窖来放在大院的库房里,倪过几天就得送几瓶过去,刘书记是顿顿要喝的。

刘青山克制自己不乱搞女人,只在吃喝上放松自己,让自己也享乐一下。

一是他总要有个管道来释放一下人的欲望,二是刘青山看到在他的四周,从上面的省委到下面的县乡村镇,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大家都在吃喝,找各种机会以各种名义来吃喝,因为中共从来没有仅仅因为吃喝就撤职查办严惩过任何一个干部,从建国伊始到现在连一例都没有过。

因此任何一个干部也就从不惧怕中共三令五申严禁公款吃喝的各种禁令,那些几十年一贯制颁布下来的禁令成了田里的稻草人,吓唬鸟的,因此中国就成了公款吃喝的超级大国。

刘青山也就觉得吃喝这种事没啥大不了,是周围的现实告诉刘青山:吃吃喝喝,这个错误,可以犯!刘青山因此得以放纵。

刘婉香想让倪把给刘青山送酒的差使给他,这是他能够顺理成章混进小洋楼里去的唯一机会。

但是这样就又得向中共的倪去行贿!

刘婉香真切地感受到了做这一行的痛苦,他想,干特务工作真是太难了,每往前迈一步都得行贿,不行贿就办不成任何事!

刘婉香盘算着,上回给倪买了块表,这回送的礼肯定得比表贵,不然满足不了倪,就像老百姓说的:现在比物价涨得还快的,是领导干部贪污的增长速度。

刘婉香决定给倪的婆娘买个戒指送去,他去金店看过,买枚戒指得六十块大洋,比上次行贿贵一倍!

刘婉香硬着头皮去找卖梨膏糖的老魏接头,要求追加这笔特别行动经费,老魏脸都绿了,骂骂咧咧的,说再这样下去国民党真是要被拖垮了!还说只要中共的干部继续这样受贿下去,就能最后彻底消灭国民党,解放台湾,实现两岸统一,哪用现在这么费劲儿!

老魏真是国民党的特务,说话十分恶毒。老魏说这么多钱他做不了主,他得去请示他的上级。

最后,国民党保密局京津冀绥远地下工作站经过再三研究,还是认为杀人才是硬道理,克服重重困难,从其他费用中硬挤出六十元来交给刘婉香,买了一枚大粒的黄金戒指给倪送去。

倪是农民,他认为戒指越大越重越黄就越好。

倪科长见到大而沉并且黄灿灿的戒指,果然高兴得不得了,把戒指放在嘴里又咬又舔进行检验,他确认是真货后,把戒指又递给刘婉香,说:给你嫂子送家去!

刘婉香不去接,说:科长,东西又不沉,你自个儿给嫂子戴上,不是很有爷们儿面子吗?

倪说:就是要让外人送去!让娘儿们看看,她男人,在外头,连大金镏子都有人送,那才真有爷们儿面子哩!

刘婉香就笑,心想:这老王八蛋,贪不说,还要在婆娘面前显摆!刘婉香接过戒指,说:那俺就给科长送家去!家不是在王庆坨吗,上回去过。

倪却诡秘地笑,说:不是那地儿了。

刘婉香说:换地方了?又搬到哪儿了?

倪的笑更诡秘了,笑里面还透着得意和陶醉,悄声细语地对刘婉香说:不是换地方了,而是,换人了。

刘婉香意想不到惊愕地叫出声来:啊!科长,你也……在外头挂上相好的了?

倪说:领导都能整相好的,我凭啥不能?我向领导学习!倪说的是张子善。

倪拍拍刘婉香的肩膀,脸上洋溢着只有新婚燕尔才有的幸福,看出倪的这个相好他才搞上没多久,正在新鲜劲头上,倪嘱咐道:“给你新嫂子送去。”

刘特务只有去给倪新挂上的姘头送戒指,这是国民党特务的新业务。

1950年代的金戒指设计。

倪的姘头是天津红桥区的一个底层街道妇女,姓名不详,户口簿上的名字是何张氏。

倪虽然在外头挂相好,但是他很讲究度,倪平时聊天跟人说过:领导搞的都是女学生女干部,都是高级人儿。我级别不够,我不能越过领导去,啥事都得讲长幼尊卑先后秩序,我就凑合着找个底下的吧。

于是倪就找了这个街道上的何张氏。何张氏不认识字,但认得黄金,见到刘婉香送来的金戒指,高兴得都要疯了,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穿金戴银,这在过去的旧社会像她这样的劳动妇女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何张氏很感谢刘婉香,待问清来人是姓刘时,何张氏很诚心很实在地对刘婉香说:

“刘同志,尽管你是看俺们家老倪的面子来送我戒指,但俺还是要好好谢谢你!俺也拿不出啥好的来谢,俺也是个实在人,不会说那些个虚头巴脑的。这样吧,俺和你们科长相好,你要是也想乐呵乐呵的话,那你也来。”加我微信:wang198309247

何张氏说着就宽衣解带,要感谢一下刘婉香。

刘婉香吓了一跳,一时迟疑着。刘婉香也很想做性事,自从他来到天津当特务,已经好几个月了都没有碰过女人。

但刘婉香还是克制住了。刘婉香想:他要是和这个何张氏搞了,万一哪天她嘴一松,露给了倪科长,那一切事情就彻底砸了!

刘婉香想到党国的任务,克制住自己,婉拒了何张氏,说:“大姐,谢谢你了,你是俺们领导的人,我哪能不尊重领导呢!”

何张氏说:“刘同志你不搞啊?那行,我可是实心实意想要谢你的,是你不让谢的。”

刘婉香说:“是,是我不用你谢的!”何张氏却接着说:“刘同志,虽说你不让俺谢你,但有句话俺还是要跟你说。”

让刘婉香没有想到的是何张氏把那枚戒指又还给了他,说:“刘同志,老话说,送人要送双,送双心意长!你单给俺送个戒指,俺看你对俺们家老倪还是不够实心!”

何张氏说,如果刘婉香真是有心的话,就再给她买条金项链,和这金戒指配成双,要是就单送个戒指,她不要。

刘婉香简直傻了,何张氏,这娘们儿,是趁机在敲他啊!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李唯小说集《腐了败了》插图。该书收录李唯《暗杀刘青山张子善》《腐败分子潘长水》《坏分子张守信和李朴》三篇小说。

刘婉香攥着戒指发蒙地走出何张氏的家。走到大街上,他不知道往哪里去,就在马路牙子上蹲下来发呆。

刘婉香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再买一条金项链,少说还得再花几十块大洋,这咋再开口去要啊!

刘婉香觉得他再没法向国民党去张口要钱了,买戒指的钱还是国民党工作站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呢,再去要钱,国民党肯定跟他急了!说不定国民党根本就不信这项链是行动对象开口要的,还会认为是他刘婉香想乘机敲诈党国一条金项链哩,一急之下,把他杀了都难说!

可是,如果不给何张氏买这条金项链,倪就不会把他调进小洋楼去,他拿了国民党的钱买了戒指,却连暗杀目标都接近不了,党国不是更要杀他吗!

刘婉香越想后果越严重,心如刀绞。刘婉香想起当初倪的婆娘开口向他要东西,才不过要一罐咸盐,这才没过多长时间,就贪成了这样,这腐败的速度也太快了吧,还让不让人活了!

国民党特务刘婉香发愁地在马路上哭了起来。

刘特务被逼哭了。

刘婉香哭着想:实在没有办法,那就只有去偷了。

刘婉香被捕后在审讯时交代:1951年2月前后,因为没钱给倪科长的外室买项链,他只有去偷猪卖。他只会偷猪,别的不会,和猪打交道是他擅长的。

他在地委机关食堂先拿了馒头,用酒泡了,揣在兜里,又利用他在石家大院当勤杂工的便利,把大院里运垃圾的架子车也偷了出来,到杨柳青周边的村子里去偷。

他有本事嘴里“啾啾啾”地叫,就能把肥猪引逗得自己一路小跑过来,这都是他过去骟猪时学来的。

而后他就喂那跑过来的猪吃泡了酒的馒头,让猪醉倒,扛到架子车上拉到杨柳青街上的肉铺去卖。有时也拉到天津市里做肉罐头的厂子去卖。

一头猪能卖一块半到两块大洋。为了能快挣钱,他也偷过驴、马和骡子,这些大牲口卖的钱多。到凑够买项链的钱,他就不偷了。

去村里偷这些牲口是很危险的,他光让狗就咬过三次,最惨的一次是让一只大柴狗一口就把腿肚子上的一块肉撕扯了下来,他去给何张氏送项链的时候,腿上还裹着纱布,走道一瘸一拐的。

何张氏戴上了金戒指和金项链,高兴惨了,倪科长再来跟她睡觉时,她主动对倪说:“老倪,你要不给人家刘同志办事,你没良心!从今往后你个老东西不要再来睡我!”

倪科长抱着何张氏说:“你放心吧!”

倪第二日就把刘婉香的工作从扫地掏茅厕的勤杂升格调整为内勤,把他调到刘青山和张子善身边去工作。

又过了几日,让刘婉香万没想到的是:倪又把他发展入了党,让他成为一名共产党员!

倪同时还兼着庶务科的党支部书记,负责发展党员的工作。倪按照何张氏的嘱咐,要好好感谢一下刘婉香。

成为共产党员的国民党特务刘婉香就顺利走进了天津大理道1号。

解放前的天津大理道,别墅林立。

大理道是天津著名的五大道之一,大理道1号是直隶北洋军阀蔡成勋的旧宅,刘青山和张子善最初搬来五大道就先住在这栋别墅里。

蔡成勋,字虎臣,在1921年靳云鹏出任北洋政府国务总理时,被靳任命为陆军总长,相当于全国陆军总司令。

蔡总长的别墅是一座中西合璧建筑,占地2100平方米,青砖红瓦,亭台楼阁,屋内却又是法式风格,樱桃木的地板,荷兰孔雀石的壁炉,极尽奢华。

刘青山住二楼,张子善住三楼,一楼住着警卫、秘书,内勤,以及厨师们。刘青山和张子善把在石家大院给他们做饭伺候他们的全套班子又都带到这儿来了。

刘婉香第一次被倪科长领着踏进这里,一路看过来,都看傻了,像是踏入了仙宫。

进到大得像跳舞厅一样的厨房,处处美轮美奂,刘婉香顺手从碗橱里取出一个小碗来看,他看那小碗白亮白亮的,迎着阳光一照,像棉纸一样地透,很是好看。

倪一回头,看见了,慌得像看见刘婉香在杀人一样地奔过来,接住那碗,小心翼翼地又捧回碗柜里去,骂刘婉香:“你要死啊!”

倪说这是皇上用的,是宫里的东西,是溥仪被冯玉祥撵出紫禁城,来到天津下野,从宫里带出来的。后来溥仪在天津人吃马喂,钱上出现紧张,就开始变卖带来的家产,这套餐具就是蔡成勋从溥仪手里买来的。

倪说这碗是和田玉的,当初在宫里,一个,就值七十两银子,要买米,能买一大船!

倪骂刘婉香,说刘书记和张专员现在就用这碗吃饭呢!你要是失手打烂了一个,首长不骂死你!

刘婉香吓了一大跳,他倒不是怕刘青山张子善会骂他,而是怕他一松手,一大船的米就全淹到河里去了!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清代玉碗。

刘婉香后来知道,刘张变得这样奢华讲究,跟女商人张文仪有关。刘青山和张子善那时已经开始和张文仪合伙做生意了。

刘张挪用公款贪污搞钱主要是张文仪和她丈夫从中穿针引线的。

张文仪不断介绍天津卫地面上的各路商贾大亨给刘青山张子善认识,刘张也就不断地在大理道1号别墅里广宴宾客。刘张需要通过和这些资本家做生意来帮助他俩洗钱。

这也是刘张决定从土砖土瓦的杨柳青石家大院搬到这小洋楼里的缘由之一:他们需要一个能和资本家打交道的高级平台。

和资本家打交道,房子要精致,饭菜要精致,盛菜盛饭的碗碟要精致,吃饭的人也要精致。

刘青山和张子善都生平第一次穿起了西装,打起了领带,倪科长还特地给刘青山弄了一副钻石袖扣别上,让刘书记一挥手,一道晶亮,凌空闪过。

但刘婉香发现刘青山其实并不喜欢这种生活。

刘婉香在大理道1号没办法大便,因为蔡公馆楼上楼下的厕所里都是西洋的抽水马桶,而刘婉香从出生到现在,一直都是蹲着拉野屎的,坐在抽水马桶上他拉不出屎来。

憋得实在难受,刘婉香就趁一清早公馆里的人还没起床,手里掂把工兵锹,溜到蔡公馆的花园里去,在桃红柳绿中找个角落,拉一泡野屎,而后用锹挖个坑,埋了。

刘婉香天天这样解决拉屎的问题。这一日的清早,刘婉香又掂着铁锹去方便,待他蹑手蹑脚溜到平时出恭的地方,一看,魂飞魄散,像看见了炸弹,吓得他转身就要跑。

刘青山也蹲在花园里在拉屎!

刘青山看见刘婉香惊吓得要跑,忙喊住他,问清刘婉香也是来拉的,刘青山说他也是坐在抽水马桶上拉不出来,也是没办法溜到这儿来解决的。

刘青山让刘婉香悄悄的,别嚷,说他一个党委书记,在公馆的花园里拉屎,嚷出去,让天津人民知道了,形象不好。

刘青山悄声地邀请刘婉香:“一块儿拉吧。正好你带着锹,一会儿把我的屎也埋了。”

刘婉香就战战兢兢地蹲在刘青山旁边和他一块儿拉屎。

刘青山拉着屎,骂蔡成勋,说:“狗日的反动派,造个大房子,让劳动人民没法拉屎嘛!”

刘青山说他带兵打仗几十年,从来都是在野地里蹲着拉野屎的,就是进城到了石家大院,那茅厕也是蹲坑,啥时候坐着拉过屎!

刘青山诉苦说,他住进这蔡公馆,一切都要照洋规矩来,装模作样的,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整天装逼,都要把他憋死了!

但是,难受也得忍着,没办法不装逼。刘青山感慨地说:“还是过去打仗受苦的时候痛快啊,没这么多的鸡巴事儿!”

刘青山拉完屎,在地上捡一块土坷垃擦了屁股,顺手也给刘婉香捡了一块,让刘婉香拉完也用这个擦。

刘青山说,在野地里拉野屎,还是用这个擦着痛快,感觉是那个劲儿!

刘青山对刘婉香说:“别忘本。”

刘青山悄悄溜回公馆里去,一进门,就又是戴钻石袖扣的刘书记了。

刘婉香看着刘青山离去的背影,觉得他其实也挺可爱的,他都有点儿舍不得杀刘青山了。

刘婉香在大理道1号一面给刘青山张子善来来回回送酒,跑前跑后地伺候他们,一面四处观察寻找着下手杀他们的时机。

半个多月以后,刘婉香确认这里是杀刘青山和张子善的最佳场所,再没有比在五大道这里展开暗杀行动更容易的地方了!

刘婉香制定了一份详细的暗杀方案,向国民党保密局上级进行报告。

这份报告刘婉香整整写了四天,因为要说的话比较多,有好多字他不会写,需要画符号来代替,因此就写得很慢。


四天以后,刘特务这份错别字连篇加各种符号的情报完成送了出去,让国民党的长官犹如看天书一般,连蒙带猜,看了差不多整整一天,才大致明白了刘特务的意思,创造了国民党特务史上写情报和看情报最长时间的纪录。

刘婉香的方案,归纳起来,大体意思是:首先,要在大理道1号别墅附近再租一套别墅。

刘婉香说他通过十多天来的侦察,发现大理道48号的房子很合适。48号是军阀买办陈光远的别墅。


已成为文物保护建筑的陈光远故居,建筑端庄豪华,黄色硫缸砖墙体,二层上有一大型露台,三层楼顶有一八角凉亭。

陈光远是天津武清县人,1918年当过江西省的督军,后来又做买卖,全国有名的开滦矿务公司都有他的份儿。

陈光远家的这座洋楼比蔡成勋家的还要大还要阔气。陈光远在1939年死了以后陈家就开始败了,子孙们把家产都差不多变卖光了。

现在,陈家的后人想把这最后的一套别墅也租出去换钱,这是党国趁机租下这套房子的最好时机。

为什么开展暗杀行动要先租房呢?而且为什么要租这么高级的房子呢?因为现在刘青山和张子善,这两个暗杀目标,他们就住得很高级!

刘张现在的生活水准已经进入很高级的层面了,我们国民党必须要跟他们对等起来。

只有租下48号那样的别墅,我们的特工才能伪装成大老板大资本家住进来,才能和刘青山张子善交上朋友,才能经常把他们请到家里来吃吃喝喝,才能同时再找些女的来陪他们吃喝,玩儿。

如果刘张想和这些女的睡觉,那更好,就让她们使劲儿去睡,刘和张,特别是张,喜欢这个,肯定会来睡。

只要刘张肯过来吃饭睡觉,那就绝对有机会在48号杀了他们!

刘婉香说他已经初步接触了陈家的后人,陈家后人开的租金是每月1000大洋。另外,既然我们的特工伪装成了大老板大资本家,那么除了租房子,总还要再雇些厨子、花匠、拉包月的车夫、老妈子什么的,不然跟身份不相符。

雇这些人,加上吃喝挑费,怎么着也得每月再花个四五百大洋的。资本家嘛,出手不能太小气了。

像刘青山张子善如今在大理道1号请客,一顿饭的钱,都得在几百至一千大洋上看!刘婉香说只要我们党国也把钱花到了,把饵料投放够,肯定能把刘张钩了过来,保证圆满完成暗杀任务!

国民党上级的批复在几天后来了,上级的回复很简洁,就一句话,如下:

“太贵了,杀不起!”

太贵了,杀不起——想必是国民党特务史上最丢脸的一次行动。叫人有点同情。


究竟为何杀不起了?国民党的钱都去哪了?刘婉香如何展开第四次、第五次暗杀?

(上集完)

一个人一旦接触到了真相,就再也无法回头去相信谎言;给子孙留下什么样的世界,取决于我们给世界留下什么样的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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